当时年少春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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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读韦庄词,最合宜时往往在沧桑以后。那时,当初芬芳吐艳的花瓣已经零落在北风之中,水堂生尘,画帘破旧,虽仍是“晓莺残月”,却已是衣袖无从遮寒,音尘无从传来,所有的美好,都随着一江逝水东流。一个人被岁月教会他了一份深沉的痛彻——那些过去了的,再也不会回来,从此唯有抱着它残余的灰烬,在惨淡而寂寥的行走中,深味生命的底色,每每得出的结论,都是“相见更无因”的旷世悲凉。
他所钟爱的,是一地碎片,一段剪影。那些意味隽永、令人回味的情事被他信手拈来,为的就是唤起你对最喜悦或最悲伤的场景的留恋和品赏:不说相聚的快乐,夜笼红楼,本该好梦,现实却是令人不堪的别离,香灯空设,流苏低垂,无法留恋,出门是天边残月,是美人泪滴(《菩萨蛮·红楼昨夜堪惆怅》);云髻凤钗,斜坠无力,月落时分,倚在枕边,伴着远远的漏声说着情话,内容从人间到天上,唯有两人知晓而已(《思帝乡·云髻坠》)。给你的感觉,那些像枫叶般殷红的爱情,就无着无落地横在那儿,仿佛是一个少年,打马经过,留下故事后扬鞭而去。他从哪里来,他到哪里去,都被一概省略掉了。但就是那样的场景,却让你想起人生中最为珍贵的那一段,并且告诉你,无论是欣悦的,还是痛苦的,唯其有了那么一件一桩,你的生命才变得丰盈而饱满,纵然时光延宕,当你伸出手剪去灯花独面空寂的一室时,你迷蒙的双眼仍然定格在那一瞬,它像湖心藏着璧玉般的月亮似的,晶莹透碧一如那些年青时的微笑,在你每次回首间心海都荡起丝丝涟漪。

与他的诗歌的凝重和抑郁不同,他似乎是经历了,闻说了,想象了,然后铺开纸张,轻拈笔管,将那么短短几行字写下来,留下巨大的空白后,拂袖而出,再也掉头不顾。于是,一个又一个女子相似而有别的幽怨便鲜活在他的背后,每一次的流泪和叹息,都成为你回眸间最值得怜惜的风景。金灯灭了艳红,更深漏尽,却无法入睡,而雨落梧桐,滴滴都激起浓浓的相思(《定西番·挑尽金灯红烬》);黎明时分,画屏幽深,春眠不觉晓,酣睡却被一声子规啼破,柳烟轻漾,花露繁重,难以承受的,仍然是对远方深切的思念(酒泉子·月落星沉)。在于他,女子青春最有价值的那部分,是用来想念的,她们因想念而忧伤,却也因忧伤而美丽。如花的身影被恋情缠裹之后,就成为一帧黑白的胶片,永远地沉静在历史的扉页上,甫一打开,便引动你风云激荡般的震悸。他轻轻地告诉你,相比改朝换代,相比世事变迁,短暂的人生中,总还是有那么一点最值得让你注目的东西不会消失,如同一缕星光,一地清霜,诱逗着你的情怀,让你甘心成为它的俘虏并且在苦痛中为之守望终生。

在那些绮丽而不乏开朗的词作中,他是那么钟情于梦,圆满的梦,失落的梦,怅惘的梦,回望的梦,各种各样的梦交织在一起,带给人一丝薄薄的忧郁。那些梦,像迷离的雾霭,像飘浮的烟波,稍一碰触,便能感受到其中流泻出来的人之为人的最可宝贵的珍藏。珠帘未卷,有风自来,惊醒了梦;人声寂寂,落叶纷纷,刚一入睡,便梦到了那个人;与你说了许多的情话,说那些话时,就专注地看着你如同桃花的面容和低垂的柳叶眉,那时的你半羞半喜,故作要离开可还是依依地陪伴着,多好的相聚,可却是昨夜枕上的一个梦。有了梦,也就有了满足,有了欣悦,有了希望,可同样有了梦,却也有了哀伤,有了失望,有了寂寞。读那些词久了,会有点不期而然的心痛,那些让人心颤的情事,流荡在杨柳缺月之间的,定格在红烛翠屏畔的,事后想来,又哪一个不像无法牵挽的梦?那时年少,骑马从江南走过,春风吹着轻薄的衫子,走过斜桥的时候,阳光亮得晃花人的眼,而就在那时,看到楼阁上向自己热情招引的红袖。那是真实的经历,可多年后想来,又仿佛就是一个轻狂的梦。可谁又没有做过相似的梦呢?谁又不在想起当初时略略地享受一点回顾往事的自足然后马上陷入深长的惆怅中呢?这样来看,“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同样也是一个春情萌动的少女的梦,你可以老于世故地批评她或者劝告她,让她理智,让她现实,可你就是不能压制她,她的青春时光美丽如嘉禾,可又短暂如飘风,她有做梦的权利,在那一刻,她似乎拥有了飞翔的翅膀,明艳的阳光映照的,是她一脸的渴盼和幸福。哪怕仅仅是梦,她也不会辜负自己健康而靓艳的此刻生命。

很少有词人将回忆和别离像韦庄那样结合得那么完美,那么恰切。回忆是自由的,完全可以想念那温馨的片刻,怀恋那柔媚的相逢。可韦庄却荡开一笔,常常忆起分手的那个片断。残月落边城的时分,正是分别的时候,那时马频繁地长嘶,那个女子就倚在画屏边,看着那个人一直走向千里长堤,走向萋萋的芳草;“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这也是隔年回望中的别离场景。如这些除却天边月亮没有人知晓的告别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两人的永远的相隔,意味着从此之后的相忘江湖,意味着两人的交集无法挽回地永断。在于他,每一首书写离情别意的小令,都是一场悲剧。你可以说那些悲剧极小,因为只关乎当事人;但你又完全可以说那样的悲剧足够大,大在不但决定了两情依依的人的一生,以后无论他们怎么挣扎,也无法从那样的生命悲凉的迷雾中走出来,而且它分明关照的所有的人——人生足别离,不是这样性质的,就是那样特色的,而告别,则昭示着命运的转捩。

令人感到怃然的是,所有的这些情意,这些思想,他都是用极为显豁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这一点,与和他齐名的温庭筠很是不同。他好像不在乎刻意雕琢,只是随意地把人生之常道说出来,便悠悠地沁入你的心灵,让你恍然想起许多关于自己的旧事。平白如话、不带丝毫匠气的文字,呼应的,仿佛就是平淡的生活。唯其如此,才弥见珍贵啊。一个人,又有多少的精彩呢?又有多少的传奇呢?就那么在凡俗的日子里,遭遇到一些再也普通不过的悲欢离合,使构成了一个人一生的心灵史。絮絮地说出来,像给一个亲近的人讲自己的往事一样,用得着费尽心思地遣词造句吗?不用的。恰恰是不用,却于共通中获得了永久的延续。
有点醉酒后独舞的感觉,读韦庄词的时候,月已西沉,草已枯萎,水已寒冷,红笺已褪色,珠帘已破损,所有的美好都记忆在那些渐退渐远的潮声之中,然后迎来一片空阔的沙滩,你的心中存在什么,就能在那片沙滩上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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