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灯光荧荧中打开《聊斋》,看到《双灯》一节,令人怅然久之。
这节故事说的是,有个姓魏的书生,世家之子,而家境已经式微,落拓不堪。有一天晚上,他独自卧在酒楼上,有一对婢女挑灯和一位年少书生引着一个楚楚若仙的女郎来与他相会。魏生惊疑不定,那个书生劝慰他说,我的妹妹与你有一段前因。魏生欣然接纳,相处半年有余,两情甚笃。有一天,那个女郎忽然出现,华妆丽服,坐在墙头用手相招。他赶过去后,女郎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要与你分别了,看在我俩相好半年的情分上,你送我一程吧。魏生惊讶地问她原因,她说:“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魏生送她到村外,先前的那个婢女挑着两盏灯在等待。魏生留之不能,独自徬徨。远远地看到那两盏灯或明或灭,渐渐地消逝在黑暗之中了。
读完这则故事,魏生送别女郎的情景如在目前。仿佛是个寂静的古旧的村庄,村外晚风寒瑟,砭人肌骨,长草起伏处,一个青衣书生站在山坡上,怔怔地看着茫茫夜色中微渺的如豆的灯光,伴着那个飘飘如仙的女郎渐渐离去,满眼是那渐行渐远的微光,满眼是那渐行渐远的形影。等到一切都看不见的时候,才发现浓黑的夜色早已笼罩了整个世界。
《聊斋》中有许多与《双灯》相似的篇目,只是中间略有不同。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个书生,偶然遇到一个女子,相爱相伴,其乐无限,相逢相遇的理由,总归于前因;等到过上一段时间,女子由于各种原因忽然离去,在书生热切的期盼中,过上许久,女子再次出现,相聚一晚,即告永诀,相离相别的理由,又总归于缘分。尤其女子最后的告别之语,常常令人不忍卒读:“过得今夜,从此永别矣。”其后,书生是朝卜灯花,暮占鹊喜,而佳人已杳,永不再现。
之所以对《双灯》这则感慨更深,是因为它没有什么诡诞的情节,没有什么离奇的遇合,事情只是扣住了“因缘”二字,淡淡地铺叙而来,宛若在诉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际遇。似乎只在告诉你一个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的道理。大概唯其如此,才更让人思之惆怅吧。
蒲松龄深受佛教影响,纵观《聊斋》一书,因果报应的观念深深地种在他的心里,故而在写到类似的爱情故事时,大都与之紧密地联系起来。有的故事,前因交代的一清二楚。比如,一个男子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但女子对他却非常凶悍,以至于家无宁日。最后追究的结果是这个男子前世是个小沙弥,而这个女子却是他不小心踩死的一只老鼠。比如,一个男子前生爱慕一个女子,许愿说,但愿来生能得抚摸她一下。来生果然仅限于抚摸了一下而已。但大部分故事,像《双灯》这样的,作者只是淡淡地交代今生的缘来自前生的因,到底这“因”是怎样种下的,却语焉不详,一任读者去想象。于是,看到如此的情节,你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以手支颐:是前世怎样刻骨铭心的爱,前世怎样颠倒错乱的情,造成了今生这绮丽的相会?又是前世怎样迎风飘洒的泪,前世怎样哭天喊地的痛,造成了今生这永久的别离?答案注定是找不到的。而鲜明地摆在你面前的,却分明是“缘”尽后真实的别离。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短暂的别离,使有情人悲苦莫名,能够安慰他们的是努力去想象不久的将来的相逢;无可预料归期的别离,使当事人痛哭流涕,能够安慰他们的是设想渡尽劫波后的相聚。那么,别人正告你将至的永久的别离了呢?
以前读到《聊斋》的时候,就遇到了这个问题,但往往却缺乏勇气去面对。因为这样的结局太悲楚了,太辛酸了。时至今日,再次想着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然不能深入追寻,只要想象一下此后的生活局面,就是一件让人黯然神伤的事情。
往往在这样的故事中,我们会轻易地发现,首先多情的总是女子。一个书生,贫也罢,富也罢,穷也罢,达也罢,他对生活的需求里并没有那种与花妖狐仙发生一段浪漫传奇的奢望,如果撇开《聊斋》的“志异”色彩,这个意思可以这么来演绎:一个书生,对未来是有幻想的,是有期望的,但并没有那么绮丽,那么虚诞。然而,他的情感经历就在这种背景下发生了——一个美貌多情的女子主动地找上门来,与他发生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后,自愿也好,被动也好,在忽然的某一天轻轻地告诉他:“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煞尾了,你还是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下去吧。我,你是再也见不着了。”至于原因,就交代一个“缘”字了事。于此,你又完全可以看到女子的无情。
而书生呢?蒲松龄写得多好啊,几乎所有的书生都是软弱的,都是被动的。蒲松龄对中国传统的士子的了解是何其深刻。整天想入非非,却缺乏追求的勇气;整天耽于幻想,却缺乏行动的力量。然而,越是这样的人,却越是一往情深。——他脆弱得连消解和忘记都不会。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地说,当这种结局摆在他面前的时候,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沉地痛苦,而且这种痛苦绝对不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思念将会折磨得他一事无成,怀念将会折磨得他死去活来。而最终的结局,就是对生活的最高原则的怀疑。相信失去这份爱情之后,此后的他将会变得更加消沉和无力。
那么,他是愿意这种美好而短暂的爱情的发生呢?还是拒绝呢?这样来看,缘分二字,便有了诸多慰安的成份。他提醒当事人:“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既然“不外如是”,还是想开吧,还是放弃吧,还是遗忘吧,继续过以前那样的生活,就把她“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境况当作一场梦吧。
但人分明是清醒的,一个“梦”字,并不能代表一切。哪怕像张岱那样将人生看得那样残破的人,也好像还生活在清醒中,唯其清醒,才痛苦。于是,我们知道,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在某处我们不可企及的地方,但却是“闻道神仙不可接”;而我们,则在悄悄地老去,抱着那份深深的怀念,“心随湖水共悠悠”,但却是“欲棹小舟寻往事,无处问,水连天”了。
所以,最好的安慰就是,哪怕“缘分”二字,也别提了,让一切陷入浓黑的空茫吧。不是么?“生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下瞿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