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诗,只有人到中年才读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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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学过很多诗,觉得写得很好,可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也不大说得明白。及至中年,经历了一些人和事之后,回过头来再读这些诗,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这些诗,有着生命的苍凉,人情的薄凉,世事的变幻,初看平淡无奇,再读不仅让人唏嘘感慨,也会让人泪流满面。

先说第一首《送元二至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首诗,小的时候读,感觉不就是一首送别诗么。哥们元二要去安西都护府服役去了,好友王维在渭水之滨设宴饯行,时值仲春,杨柳青青,春雨绵绵,空气清新,王维举起一杯酒对元常(元二原名叫元常,因为在弟兄们排行老二,所以大家都叫元二)说:哥们,再喝一杯吧,西行出了阳关,就喝不上这么好的酒、也见不到这么好的朋友了。

而真正读懂这首诗,还是在我四十三岁那年。一天,一向沉默的朋友圈突然有一条很意外的信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讣告,一位哥们因病去世。看到这条消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哥们原来是我的邻居,我俩对门,都住在一个简易的筒子楼里,同岁,孩子也是一前一后出生。他老家在丹凤,翻过秦岭就到我的老家长稔塬上,所以我俩说话口音、饮食习惯、风土人情一模一样,都是大学毕业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打拼,相同的年纪、相似的经历和相同的风俗习惯使我俩很快成为好朋友。他是巡警,经常早出晚归,行踪不定;我在企业上班,也经常加班,所以两人经常行色匆匆地在楼道打个照面,相互问候一下,偶尔也吐吐槽,喝喝酒,互相挤兑,开开玩笑。后来都搬离了筒子楼,但两家的情谊还在,两个孩子还在同一所高中上学,经常还会见到。谁也未曾预料到,就这么个开朗健康的小伙子,怎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呢?何况我俩同岁。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股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悲凉袭来,不能自已。

元二是谁?现在已不可考,但元二肯定和王维的关系很好,否则,也不会一直从长安城送到渭水之滨的渭城,而且还设宴款待,折柳相送。茫茫大漠中的阳关,是唐帝国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道关卡,沿着阳关再往西,就要深入西域诸国了,安西都护府就在天山南北一带,与京城长安相隔千山万水,寒冷干燥,广阔空茫,大风劲吹,生存条件极其恶劣。这哪里是送别朋友啊,这简直就是生离死别啊。

这首诗的前两句或许还有春雨轻抚、柳色青青的青春气息,但后两句才是内心真实的反映,哥们啊,此次去安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长安?不知何年何月咱们才能相见?

可以想象得到,王维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内心是极其苍凉和悲壮的,或许已经泪流满面。就像我的那位哥们,总觉得在同一座城市,来日方长,以后还能见到面,但其实,很多时候,一别便是永别,再见已是惘然。

那日,我一个人在斗室之中,无意间想起了这哥们,想起了这首诗,突然间产生出想哭的感觉。人到中年,各种不如意都会袭来,但再大的不如意都没有生命重要,王维与元二的别离,尽管不是如我与好友别离的那般生死,但遥遥相隔千山万水,与生死无异,那种生命中的苍凉感突然间被唤醒了,那一瞬间,一下子从情感深度、灵魂深处真正读懂了这首诗。

再说第二首《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也是一首送别诗。哥们辛渐准备从润州渡江,到扬州经京杭大运河北上洛阳谋生,在江宁任职的王昌龄一直把好友送至润州,并在润州城的芙蓉楼上设宴送别,写了这首诗。

小的时候学这首诗,也没太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芙蓉楼内,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楼外,云遮月隔,江水泛寒,冬雨飘洒。两位好友敞开胸怀,诉说往日情谊。酒至酣处,王昌龄动情地说到,过几日你便到洛阳,若再见到我的亲友,你可对他们说,我的一片真心,就像那一把清澈无瑕、澄空见底的冰壶,晶莹透明,纯洁可鉴!

送别哥们,为什么要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话?小的时候心里有过疑问,但一闪而过,没有细想。及至中年,经历过一些人和事之后,才逐渐明白了这首诗的真正含义。

真正读懂这首诗,还是在自己经历过一次波折之后。大约在十多年前,四十多岁的自己因种种原因,一怒之下,辞去了一个大家都认为是炙手可热、很有前途的岗位,一时风声四起,很多说法不胫而走,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想去给大家解释,可又怕越描越黑,干脆视而不见,闻而不听,把心放宽,让谣言独自在空中飞舞去吧。

闲来无事,读起这首诗,突然间我与王昌龄有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天宝元年(公元741年),同是四十三岁的王昌龄因仗义执言,替好友张九龄说了几句公道话,被贬至江宁任县氶。那年夏天,李林甫大建私宅园林,派人到江宁来砍伐青龙柏木,勒索民间,百姓议论纷纷。王昌龄看不下去了,进行抵制,并斥责李林甫大建私宅园林是劳民伤财之举。这样一来,王昌龄又一次得罪了李林甫。本来,李林甫与张九龄、王昌龄之间原有的过节还没有过去,现在又新添了“青龙柏木”事件,所以他们的关系又一次被激化。于是,李林甫出手收拾王昌龄。

此后的王昌龄心情极为黯淡,每日借酒浇愁、放浪形骸。那一日,好友辛渐从江宁路过,王昌龄便专门设宴饯行。芙蓉楼上,暮云低垂,江寒岚起,他当时凄切的心情可想而知。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尽管曾经幻想过诗和远方,但眼前的苟且里藏了很多委屈与不甘,人情薄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的时候,身处逆境,周围一片黑暗,但不能自暴自弃,惟以玉壶冰心自明心迹。

人到中年,需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江宁朦朦的烟雨和兀然傲立的孤峰,对王昌龄来说,既是景语也是情语。他以忠节贞信,作为人生困境中的一种道德自信和超越力量。那一瞬间,我一下子从生命长度、境界宽度真正读懂了这首诗。

最后再读《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也是一首送别诗。天宝六载(公元747年)一个冬日傍晚,涡河之滨的睢阳城(今河南商丘)内,草木凋枯,北风呼啸,大风卷起的千里黄沙遮天蔽日,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天上的太阳也仿佛被染成了黄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不一会儿,阴云凝聚,北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飞舞,又纷纷扬扬的飘落到地上,一行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冒着凛冽的寒风,掠过漫天飞舞的大雪,向南飞去。在一家酒店里,四十三岁的高适与老朋友著名琴师董庭兰(家中排行老大,所以人称董大)隔桌而坐,几碟小菜,一壶热酒,两个郁郁不得志的老男人在这渭水城畔漫天纷飞的大雪中互述衷肠,执手相看,无语凝嗫。这首诗,是酒至酣处,高适写给好朋友董庭兰的。

这首诗,大约在初中的时候学过,老师讲的时候唾沫星乱飞,只说高适很厉害,把一个凄清缠绵、低沉婉转的好友送别写得如何的慷慨激昂、豪迈开阔。然而,及至中年,经历过世事变迁,命运浮沉,再读这首诗,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感情很深,而且都经历过复读。高四那年,面对即将到来的又一次高考,内心都充满了忐忑,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梦想成真,考上大学。我俩曾约定,不论谁考上大学,都不要把对方忘记了,一定要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后来他上了中专我上了大学,尽管还在同一个城市,但距离很远,一年也见不了一面;再后来各自到外地工作成家,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手机,只能靠写信,慢慢地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音讯。这一断,约莫十多年的光阴。

大约在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俩联系上了。不久,他出差来到宝鸡,我尽地主之谊,也在一个小酒馆里,两个中年男人的手再一次紧紧握在一起,当年内心忐忑担心能否考上大学的少年,变成了沉稳内敛的中年人,时光染白了双鬓,脸上长满了皱纹。那一晚,我俩喝了多年从未喝过的那么多酒,说了多年从未说过的知心话,一起回忆起当年意气奋发勤学苦读的样子。临别之际,互相约定,以后多联系,多聚会。然而,我俩其实内心都很明白,人到中年,身不由己,所有的以后相聚,都会变得遥遥无期,多联系、多聚会只不过是个美好的祝愿罢了。

及至中年,再读这首诗,我很感慨。作为前漳南县男房琯的门客,高适与董庭兰侍奉主人多年,一起吟诗抚琴,很是稔熟,日子虽然清淡但也衣食无忧。然而,天不遂人愿,房琯因受李适之、韦坚等人的牵连,贬为宜春郡太守。随着房琯被贬出朝,两人也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讯。今日因缘际会再次相聚在这睢阳城中,只是这次短暂的聚会后,两人又将分别,各奔前程,不知何年何月还能相见。

就像我与那位高中同学,及至中年,生活的压力,职场的压力,家庭的压力等等,都像一座山,压在我们头上,没有谁敢懈怠,谁不是一边燃着一边丧着,为着柴米油盐而打拼,像极了高适与董庭兰,也像极了天下无数为生活而打拼的人们,世事变幻,人生无常。那一瞬间,我一下子从生命广度、生命厚度真正读懂了这首诗。

三首送别诗,分别送走了元二、辛渐和董庭兰,也送走了原本不属于文学圈中的路人甲路人乙,但他们因王维、王昌龄和高适的三首诗,进入了这个无比金贵的诗名之中,他们也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无人不晓的人物了,这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中华文化的幸运。

古人云: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坦率地说,这些诗,小的时候也读过,可体会没有那么深。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再读起这些诗,那种生命苍凉、人情薄凉和世事变幻的沧桑感扑面而来。诗还是那些诗,句子还是那些句子,可读诗的环境不一样了,心境也不一样了,所以感受也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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