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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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汪曾祺

●唐开宏(四川)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日月淹忽,白驹过隙。弹指间,汪老驾鹤西去已二十余载。在给人们留下不尽叹惋的同时,他那平淡奇崛的文字,更是百炼成钢绕指柔,温馨扑鼻清淳透,读来唇齿留香余韵绕。
一篇《受戒》,写得清澈、纯情,童心所在,俗谛渐远,性灵渐近,人间美意,生活丽影,在无声之中悠然托出。而《大淖记事》写女性之美,几近圣母,但又极中国,可谓神妙至家。
“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汪老极具自知之明。他让自己静悄悄地写,也让别人静悄悄地看。他的作品未曾跻身喧喧市井成为惹眼物事,成为炉中火锦上葩;而归于山间江畔明月,白云深处人家。汪老不是凛冽的雄鹰、挺拔的巨树,他是婉啭的画眉、幽幽的兰草。
汪老在他的散文里,谈天说地,谈吃说喝,满怀深情地写故乡和异乡的食物,让人从中感受到浓浓的乡思。《十月》创始人之一张守仁回忆说,有一次和汪先生到南方水乡讲学,傍晚散步时湖边青郁浓密的芦苇荡,便赞赏汪老执笔写的《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那段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汪先生手里夹着一支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笑道:“你对这段唱词别看得太认真,我在那里故意搞了一组数字游戏,‘铜壶煮三江’,是受到苏东坡诗词的启发,其中‘人一走,茶就凉’,也是数字概念,它表示零。”
汪曾祺出身高邮望族,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这使得以儒家为主、庄禅为辅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识渗入到其骨血精髓之中;而从小生活在苏北里下河水乡,又让汪曾祺对农业大文化产生自觉不自觉的依恋。汪曾祺成年后入西南联大求学数载,之后萍踪不定,四海为家。作为跨越两个时代分水岭的文化人,汪曾祺既经历了旧体制漫天的风霜,更感受过新中国特定时期的荒诞,其生平际遇,称得上一部传奇。他也曾穷困潦倒,也曾走投无路,但他始终把生活看成一支温暖的歌、一首温情的诗。政治的魔杖,一度把他打入冷宫,也一度把他推向个体荣耀的高峰。然而汪曾祺宠辱不惊,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皆能自持。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手,终究未能把他奈何。
汪老是一个饱含真性情的老人,一个对日常生活有着不倦兴趣的老人。他从不敷衍生活的常态,并从这常态里为我们发掘出悲悯人性、赞美生命的金子。“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儿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这是汪老散文中的一段话。
《人间草木》是汪老的经典小品文集,他用极简的笔、极淡的墨写出了草木山川、花鸟虫鱼的人味,写出了乡情民俗、凡人小事温润的乡土味;以一颗从容豁达的心写出了世间的美好与灵动。汪老的文字里,人间草木、世间风物都是可爱的,各有各自可爱的地方,他的文字里洋溢着淡雅的情调。
正是由于汪老对待生活的乐观,促使他的文字更加的纯粹而鲜活,更具有烟火气息。汪老曾被迫离别家人,下放到坝上草原的一个小县劳动,在那里画马铃薯、种马铃薯、吃马铃薯。但他从未控诉过那里的生活,他也从不放大自己的苦难。他只是自嘲地写过,他如何从对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达到一种想画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还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这并不是说,汪老被苦难所麻木。相反,他深知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艰深。他的不凡在于,和所有这些相比,他更相信并尊重生命健康的韧性,他更相信爱的力量对世界的意义。
汪老曾在一篇散文中记述过他在那个草原小县的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宿舍精心晾干收藏起来。待到年节回北京与家人短暂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家,并亲手为家人烹制了一份极其鲜美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汪老的文字总是能通俗明白,又雅致萧疏。所谈皆为吃喝之俗事:炒米、焦屑、咸菜慈姑汤、端午的鸭蛋、虎头鲨、斑鸠、马齿苋、荠菜、蒌蒿、拌菠菜、拌萝卜丝……可写得文采缤纷,饶有兴致。
那篇描写故乡高邮美食的《端午的鸭蛋》:“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昆明菜》一篇,说到昆明的炒鸡蛋:“炒鸡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鸡蛋特泡。一掂翻面,两掂出锅,动锅不动铲。趁热上桌,鲜亮喷香,逗人食欲。”真的把人的食欲给吊了起来。
《口味耳音兴趣》写到人的口味:“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几句话把人写得活灵活现,口气中把人物都托出来了。有人曾问汪老:你是不是整天拿个笔记本在街上记?汪老才不呢,但是在生活中他常常偏着头,用一双发亮眼睛望着你,他是用心记生活。
汪老曾说:“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我喜欢疏朗清淡的风格,不喜欢繁复浓重的风格,对画,对文学,都如此。”“我曾戏称自己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者’,大致差不离。”“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前额光亮得甚是有趣的老先生汪曾祺,以好吃、会吃的老饕面目示人,其《蒲桥集》封面有语:“文求雅洁,少雕饰,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夫子自况,连打比方也不离一个吃,很是让人莞尔。
有人问汪老文章怎么写得这么漂亮?
汪老以《我为什么写作》的小诗作答:
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
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
弄笔半纪,今已华发。成就甚少,无可矜夸。
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理,抒情其华。
有何风格?兼容并纳。不今不古,文俗则雅。
与人无争,性情通达。如此而已,实在无啥。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这便是汪曾祺。
【注】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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