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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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饿

原创 刘永军 蓝色铅笔刀

广场对面开了一家餐馆,叫“猪系列”,专营猪头猪蹄,猪肠猪耳,生意火得不行。甚至吸引了外县的人专程跑来品尝。
庄稼人吃肉不是这种吃法。肉不能满碗大骨头地吃,要切碎了调进面条或者炒成小菜吃。要条分缕析地吃,循序渐进地吃。
吃,是一件很讲究的事。
小时候吃馒头,撒到桌子上的馍馍渣,一定要捡起来吃了。太小捏不住的,就往手指上舔点口水,沾起来喂到嘴里。父亲老是说:“一颗麦子才能磨多么一点儿面?!”我们歪着头想,逆向推理下去,一撮馍馍渣就是一把麦粒;一个麦穗才结几十颗麦粒,一把麦粒需要一大片麦地!从下种、除草、拔田、打场、推磨,到最后做成馒头端到桌子上,得花多少心血!越想越觉得心疼,以后看到别人掉馍馍渣,心里都不是滋味。
上大学时第一次看到一个同学将一块馒头随手扔进垃圾桶,我吃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说实话,我挨过饿。虽然我没有经历六零年的大饥荒。
说起六零年,母亲立刻会绷大眼睛,提高声调,拖长声音:“哎吆——六零年嘛……”说了无数遍后,六零年就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就像自己也从六零年走了一趟一样。从六零年活过来的人,真是侥幸!
按现在的流行说法,我是七零后。但我挨过饿,原因是我们家弟兄太多了。
有时候吃揪面片,弟兄们一起动手,四五个人站在大锅边下饭都能下一大阵子,等最后一个面片进锅,一开始下的面片都煮烂了;但是吃的时候贼快,“呼啦”一下,锅就见底了——我一度对吃饭这事产生过怀疑:用那么长的时间去做,吃的时候只用了几分钟,值得吗?
那时候,母亲对干粮,特别是白面干粮管理非常严格。她把干粮放进箩儿里,挂在半墙的木头桩子上,箩口朝里,箩底朝外。我们永远不知道箩儿里有没有干粮,是白面还是黑面。大一点的时候就踩着小凳子去偷食吃。掐一小疙瘩塞进嘴里,赶紧跑到驴圈的黑旮旯里去嚼,还要用手捂住嘴巴,生怕别人看见。大多数时间只能吃面条或者面片——和了土豆野菜,汤汤水水,能填肚子。
而且,据说面条比面片更省面。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大口小口,一月一斗。”过完年,种完地,麦子还像青草一样在田地里跳舞呢,我们家就揭不开锅了。瘦小的父亲就得觍着脸去邻居亲戚家借粮食。去的时候,总爱带着我,也许是为了搏得人家的同情吧——最小的我,就像一个小小的道具……
有一次,一个邻居吭哧了半天,说:“借给你们家,你们啥时候能还上呢……”说这话的时候,他背对着父亲,只微微侧了一下头,高傲的、胡子拉碴的脸庞只露出了三分之一。连我也听得出来,那不是询问,是质问。那意思是说:恐怕你们一辈子都还不上呢!说是借,其实就是要……
出来的时候,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父亲的脸……为了原谅这句话。我跟自己做了几十年的思想斗争。
现在,想通了:那时候,麦子比金子贵重,说媳妇看家,先得看你家仓子有没有存粮。谁家的麦子都是汗点子泡出来的,借给我们这样穷得叮当响的大家子,风险太大!
我上高中的时候,哥哥们都成了大小伙子,口粮问题越来越严重。我住校,每周的口粮是两个锅盔。锅盔大小没变,但越来越薄。到星期四,蛇皮袋子就剩下许多天积累下来的一层馍馍渣了。早上上完操,大家坐在大通铺上吃早饭,我把手伸进空空的蛇皮袋子,在一层馍馍渣里摩挲来摩挲去,真不知道该如何去挨过这十几分钟的早饭时间……
肠胃是有记忆的,它记住了这种强烈的饥饿感和耻辱感。吃,从一种最基本的生存行为上升到了精神领域。
阿城的《棋王》里有一个吃的情节:为了涮粘在大瓷碗里的一粒米,王一生喝了大半碗开水,憋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唯有挨过饿的人,才会对这种“自虐”行为感同身受,心生敬意。

现在的人,嘴越来越刁。就说宴客,由四凉六热,到六凉八热,再到八凉十热。各种肉,各种吃。吃到最后,胃不高兴了:“老板,有酸菜面条吗?”……
……最清淡的饭食,才能满足肠胃最终极的欲望。其实,肠胃不仅记住了那种饥饿感,也记住了最早喊醒他满足感的那些食物的味道。
比如,苦菜、沙葱。酸菜和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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