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四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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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唐天宝七年(公元748年),对李白来说本是平淡的一年。这一年,距他被玄宗皇帝“赐金放还”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前,李白因奉诏醉中起草诏书,引足令高力士脱靴,被人嫉恨,谗谤于玄宗,玄宗疏之。一怒之下,李白离开了让他又爱又恨的京城长安,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放浪形骸,一会儿和杜甫、高适共游梁宋,一会儿在济南城的紫极宫贵授道箓,一会儿与杜甫去齐州一起拜访作家兼书法家李邕,一会儿又在会稽凭吊忘年之交贺知章,遍访名山大川,拜会好友故交,一路吟诗作赋,好不潇洒,好不快活。

那年秋天,正在扬州漫游的李白忽闻自己的好友王昌龄被贬至湖南龙标(今湖南黔阳县),不禁想起了自己与王昌龄交往的很多往事,一时悲从心来,提笔写下了这首著名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通过清风明月,寄托自己对这位有知遇之恩的前辈的愁伤。

那一年,李白已经四十八岁了。

王昌龄为什么被贬,史书记载得不详,据说他不拘小节,不顾细谨,惹恼了当时的权贵,于是被贬谪。王昌龄比李白大三岁,自幼聪慧过人,三十岁进士及第,三十七岁被选博学宏词科。宏词博学科为科举考试的一种,以考拔能文之士为目的,考中宏词博学科的人既要有渊博精深的知识,也要有优美恢弘的文采,总之,要求很高,一般考中进士的不见得能考上宏词博学科,比如在唐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有三十名进士应考宏词博学科,仅录取两人,可见要求之高,难度之大。

王昌龄为人刚直坦荡,嫉恶如仇,对朋友豪爽热情,对政敌冷若冰霜,好饮好诗,跟李白的性格很像,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贬了,十年前的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他因对朝廷罢免宰相张九龄不满,上书劝谏,得罪了当朝权贵李林甫,被贬至岭南。两年后,遇朝廷大赦,四十岁的王昌龄从贬地岭南回长安,走到湖南岳阳的时候,偶遇一人,这便是当时正在岳阳游历的李白。也许是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也许是相似的经历在二人心中激起了共鸣,李白和王昌龄一见如故,二人泛舟饮酒,畅谈文学与政治、理想与现实。临别之际,王昌龄赋诗一首《巴陵送李十二》:

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山高水长,长安离我们太远了;暮色苍茫,蒹葭苍苍,天上的云彩留在水中的倒影悠悠,这些对我们来说都太虚幻,仕途并不是那么好走的,功名利禄都是浮云,李白兄弟,你要想开点啊!

谁也没有料到,十年之后,王昌龄再遭贬谪。当年那位以不世之才自居、一心想要“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小兄弟李白也在政坛碰了一鼻子灰,在京城呆不下去了,被赐金放还,听闻自己又遭大难,还赠诗一首,内心真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杨花落尽,子规不住地在啼叫,听说老兄遭贬了,被贬到龙标去,一路上要经过辰溪、西溪、巫溪、武溪和沅溪,那就让我把为你而忧愁的心托付给天上的明月吧,伴随着你一直走到那夜郎以西……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五十九岁的王昌龄自龙标回乡途中被人杀害,那一年,李白站错了队伍加入了永王的战队,被判罪流放夜郎。五年之后,病重不治,与世长辞,这一对惺惺相惜的朋友,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也就在这一年,与李白有忘年之交的另一位大诗人杜甫被困长安,他国事家愁涌上心头,挥笔写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千古名句,寄托对大唐王朝无限的忧愁,对家人的无限眷恋。

同样在那一年,继位第二年的唐肃宗下令,将祥瑞之地陈仓改名为宝鸡,一直沿用至今。

(二)
在大唐多若满天繁星的诗人中,李白是唯一被人们誉为既有侠肝义胆,又有仙风道骨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传奇的一生,豪放飘逸的诗风,确实给人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们一说起李白,就可以想见一个飘然不群的诗仙形象。

后人对李白的评价很多,比如他的小迷弟杜甫就说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苏轼评价道“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些评价,大都是说他的诗作如何如何好,然而对李白的整体评价,我觉得现代人余光中的评价最为精准,这就是那句最为著名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然而,一生梦想着能“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的李白,尽管自幼遍读《诗》《书》及诸子百家,十五岁的时候就写下了《明堂赋》《拟恨赋》等名作,也得到了一些社会名流的推崇与奖掖,开始从事干谒等社会活动,遍游各地,拜访名流,以期能“大风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但直到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才在贺知章、玉真公主等人的大力提携下,得以登堂入室,成为供奉翰林。然而,令李白难堪的是,尽管贵为玄宗身边的红人,李白也奉命写过一些昭告制令一类的公文,但其主要的工作,不过是以华美清丽的诗句为沉湎声色的玄宗宫廷生活增添一点乐趣而已。坦率地说,这个时候的李白对工作还是尽心尽力的,《清平乐三首》《宫中行乐词》等就是其中的代表。特别是“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更是成为千古马屁诗的巅峰之作。

然而,李白骨子里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他不会安于在翰林供奉上做一个侍从文人的角色,潜意识里,他一直梦想着成为名副其实的宰辅之臣,施展自己的才华,干一番经天纬地、安邦治国的大事业,让玄宗皇帝和群臣能刮目相看。而翰林待诏这样的职位是无法实现的,偏偏在玄宗皇帝心里,只是把李白当作一个舞文弄墨的诗人供奉而已,这正是李白的难言之隐。与此同时,李白放浪形骸的行为又被翰林学士张坦等所诽谤,李白内心很纠结。朝政的腐败、同僚的诋毁,使李白不胜感慨。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诗中,他以青蝇比喻那些势利的庸俗小人,而以《阳春白雪》比喻自己的志向情操。小人们攻击他心胸狭隘、性情偏激,他却觉得自己无可奈何而无需同他们计较。他以蔑视的心情而求得超脱,因而即景寄兴,抒发往日隐游山林的思忆和向往,不由地走到廊下,靠着栏杆,悠闲地吟叹长啸。

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在李白的请求下,玄宗顺水推舟准许了他的请求“赐金放还”。那一年,李白四十四岁了。

此后,李白先后到洛阳、梁宋、齐州、东鲁、越中等地游历,天宝七年(公元748年),他来到了金陵。及至金陵的时候,距他被赐金放还已经过去了四年,这一年,他四十八岁。

李白一生曾多次游历、居住金陵,对金陵的感情很深。金陵美丽的山川、深厚的历史、灿烂的文化、清丽的诗歌以及秦淮河上泛舟的脂粉,无一不让他着迷。这一次,他遍游金陵,登上了著名的凤凰台,遥想当年“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孙策,风流倜傥的六朝人物,如今都已成历史的陈迹,连同那那巍峨的宫殿也已经荒芜破败,一片断壁残垣,看着眼前水天一色的大江、巍峨峥嵘的青山、澄澈无际的天空,思接千载,愁绪无限,哀怨如缕,不由感喟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四十八岁,真是个尴尬的年龄。青春尽逝,已没有年轻的资本,如同搁置许久失去水分的水果,失去了光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李白,深深体会到了一个中年油腻大叔的苦闷,在不满足与向现实妥协之中不断挣扎,陷入了深深的焦虑。

四十八岁,前进一步步步惊心,后退一步万丈深渊。

(三)

在金陵,李白遇到了好友崔成甫。崔成甫时任监察御史,因受到韦绶案牵连被贬金陵。听说李白来到了金陵,崔成甫便召集好友,为李白接风洗尘。世人皆知李白好酒,崔成甫自然心领神会。于是,他便安排了一场异常豪华的盛筵来款待李白。

那时的金陵成百上千座酒楼林立、酒肆毗连、酒旗高悬。那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星河灿灿、银月如钩。崔成甫挑了一家在金陵最为著名的孙楚酒楼来招待李白,

他们觥筹交错,兴之所至,伴着丝竹之声引吭高歌,彻夜欢饮赏月唱歌为乐,一直到第二天曙色渐起,傍晚时酒仍未醒,又乘醉与那十几个喝酒的朋友乘船一路放歌拜访另外的朋友。

这顿酒喝了多长时间?说出来吓一跳:两夜一天,可以说很尽兴。回来后,李白就写了一首诗来纪念这顿大酒,在诗中,他以魏晋遗士自居,说自己颇有王子猷雪夜乘舟访戴安道之味,自己与十数酒客在舟中互相打趣调侃,笑语喧天,旁若无人,连岸上的人都为之侧目动容、拍手欣笑。真正是风流倜傥、俊逸绝尘、殊有仙人之姿。

其实,表面的放浪形骸掩饰不了李白内心的荒凉,他明白,自己已经四十八岁了,直奔天命之年,或许那个胸怀天下、兼济苍生的梦想已经渐行渐远了,他曾在另一首送给崔成甫的诗中感慨道:当年严子陵因不愿做汉光武帝的随从,回归富春江,醉卧空山,闲钓碧流。我感觉自己也像老严一样,无奈隐居,客星辞帝座,回归江湖,并不是太白金星醉卧扬州。

诗写得很旷达,但内心的愁苦还是直白的表达出来了。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爆发了著名的“安史之乱”,唐明皇仓皇出逃,兵荒马乱中,他还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立大儿子李亨为太子,固守黄河流域:二是封二儿子永王李璘为山南节度使,固守长江流域,以期联手对付叛军。

天下兵戎四起,民众纷纷逃窜,李白带着夫人从河南商丘逃到了江西庐山,恰好此时永王李璘出师东巡,李璘读过李白的诗,认为李白有“经天纬地之才”,力邀李白入幕。很傻很天真的李白感觉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满口答应,谁也没有料到,这却是他厄运的开始。

就在李白进入永王李璘的幕府不久,唐朝的政治风云突变,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太子李亨在京师之外的灵武即位,史称唐肃宗,遥尊唐明皇为太上皇。即位之后,肃宗立即要求弟弟李璘调转方向西行,李璘没有答应,这下坏了,这是抗旨不尊啊。违抗圣命,即为叛军,肃宗下令讨伐永王“叛乱”,李璘根本不是哥哥的对手,很快就被镇压了。

此时的李白一下子懵了,本来自己明明是参加平叛的,怎么一下子自己成了叛军,更麻烦的是,永王李璘的队伍很快就被消灭,作鸟兽散了,却留下了一个人皆尽知的大名人李白。很快,全天下都知道李白成了叛军。不得已,李白仓皇出逃,逃到江西彭泽时被捕,押入了九江大牢。后来,在曾辅助肃宗平叛有功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的大力斡旋下,李白被改派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一带),一年多后,关中大旱,肃宗发布特赦令,李白才得以自由。

此后的李白,人生际遇直转急下,三年之后便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二岁。

东野圭吾曾说过:“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是为宿命。”当我们再回过头来读四十八岁的李白写给王昌龄的那首诗的时候,会惊奇地发现,那句著名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其实已经暗喻了他后来的遭遇,他的所有愁思都已经寄给了清风明月,飘到了夜郎—-残酷的现实已经使他的理想幻灭了。

“所有命运的馈赠,其实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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