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诺奖诗人露易丝·格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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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诺奖诗人露易丝·格丽克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文|思

2020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美国女诗人Louise Glück(露易丝·格丽克)。其实在她获奖前,《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这本诗集我已翻阅过几首,喜欢,但书太多,浏览了一下,想继续之前读的俄罗斯文学,就一下沉入到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一个多余人的悲伤故事里去了,冯春译得好,那优美的韵律感令人愉悦。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布加速了我去了解露易丝·格丽克的诗。这次,我想从诗集所写的几个主题划分,来记录自己的阅读感悟:

我发现,相同的题目,格丽克会写几首诗,显然一个主题,诗人也是随生活积累、随时日推进她不断在挖掘,比如巜蝙蝠》的说理诗,《烧树叶》里对死亡的感悟。事实上,我们反反复复遭遇的仍然是几个不变的主题:生命、死亡、孤独、爱情、婚姻、疏离、意义、否定性、寻找……抬头,左边是它们,低头,右边是它们,仿佛我们的作品,就是面向它们的不同角度时的观感与思索。我们来试读《蝙蝠》中的一首(节选):

……抬头看着黑夜:

如果感官带来的纷扰是生命的本质,

那么你此刻看到的,似乎就是对死亡的模拟,

蝙蝠在黑暗中环飞——但人类对死亡

一无所知。如果我们如何行止便如何感受,

那么这就不是死亡的样子,而是生命的样子。

你也是盲目的。你也在黑暗中辗转。

一种可怕的孤独围绕着所有

面对寿限的生灵。

这本诗集,其中一类诗该是诗人少女时代的经历,写乡间少年少女发育中,尚未完全成熟的情感,远不如我们有意美化的那么“纯净”,但因抵达真实而更显纯粹,诗人不忌谈性,性的骚动、迷茫、错乱,要让它们上升为主题,少男少女身体性意识的萌动,新长出的身体,他们开花,他们摘花,它们结果,酸涩,并不甜蜜,当还未完全认识我们自身时,迎头撞上的是加速的成年,就仿佛衔接没有过渡。无论怎样,过去的景致如此真实,塑造着你我,如此历历在目,怀不怀念都铭刻在那儿,一去不返,后来你远走他乡,终有一天会回来寻找。比如《仲夏》一诗,因道出少男少女蠢蠢欲动、以身试验的冲动情怀而感人:

这样的晚上我们常在码头那儿游泳,

男孩们搞出几个游戏,要求他们扯下女孩的衣服,

而女孩们也配合,因为去年夏天以来,她们已有新的身体,

想展示给他们,而那几位勇敢的男生

从高高的岩石上跳下——水里挤满了身体。

……

多云的夜晚,你就像瞎子。那些夜晚,石头很危险,

但换个角度,一切都很危险,我们追逐的就是危险。……”

这本诗集里也有爱情幸福,两个人含情脉脉注视对方,以对方为镜,欲出口而未出口,呼唤对方的名字,与树枝上的小鸟脆鸣有相似性,我的身体充满了你的气息,那是关于夏季幸福的薄荷味道。《晨曲》中,把小鸟冲向天空的翱翔,与小屋中一对人儿的生理欲望需要等同,天上地下欢叫如歌,琴瑟和鸣,此起彼落,令人迷失沉醉:

……我感到了它的渴望

如同你的手在我体内,

一声鸣叫

如此普通、不悦耳——

我们的

并无区别。它们起自

没有穷尽的

身体需要——

执着于复归的愿望……

另外一个主题是婚姻,格丽克有过两次婚姻,而她的诗自传性强,但又揭示人类存在的普遍困境。相信婚姻的破碎感和男女隔阂的疏离感她深深体悟过。

在一首题为《婚姻》的诗里,我们读到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摆渡入另一个人的心口,冷漠,心灰意冷,竖起尖刺,自我保护,近而各自抱着孤独与自我怜悯背向而行,身体同眠,心在天涯,这是内心的曲卷和封闭,不再朝对方打开,沟通绝缘,视对方为损害者,是改变自己的邪恶力量,是人生观的错位和对立者,思想的根本分歧处,种种裂痕无法弥合,失却求同存异的尊重,因为不认同,所以无爱了,因为不爱了,所以不认同,一回事,累加的否定。久而久之,心冰冷得连去伤害对方,或接受对方的伤害也都不大可能了。当男女成了同一个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的眼漠视你为没有生命的物类,也许还不及物,不及一溜风,一朵云,一片叶子,不及无生命体的景观带来的愉悦,于是婚姻就岌岌可危了吧。

而在《夏天》这首诗中,最初的热烈爱情随秋风和枯叶变淡,婚姻演变成了两个擅长伪装的高级艺术家,虽然双方心照不宣,从未道出自己那份荒凉的孤独感与遗憾的缺位,我们来试读一下《夏天》这首诗:

记得我们最初的幸福日子吧,

那时多么强壮,因激情而眩晕,

整天,然后整夜躺在那张窄床上,

吃在那儿,也睡在那儿:正是夏天,

似乎万物一瞬间都已经成熟。……

有时风起;一树柳枝轻拂窗口。

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

床像一张筏;我感到我们在漂流

远离我们的天性,向着我们一无所见的地方。

先是太阳,然后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过那棵柳树,闪耀。

每个人能看到的事物。

然后那些圆圈结束了。慢慢地,夜变冷;

低垂的柳叶变黄,飘落。而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独,虽然我们从不曾说起它,说起遗憾的缺位。

我们又成了艺术家,我的丈夫。

我们能够继续旅程。

格丽克的一些诗感人的力量在于这种无须矫饰和美化的真实,她冷峻看似有点干巴巴地处理着她的题材,语言表现方面,她甚至用口语,抓骨头和重点,却又达到表现丰富,这奇异的文字组合魅力!在一篇文章中她谈到,写诗的一项技巧是对句子、逻辑等出其不意的组合能力(大意)。她喜欢在诗歌里使用破折号,形成一个转折,插入另一叙述,造成了空间与想象力的扩张,使数百字的一首小诗容纳尽可能多的内涵,尽量丰富,以结构的设计溢出字面本身的意义。

所以,我们会发现,对她的诗单独摘句无效,足够有效的是所有文字作为一个整体带来的氛围,空间,言说的诗性艺术。当我们在文学中艺术地展现生活、人性、人类存在之困境的真实时,这就是艺术的 抵达,它没有要前进的更进一步,如果硬要说还有一步,说艺术感染人引起人的行为改变,那属于艺术的效用,另一个话题了。

R.S.托马斯是我特别喜欢的美国诗人,他有一首名作《一个婚姻》,相比,后者显得更温和一些,诗人对时间充满遗憾,又或许是遗憾我们爱得不够力。这首诗又译为“缘”,是英语中最为优美的抒情诗之一:

《一个婚姻》

我们相逢在鸟的歌雨中。

五十年了/爱的时刻在这世间

如此短暂。她那么年轻

我吻着她/睁眼时/她已满脸皱纹。

来吧,死神说/选定她作舞伴跳

最后一曲。她一如鸟优雅从容,

此时微启唇喙,一声惋叹/轻如羽。

事情似乎以一般逻辑发展,读到《责备》一诗时,格丽克说爱洛斯(Elos,指爱神)背叛了自己,显然她出轨了,秘密地想着别的男人,当负罪感上升,肉体显得异常沉重,仿佛在这个世界你根本无法搬动自己,这种反过来吞噬自己的心理压力,千钧万钧,让人负重而颤抖。

在《马》一诗里,婚姻已摇摇欲坠,诗人的自尊受到损害,因为婚姻给她的印象是羞愧,自愧不如一头动物,一个影子。是的,丈夫宁愿跟马匹呆在一起,因为它能给她不能给予的,他渴望柔软的手的抚摸,喊叫得却极不自然,当亲热变得别扭,那佯装的是什么?那丢失的是什么呢?“你希望我抚摸你;你大声叫喊,像新娘一样叫喊,但当我看着你,我看到你身体里并没有婴儿。那么,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认为。只是急于在我之前死去。”你的心已然是一座坟墓的祭奠,形式的象征与花朵了,不知所措的忧伤,你只是让我看看你心形的伤口,作为报复,作为释放,作为疗愈,甚至,作为表演……

很喜欢《村居》诗章里的一些诗。看写作年份是2009年,显然,这是诗人在乡间居住时写下的一系列诗。诗人对待人与土地关系的态度非常复杂,总的印象:生命短暂,搏斗,臣服。出生、劳作、死去。大地并不关心不在乎人类,不问生死。冷,硬,甚少温情,人被生存物化,无意义感充塞其间。当我读《疲倦》一诗时,深深触动,想到几个字眼:生存、力量、对抗,还有尊严被剥夺的报复。我们来试读一下《疲倦》:

整个冬季他都在睡觉。

然后,他起来,刮脸——

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变回人样,

镜中的脸长满黑色须发。

现在,大地就像一个女人,在等待他。

一股充盈的希望——将他们维系在一起,

他自己与这个女人。

现在他必须整天工作,证明他配拥有已有的一切。

一日过半:他便又累又渴。

但假若现在就甩手,他将一无所获。

汗水流遍后背与手臂,

犹如生命自他体内涌出,

什么都替补不了。

他干起活来,先像牲口,

接着像机器,没有一丝感觉。

但那联系绝不会断,

尽管大地在疯狂地反扑,在夏季的酷热中——

他蹲下,让泥土从手指间流过。

太阳下山,黑暗涌来。

现在,夏日已尽,大地坚硬,冷漠;

路边还有几堆散落的火在燃烧。

爱,已什么都不剩,

只有疏远与憎恨。

朋友说:“此诗不健康,更不均衡。从未有过将恨作为养料的大艺术家,或许,她在表达疏离,无爱的体验……”

我说:“但人与环境,为争取生存和物质权利就是这么对抗的,有时就是残酷的,说出这种矛盾就是文学的职责啊。”

说格丽克的诗,人们谈到最多的是书写死亡。的确,这本诗集里死亡占据了不少篇幅。在《溺死的孩子》一诗里,和《下降的形象》组诗里,写的是孩子夭折的黑色死亡。格丽克呈现的死亡如此沉重,如此无解,如此不可挽回,就好像,面对父母手足的死亡,你生生地要承受毫无理由的剥夺,没有保护,你的生命是另一个世界的死亡拉扯,你连拔河的权利都没有,反抗无效,你看着自己被拔去作为动物的羽毛,承受下降的重量,死亡如此霸道直接,没有解释商量,不由分说,人唯一能做的是承受,世界唯一让我们清晰感觉的是这种承受的痛苦,以及,我们作为这痛苦容器的物化感受。

这两首诗里都提到逝者的名字诱感般滑过生者记忆的耳膜。是的,想起年轻的姐姐因车祸去世,当我们泪眼婆娑把那一小撮骨灰埋入地里,突然一下,她曾存在于世的唯一证据,亲人能抓住的,就是一个空空的名字了!这是我能抱住的唯一珍宝,如此虚无、遥远,又有所安慰。仿佛,她的生命来自海洋,来自远山,来自极地和湖泊,又隐匿于那个国度,以后,借了这个名,你一呼唤,你相信它们还是会回应你,要知道,有时,名字是你和这世界独一的联系啊!

我不知道是否如格丽克一样,她妹妹的死亡,和我姐姐的死亡是否曾留下了我们无法察觉的阴影,并形成了我们对待死亡的最初态度。我只记得当时有必要让柔软的心变得冷硬,变得对人世冷酷一点,才不会让自己摇摇欲坠,就好似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的自动应激开启。之后,即便你变得柔软仁慈,还是会对死亡的掠取说“不!”正如诗人在《失去的爱》里,再次回忆妹妹的夭折对母亲的影响,知道妹妹因病将死的命运,妈妈一直把她抱在怀里:

当妹妹死去,妈妈的心变得很冷,很硬,像一块极小的铁坠。

后来我觉得妹妹的身体是一块磁铁。我能感到它吸着妈妈的心进入大地,这样它才会生长。

诗人继续书写死亡。在《阿勒山》里,诗人从母亲那代每个家族都有的女儿夭折(即每个家庭都向大地奉献一位女儿),与犹太族为犹太神而失去的众多儿子联系起来,使这首诗与犹太教的历史接轨,写出了全世界的宗教纷争,扩大了诗的内涵,直面当代宗教问题与困惑。

人们说,格丽克的诗写了如此多的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只要人类存在,生命有限而脆弱,这个主题永远有效。我们来欣赏关于死亡的两首小诗:

《溺死的孩子》

你看,他们没有判断力。

所以他们溺水,是自然而然,

先是冰吞下他们

接着是整个冬天,他们的羊毛围巾

在他们后面漂浮,当他们下沉,

直到终于安静下来。

池塘托起他们,在它繁多的黑暗臂膀里。

但死亡必定会以别的方式光临,

如此接近开始。

仿佛他们一直是

失明而且无重。因此

余下的都被梦见了:那盏灯,

那块漂亮的白桌布,

他们的身体。

但他们仍然听见他们用过的名字

像诱惑一般在池塘上空滑过:

你们在等待什么

回家吧,回家吧,迷失

在水中,悲伤而持久。

《游荡者》

黄昏时我走上街头。

太阳围着寒冷的羽毛,

低悬在铁样的天空。

如果我能给你写下

这种空虚——

沿着路边,一群群孩子

在枯叶里玩耍。

很久以前,这个时候,我的母亲站在

草坪的边缘,抱着我的小妹妹。

每个人都走了;我在黑暗的街道上

和我的另一个妹妹玩耍,

——死亡让她如此孤单。

一夜又一夜,我们看着掩映的门廊

充满一种黄金的磁性的光。

为什么从来没人喊她?

经常地我会让自己的名字从耳边滑过

虽然我渴望它的保护。

《登场歌》显然是一个视“倾听”为业的诗人的宣言,曾受到伤害的她,为生存下去,不愿与世界太近,正如她所说,死亡如梦无法控制,诗人显然为一种使命而生:“去见证那些伟大的秘密。如今我已看过生与死,我知道对于黑暗的本性/这些是证据,不是秘密——”如同诗人不断攀爬,曲折探寻,她现在站在峰顶,告诫山下还在赶路的人们这样一个事实:生死是人存在之证据,而非秘密,永远不要本末倒置。

诗集中还有比较多的一类诗,是格丽克对历史人物、书中人物或者圣经人物、神话人物故事的重新思考、改写。

有两篇同题为《漂泊者珀尔塞福涅》的诗,分别对大地女神和其女儿珀尔塞福涅的心灵进行深探,把当今的思考融入希腊神话的框架中。正如诗人所言:“你有权一个也不喜欢,这些角色并不是人。他们是一种困局或冲突的方方面面。正如灵魂被一分为三,自我,超我,本我。”格丽克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说方法对神话人物进行了解构,中心点就是神们是我们人类自我角色的分裂、合体。“人漂泊在大地与死亡之间/而两者看起来,最终,令人惊异地相同。”

格丽克有三首诗写冥后珀尔塞福涅。《纯洁的神话》里,格丽克说,并非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冥王哈得斯孤独难耐才劫持了在草地上玩耍的珀尔塞福涅,把她强抱入地府为妻,诗人说死亡是她自愿的奉献,因为她想逃离自己的身体。(也许不仅仅是死亡冲动,还包括渴望从未尝鲜的爱情,一种神进入人类新型关系的尝试,正如人类因绝望与死亡结盟的自杀,也是对肉体的反叛,心灵的贩依。)

《忠贞的神话》是从死神哈得斯的心理角度来写的又一首诗,为什么他劫持少女珀尔塞福涅?这使我们想到爱的柔情、霸道,爱与占有的悖论,爱的两面性。

《神话片断》也非常有意思,这首诗取材于希腊神话,河神之女达佛涅被太阳神阿波罗狂热追求,在紧张逃跑中她请求河神父亲(一说是大地女神)将她变成另一形象,于是初恋的甜蜜还未品尝,少女达佛涅不无遗憾,永远变成了站在湖边一棵挂满枝叶的月桂树,在诗人这儿,这位月桂树神女被诠释成余生都在惦念爱情记忆的女子。

我们发现,神话故事的改写大可作为诗歌素材,注入新鲜元素,使人耳目一新。比如取材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阿基里斯的胜利》一诗里,阿基里斯因侍伴好友帕特罗克洛斯被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杀死,在好友葬礼上,他悲痛欲绝,誓死为其复仇:“众神看到他已经是个死人,一具牺牲因为会爱的那部分,会死的那部分。”格丽克给出了新解,阿基里斯作为半人半神,他能爱的那部分是人的能力还是神的能力,诗人没有说清,但毫无疑问,我们通常说只有人才有七情六欲,诗人赞扬这种爱的能力,反过来,也可视作对某些现代人爱无能的讥讽。

《一则寓言》也取材于圣经,大卫王原是一名牧童,他用石头砸死哥利亚成为英雄,最后成为一手建成以色列的国王。这个故事展现了大卫王野心勃勃的心路历程,这位“犹太男子汉,谋划英雄之旅就是攀越一座高山:英雄到神,神到统治者。”细观历史,许多造神运动,何尝不是遵循这一条流水线路:英雄—神—统治者身份的完美转换。似乎,神话与历史故事拿来改写作诗非常便捷,但需活跃的想象力,以及不落俗套的诠释能力。

在《圣母怜子像》里,诗人说耶酥基督并不愿从圣母身体里出生,祂可怜巴巴,想回到玛利亚肚子里,逃避人世的嘈杂喧嚣,当祂被大众看见时,被迫推上了历史舞台。这里,耶酥本尊拯救世人的原初动机遭到质疑,基督表现得如此柔弱无助,祂的出现有人造嫌疑,这种解释何等逆反!据说,有基督徒请求格丽克不要把圣经的东西写入诗里,大概觉得受到侮辱和冒犯,或揭露了其纰漏。但我想说的是诗的喻意,它或并非特指基督,而是借基督影响力的代表,道出了一类人的心理成型:一个人被众目仰望和期待,最后成了不是他自己的某人,就好像帕斯捷尔纳克眼中的马雅科夫斯基。

关于其它杂诗。《画像》也是我喜欢的一首小诗。这首清丽小巧的诗,同格丽克的其它几首诗一样,反映了诗人重视精神实在,不满于身体(形体)与精神(心)的分离状态,她通过艺术创造弥合它们,她为一具还未成形的人体画了一颗跳动的红心,填补了空白,有了心人就活了!这也是格丽克的浪漫主义,当心灵与肉体矛盾重重时,艺术精神都会高举“灵魂”的超脱小旗,从身体里逃离。

关于这一点,诗人解释圣子想回到圣母体内的无助愿望,可得到印证。她把珀尔塞福涅解释为她是母亲榖物女神身体一定要携带的一部分,那儿代表着安全,安宁,不被伤害,这也是佐证之一。但是,我们被抛入人世的痛苦,和必定的死亡等待,是我们作为人一直与之争战的宿命,不管这争战与抵抗有效无效,重要的是反抗的姿势,如同被罚无限次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格丽克在《高山》一诗里的确提到西西弗斯,提到劳作,提到“艺术的生命是一生无尽的劳作。”就像《疲倦》里面的那位与土地抗争的农人,从某方面说,正是反抗的愤怒、仇恨和绝望感,反抗生命的无意义感与幻灭,促使人爆发出能量,才成就了所有诗歌、文学、艺术,它们也构成了格丽克诗歌闪闪发光的部分。格丽克非常自省清醒,她总想澄清真实,面对慌言,她说:“艺术家撒谎,因为他着迷于抵达,他把顶峰当作他永久生活的那个地方,一个将被他的负担转化的地方:用尽每一口气,我正站在这座山之巅。我两手空空。而那块石头已给这座山增加了高度。”我们来读一读《画像》:

一个孩子在画一幅人体的轮廓。

她画她能画的,但通体都是白的,

她知道那儿是什么,却没法填充起来。

在没有支撑的线条里面,她知道

缺少了生命;她切开了

一个与另一个背景。像一个孩子,

她向妈妈求助。

而你画了那颗心

抵抗她刚刚创造的空虚。

同时,这首诗也揭示了艺术创造性活动的空虚和充实。从空白处开始,完全空白,我们利用头脑的想象画下或写下,推挤走那空虚,使之变成生命的饱满感觉,艺术因此成为抵抗空虚的活动。

写祖父的《传奇》也可圈可点,格丽克的祖父是犹太移民,移民美国前,当初来自遥远的迪哈瓦,一生经历波折丰富,诗人截取几个断面意象已足够,这其中省略、跳跃、留白的技巧在自然而然中悄然转换完成:

在匈牙利,一个学者,富人。

然后破产:一个移民在寒冷的地下室里卷雪茄。

他像是约瑟在埃及。夜里,他走过城市;港口的浪花变成了他脸上的泪水。

一个人的经历像幻灯片播放,尽管是苦难,却诗意浓浓,因为用了艺术化处理手法,然后笔锋一转,开始了“如何成为一个人”的存在思索与追问:

不幸的人,你可曾停止感觉这世界的壮丽——它像巨大的重量,塑造了我祖父的灵魂?……

正如他捆扎树叶,在他的灵魂里

重量也这样把关于迪路瓦的碎片

挤压成配得上苦役挑战的原则,抽象概念: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要藐视特权,要热爱理性和公正,总是说真话——

至此,一个公正的形象跃然纸上:一个人所受的苦难真正配得上他的灵魂。也许,苦难与重量是人需背负的东西,它让轻飘飘的灵魂变得有份量,这又回到西西弗斯的理论。说格丽克的斯是有希望的,这不无道理,虽然她写的死亡也同样冷硬,面对死亡与无休止的人类劳作命运,她并不原谅人们轻易接受这种宿命,束手就犯——她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最后,《阿勒山》诗章里,主要是写格丽克童年少年经历的旧人旧事。有父亲、母亲、妹妹、姨妈、外婆等亲人,有具名和不具名的寡妇,有生老病死,有诗人性格的自我剖析:“我害怕疾病,羞辱。和任何人一样,我有我的梦。”但她不愿向人坦露,因为她认为命运三女神是嫉妒的姐妹。格丽克坦诚受过心灵创伤,得过厌食症,她承认一生都因为她的智慧,语言能力,洞察力而受赞扬。诗人还自招是个“不可信的说话者”……

在《雪》一诗中,父亲驮着我,在雪花飞舞里漫步,童年印象永远晶莹,永远停在那一年:

我还记得直直地盯着前面

盯着爸爸看到的世界

我在学习吸收它的空虚

大片的雪花绕着我们飞旋,并不落下。

这首诗意境悠远,极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写父母的诗大致可拼出一个残缺家庭,似乎,母亲并不爱父亲,父亲因为不能去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于是,晚年,他排除了感官问题,陷入了对死亡的冥思,本已枯槁的生命就显得容易放弃了,这是一个何其沉重而哀伤的故事!如今,已逝的父亲,他一生的感情经历像镜像投在我身上,在黑暗的阴影中。人类爱恨如此轻易,也如此艰难。

当然,以上诗中所有“我”的角色,也可当作“虚拟”,所以在诗中去寻找蛛丝马迹,拼凑出诗人的真实生活经验仍有讨巧不讨好之嫌,据说格丽克自己也反对,但我仍认为可作为一种参考,因为写诗是将世界外部材料内化为精神世界的物质,“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读完这本诗集,掩卷沉思,反观国内的一些诗,我们的语言太油滑了,几乎创造了一种语言奇观,嫁接、拼贴、出奇制新,技巧重重,看着熟练老道,可是,那生命的真正体验何在?那人类存在之追问何在?没有疑问,没有寻根问底,仿佛就是语言的高跷表演;要不就是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而止,数千年来,仍然停留在庄子的单一美学年代,不承认其它的诗为诗;要不只是止于愤青的情绪喧泄,仍显幼稚和粗糙……

在美国写作的炯姐谈到格丽克的诗,及写诗的环境氛围,她是这么评论的,她说:“格丽克的诗富有智慧,内敛优雅,美国诗人大多很少出门,都是隐士。因为大众多半不读诗,告诉他人自己是诗人不会得到任何惊叹,哪怕在文学圈了,诗人也是默默无闻的,如果一个诗人和一个小说家一起办分享会,诗人摊前门可罗雀。诗的隽永在于诗内在的智慧和美,而美与智慧需要湖水的沉静。美国这里太少掌声、鲜花和会议,诗人基本上都生活在自己的孤岛。我个人认为没有比美国这块寂寥的土地更容易培养出大诗人,就像宗教全都出自于沙漠一样。不过中国诗人经常聚会,采风,办朗诵节,这点和欧洲一致,美国诗人之孤独是中国诗人难以理解的。他们是要回归到美国诗歌的传统中。美国诗歌的根在弗罗斯特,狄金森。美国的诗本质上是这种诗,你很少听美国诗人在诗中谈什么归隐,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出过山做过官。美国最好的诗往往朴实无华,他们的隐逸不是刻意的,不是对人世失望的结果,而是本来就这样生活。因此狄金森写生死,并不悲观绝望。读中国诗,常常有人世无常,朋友不在,鸟兽散尽的绝望感,而美国人的诗并不绝望,内在光明向上,弗罗斯特会说,是的,那条路我没走,那条路和这条路真的有天大的区别吗?我又何必被表象迷惑?”

我自己也挺喜欢隐逸型的,像玛丽·奥丽弗那种。或许在热闹中难以触摸到自己,触摸不到生命与大地万物的联结,所以那些卓越的诗是活出来。而且,东西观念的差异,一个是诗之思,一个是把情写到绝处时为至佳,我们好像缺少了点疑惑,我们天人合一、物我两忘即是终点,不再追问,情到深处为诗意最浓。什么是诗?什么是诗意?它有权对存在追问,格丽克的诗对我们抛出一个崭新的问题,让我们意识到此种差异。

格丽克的诗句不好单独摘录,摘录出来没有意义,或意义改变,许多诗要从整体去把握。是的,就像生命的一股气流,你不能截断,截断就失去生气,它死了,不是诗人呈现给我们的那个有机联合体。格丽克特别严谨,她认为她的所有诗是一个整体,就像一个生命,她不允许只出诗选,非全集不可。我想,如此把诗歌当生命连续存在的态度,或者在诗人眼里,生命即诗,诗即生命,才是她当荣获诺奖的真正理由,正如诺奖颁布时授予她的贺词:“因为她那毋庸置疑的诗意声音具备朴素的美,让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译者柳向阳认为,将“朴素的美”改为“冷峻的美”或许更契合格丽克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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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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