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困境

朗读这篇文章

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诗人、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曾说过,如果我们多愁善感,同时又无能为力,那么就会生活在一种绝望的夸张状态中。当我第一次从许知远《卡夫卡的安全帽》一文中看到米沃什这句话的时候,瞬间便被吸引住,因为这句话道出了当下不少中国读书人甚至几千年历史上不少读书人的精神困境。

在《论语》中,曾子说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甚至在更早之前的有着“士人精神”的时代,中国读书人便被赋予一种家国情怀,要弘扬“仁道”,要为民请命,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既可以看作是不同流派之间的思想争鸣,更可以看成是读书人为了解决当时的时代困境,在自身知识积累和思考的基础上提出的一种救国救民的政治主张。而在儒家思想大一统之后的两千年时间里,中国许多读书人秉持着“文以载道”的要求,肩负兼济天下的重担,渴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实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翻开几千年的历史画卷,读书人每每出现在历史任何一个风陵渡口,他们虽不是横扫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也不是一往直前、冲锋陷阵的士兵,但却是最不惮于以柔弱之躯捍卫国家大义、时代责任、文化道统的勇士。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们虽身处江湖,却心忧天下,他们感怀伤时,一寸山河一寸泪。他们看似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往往不乏道德勇气,内心极其强大,富有救世情怀。

苏东坡说过,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对于某些读书人来说,他们往往敢吃螃蟹,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以身试法,只为化解“天下之患”。他们多愁善感,偏于敏感,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这既有可能诞生许多富有前瞻性的洞见,也有可能被现实遮蔽,耗尽心神,陷入夸张的绝望之中。

当赤子之心与弊病丛生的灰暗现实狭路相逢,敏感的他们往往会生发无限愤懑,恨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有着力拨山兮气盖世的本事,在天地间惩恶扬善。然而,他们毕竟是书生,虽不乏文武双全之人,甚至像王阳明那样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但始终无法对抗如黑洞般深不可藏的现实,更难以招架住滚滚向前的庞大国家机器,因此不可能在世间立马建造一个他们心中的理想世界。当他们的敏感和前瞻性与残酷的现实形成巨大的落差,当他们的一腔热血与一潭死水的社会不断碰撞,他们很有可能对现实失去信心,变得心灰意冷,而频频揭露出来的丑陋案例只会不断刺激他们日渐绝望的内心,固化他们的麻木和既有认知,最终被现实吞噬才情与热血,留下无尽的遗憾。

今日中国便是如此。承接几千年以来的传统,现在仍然有不少读书人与现实保持一种非常紧张的关系。与大多数人国人不问天下事更无心改变天下事不同,他们经常关注社会现实和国家的前途命运,要么著书立说,要么付诸行动,要么慷慨陈词,要么活跃于各种网络平台,日夜盼望着中国的进步。可是,现实的改变往往需要长时间的预备乃至上百年的演变,期间大多数时间里不仅有可能陷入一潭死水的停滞状态,相反还有可能出现倒退,而这容易使他们为此身心俱疲。从最初的热血呐喊到最后的黯然神伤,从刚开始的意气风发到后来的悲观绝望,他们不仅有可能经常处于精神的焦灼、痛苦之中,时刻接受炙热现实的煎熬,而且会将宝贵的才情消耗殆尽,一身的才华未能在更为广阔的领域得以施展,唯有满腹的不合时宜和肛肠寸断。

面对此种精神困境,我所能想到的是抱着“日拱一卒,不期速成”的心理,正视社会演变的不可预料,对自身的能力与认知保持警惕。说实话,没有人知道未来具体会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中国何时会发生历史巨变,成为一个人人乐于居住的乐土。历史的进步与社会的演变有其自身的规律,不以任何人的喜好和意志而变速。对于生命只有七八十年的有限个体来说,社会演变的周期确实太长,等得令人焦虑不已,但对于漫长的人类历史来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沧桑巨变只不过是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个体等不及,才有陆游的“家祭无忘告乃翁”,但是历史等得起。对于人力不可控制的社会演变,血肉之躯的我们不妨保持谦逊的态度,尊重现实,多一些耐心,尽自己的力,至于结果,不必在意,但求问心无愧。

不以一时的得失而大喜大悲,不以一时的所见所闻而轻下结论。在一个政治不透明的波谲云诡的现实下,在人口基数达13亿之多、现实异常分化、传统与现代交叉相错的无比复杂背景下,知识结构和社会经验均有限的读书人应该对自身的认知保持警惕,绝不能陷入自我的逻辑而不能自拔,既不能人云亦云,也不能为了不同而不同,更不能为了惊人而惊人,而是应该怀着开放和谦虚的态度,这不单单是因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更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被现实吞噬。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困境

赞 (0) 打赏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