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背叛 -《为生命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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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电报。或者告诉特里。
我的朋友特里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八卦的。我和他相识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几个小时后我做的任何评论就被特里广播给了大量观众,包括朋友、熟人和陌生人。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认识特里的:我猜他是我朋友的前男友的前男友。所有这些八卦让人难以记得:特里总是和我们圈子的人开战,因为他向不该说的人说了不该说的事。
我很想写特里的八卦并无恶意,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其中总有恶意的部分:他小时候在派对上交换了盐罐和糖罐,只为看人们喝一口咸茶的表情。但是这里面又有影响力:让我们参加其中但并不过分——我们可以把特里告诉我们的八卦包装成另一个特里的故事:你能知道特里这次干了什么吗?
特里的每个派对都值得八卦。他住在过时的曼哈顿上东区远东(far-east Upper East Side of Manhattan)一栋六十年代高层中,他的公寓里面能挤上百人,三四十人可以舒服地住下。特里在澳大利亚念寄宿学校,并以此从新加坡移民到纽约,他从事时尚业。他的朋友有新加坡籍移民、东村(East Village)画廊老板、澳大利亚橄榄球运动员、时尚杂志助手,还有其他各类人物。特里身高只有五英尺(约1.52米),圆脸,所以尽管很瘦的时候,看起来仍然矮矮胖胖的。认识特里的人还注意到的一个特点是他的尖牙:他的尖牙非常尖,很突出,似乎要刺破他的下嘴唇。
我刚认识特里时,他有时会喝醉。之后几年,他喝醉的次数更多。现在几乎天天买醉。他背着一个超大号挎包,里面装满了书、围巾还有其他东西。我总怀疑里面至少五分之一是伏特加,要么就是一大瓶。我刚认识特里时,他在时装店工作。之后几年,他自己开了一家背心公司,做的背心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也将会是以后最漂亮的,包括出色的手工孔雀毛背心和彩色丝带编织的背心,在九十年代中期一度成为世界上所有婚礼上新郎热选物品。之后,他为私人客户定制礼服裙。但是金融危机让客户量大减。再之后,我记得他除了帮朋友做衣服,根本不工作了。
特里喜欢打电话聊天。他打电话的时间都非常不合适:朋友正好抵达;正要坐下吃晚餐;去看电影时快迟到了。我和特里的友情早于来电显示,我注册来电显示服务部分也是因为特里。这样我可以看到他打电话了。他基本不留信息;我在来电显示看到是他在打电话,不会每次都接。我经常告诉自己,我马上就回电。我常常做到了,又没做到。
特里精彩的生活在脸书状态上尤其明显。他很早就开始使用并且对其充满热情。他记录了他烹调的食物和食材(生蚝、海胆、安康鱼肝和新鲜的小山羊肋骨);记录一次高中同学聚会;记录他在附近散步;记录需要过多帮助的朋友(他极度讨厌免费修改);记录没有标签的香槟且他不知道是谁送的。他还发布和偏头痛、减重、像秃鹰一样的游客相关的推文,全部都用一种搞笑、尖酸、夸张的语气。我们见面的次数从几乎每月一次到几个月一次,再到一年两三次。
上次我和特里见面是为了吃点心,他出现得很早。特里总是很早,特别是参加派对时,而且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你已经洗好餐具,清理了房间,把家具回归派对前的位置,甚至都刷好牙了,才终于送走了他——特里只有在别无选择时,才会离开派对。
我希望那次点心餐我能记得更清楚一些,但是我只记得特里喝醉了。当时是早上十点,特里醉得一塌糊涂,说话含糊不清。他骄傲地大声宣布,他昨天晚上过得很丰富,今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喝伏特加,以缓和一下。
之后,我们在脸书上聊了几个月——他给我的一些推文点赞,我给他的一些推文点赞,我们相互发信说必须见面。但几个月过去了,我没注意到,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系。之后一位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特里去世了——当然,他是自己喝太多了才导致的。他不再吃东西,只喝酒,他走得太远,而且不愿意被拯救。
同一位朋友之后打电话告诉我她正在帮忙组织追悼会。地点将在上麦迪逊大道(upper Madison Avenue)弗兰克•E.坎贝尔(Frank E.Campbell)葬礼教堂,时间为周六——我和我丈夫大卫(David)已经计划在那天出城。当然那天人肯定很多,没人会注意到我们是否在场,所以我们决定周末按计划出行。不过我们周五晚上出门去乘火车时改变了主意。毕竟,特里一直以来都是好朋友。所以我们给接待人打电话道了歉。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到了葬礼教堂——既然要去,我们想要确保有座位。教堂不大,我们不想站在后面。大卫穿着特里为他设计的背心——黑色和白色缎面织成的宽棋盘格款式。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特里的照片,穿着同样的背心,看起来和他以前一样,很丰满、很开心并且很有活力。然后我们进入教堂,能容纳一百多人的教堂里面只有二十多人坐在长凳上。仅有我们这二十几个人来了。其中十二人是特里的家人,他们来自新加坡和华盛顿。还有数个朋友,包括我们俩。然后就是特里本人,躺在前面的棺材里,棺材盖开着,和我认识及记得的特里一点不一样。
在《一个小赢家的墓志铭》中,叙述人(大家记得,他是在自己的墓地旁讲述他的一生)讲了一个十九岁去世的小女孩葬礼的故事。女孩的父亲叫达马塞诺(Damasceno),叙述人给我们讲了一段他与女孩父亲的对话。克德利姆是女孩的叔叔。
由于我还没讲她的死亡,我也应该忽略第七天的弥撒;两周后,我和达马塞诺聊了天,他仍然伤心欲绝。他说,在上帝对他进行惩罚后,那个男的让他更加伤心。他没有解释。三周后,他回到这个主题上,向我吐露,这个不可挽回的悲剧给他带来巨大的悲痛,他希望他的朋友到场可以给他一些安慰。仅仅十二个人陪伴他女儿的棺材去墓园,其中四分之三是克德利姆的朋友。他发了八份邀请。我表达了我的观点,传染病带来了很多死亡,可能人们以此为借口,掩盖他们明显忽视的邀请。达马塞诺摇了摇头,悲伤且难以置信。
“不是的,”他叹息道,“他们让我很失望。”
克德利姆在场,他说:
“来的人都是真正关心你和我们的人。那八个人来只是出于礼貌,会讨论政府的惰性,讨论专利药品,讨论房价,或者讨论彼此……”
达马塞诺安静地听完,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但是至少他们得过来。”
这段话之后又出现在我脑海里。但是在那天,另外一段坟墓边的讲话回响在我的脑海中:这段话来自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中的琳达•罗曼(Linda Loman),用她著名的句型“大家注意”开始,她在悼念亡夫和他的生平时重复了多次。
悼词只有一点,但是抓住了特里的特点。其中一位朋友说起了在艾芙琳酒吧见到特里——这个酒吧在八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下城区名人去那里,包括沃霍尔(Warhol)团队、演员和东村近期出名的艺术家——我们后面才知道,他事事都和特里黏在一起。特里刚来纽约的那几年在那里当服务员,他传奇般无礼。因此,他成了某种偶像,人们争相让他服务,交换他曾说过的关于他们的故事。他甚至还向劳伦•白考尔(Lauren Bacall)咆哮,因为她在室内戴墨镜。

电影《彗星美人》壁纸

我认为特里会喜欢他服务时的故事。或者说,我第一次遇见的特里会喜欢。我现在意识到后几年的特里非常不开心,无论什么都无法让他高兴。事实上,后几年的特里可能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孤独的。
在特里的脸书上,他罗列了他最爱的电影——排名第一的是《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一部以尖酸的讽刺而备受钟爱的电影;还有《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一部歌颂城市异化的电影;还有《万世师表》(Goodbye,Mr.Chips),改编自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的感人小说,内容是关于一名令人爱戴的寄宿学校老师。对于特里来说,在寄宿学校是黄金时期:他和每个人志同道合,甚至包括最粗犷的运动员。他们像是一个朋友组成的家庭,而特里是大家宠爱的顽皮小弟弟。

电影《午夜牛郎》壁纸

特里和我如果不谈食物,时常讨论书籍。我们都同意罗辛顿•米斯特里(Rohinton Mistry)的《微妙的平衡》(A Fine Balance)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书籍之一。他喜欢琼•林赛(Joan Lindsay)的怪异小说《悬崖上的野餐》(Picnic at Hanging Rock),我也喜欢。他最爱的书包括杰奎林•苏珊(Jacqueline Susann)的《娃娃谷》(Valley of the Dolls),他经常引用其中的句子。

电影《悬崖上的野餐》壁纸

这本书就是人们最想看到的特里:矫揉造作、邪恶,和吸毒的模特混在一起。在他的脸书上,特里把苏珊的经典著作和伟大的同性恋作家的作品列在一起,包括E.M.福斯特(E.M.Forster)、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 以及帕特里克•丹尼斯(Patrick Dennis),其作品包括《玛咪姑妈》(Auntie Mame)。我并不惊讶他喜欢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的《致命的海滩》(The Fatal Shore),这是一部澳大利亚历史巨作。这本书让他割不断对学生时代的怀念。伊夫林•沃(Evelyn Waugh)描写痛苦乡愁的《故地重游》(Brideshead Revisited)是另一本他钟爱的书。他几乎每年会再读一次。

电影《娃娃谷》壁纸

特里告诉我他喜爱达芙妮•杜穆里埃(Daphne du Maurier)的《蝴蝶梦》(Rebecca)时,我也不惊讶,这部书写了充满怨恨和欺骗的危险浪漫。特里有一颗哥特的心。
这本书首次出版时间是1938年,一年前,林语堂出版了《生活的艺术》(The Importance of Living)。但是两部书对时间的不确定性和焦躁有很不同的反应。这本书写了阴谋、欺骗、不安和谋杀——最终以一场大火结束。
有着著名的开场白(“昨晚梦中我又回到了曼陀丽”)、无名的叙述人(我们只知道她是第二任德温特夫人,从不知道她的真名)以及结尾处扭曲的弥天大谎,杜穆里埃的小说成为有史以来最畅销的书籍之一。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以此制作了一部电影,但结尾处很不相同。电影主角有劳伦斯•奥利弗爵士(Sir Laurence Olivier)、琼•方登(Joan Fontaine)、朱迪丝•安德森(Judith Anderson),并在1940年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蝴蝶梦》这本小说主要以嫉妒为源泉。其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角色是管家丹福斯夫人(Mrs.Danvers),她是这部著作中的一个暗中破坏的人。她不遗余力地摧毁第二任德温特夫人,投身于第一任德温特夫人和题目的主角吕贝卡的回忆中。丹福斯夫人是一种恶毒的存在,她掠夺着主人公的不安。一个重要的场景和裙子有关——丹福斯夫人建议天真且信任她的第二任德温特夫人参加化装舞会时穿的裙子,管家知道这条裙子会激怒马克西姆•德温特(Maxim de Winter),因为这条裙子让他回想起他刚去世一年的第一任妻子。无疑特里喜欢一本裙子立刻变身为服装和武器的书。
但是《蝴蝶梦》也与孤独相关。孤独充斥着曼陀丽的每个角落,曼陀丽是德温特在海边的房产。漫长的车道经过黑色的树林抵达一墙惊骇的血红杜鹃,墙后的房子神秘、静谧。
叙述人很快就陷入了绝望的孤独,孤独得想结束自己生命。马克西姆也很孤独,虽然不是我们起初想到的理由。狠毒如丹福斯夫人,也会感到孤独。(虽然她被称为夫人,而不是小姐,但她一直未婚——这样称呼只是因为当管家时方便。)她一直照顾吕贝卡“很多年,直到她结婚,吕贝卡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吕贝卡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爱的人。
小说到了中间,马克西姆告诉第二任德温特夫人,“你和我,我们注定无法幸福”。我猜,援引这句话会引起特里的共鸣,尤其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
我认识的已经去世的人中,对特里的回忆让我悔恨程度最深。我需要看到他的来电显示吗?就算我累了或者迟到一点,接了他的电话会死吗?我看不到满屏脸书状态背后隐藏的绝望吗?我不会骗自己,觉得自己可以拯救特里,但是我知道我可以更多地了解他。
我猜很少人选择特里的服务,部分是犹豫他真正伤害了很多人;我们年轻的时候,他的八卦很可爱,后来就变得恶毒,并且惹了一大堆麻烦。特里一直疏远他的朋友。但是我错在哪里呢?玩消失。之前,我在他身边,然后我离开了,陷入了自己忙碌的生活中。
最终,我们整个网络通信的问题出在网络完全不能表达出说话的语气。回首过去,当漫画刺激世界时,我读到的是真实的绝望。特里的思乡情绪——体现在寄宿学校小说和他在澳大利亚度过童年的推文中——恐怕那不是愉悦的痛楚,而是煎熬。恐怕这种思乡情绪是特雷西(Tracy)先生在我们读奥德修斯和他想要回到伊萨卡的迫切希望时教我们的:“思乡情切。”
通知我特里去世消息的那位友人之后向我描述在特里最后的日子里去见他的情景。他办好住院手续后摔倒了,头重重摔在地上,声音特别大,病房外的医生都听见了。特里恢复了,但是晚上噩梦和白天恐惧的情况比摔倒前更糟。他仍然拒绝进食,而且由于肝脏衰竭,他的黄疸愈加严重。医生曾经建议这位友人来看望他时带些特里开心时的照片。特里不屑一顾;她试着把照片钉在特里病床旁边的墙上时,他放声大哭,让她拿下来。
看见特里绝食对她来说尤其痛苦——食物曾是特里生命的一大乐趣。他是一个慷慨且有天赋的厨师;他会在感恩节出现,为他的家人做一顿饭,每年他做的大餐都比前一年更好吃,他引以为傲。特里喜欢解释其中的技术——月桂叶的作用;怎样把火鸡烤得恰到好处。他自己的晚餐派对是场盛筵,一道又一道菜从他小小的厨房端出来,不可思议:他幼时吃的新加坡、中国菜;他在澳大利亚爱上的丰盛的烤肉;花了大价钱的欧洲佳肴;还有纽约绿色市场各种最新鲜的产品。
但是到了最后,他只喝酒:直接喝伏特加。最后他已经病得无法看电视或阅读。或者只是他不想。
书籍和特里的死毫无瓜葛。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这些书没起什么作用——他最喜欢的书帮助他打磨了他棱角更分明的性格,让他产生对他生命中极度思念的日子的憧憬。
我想起特里时,我想不起可以拿给他读的东西。我只希望我当时对他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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