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读卡夫卡手记

朗读这篇文章

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
——读卡夫卡手记之十六

文 | 梁长峨

心中有深壑，常为填不满而痛苦。想当将军未成，耿耿于怀；想当富翁未果，心急如焚；看别人开豪车住别墅，两眼放着渴望的光……何必为遥不可及的事而苦恼，为连影子也看不见的幸福而伤神？不值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还硬去强求，只能使心里着急上火。
卡夫卡曾说过一句经典语言：“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的双足的覆盖面。”他或许是对易于满足者而说的。我觉得这种对幸福的要求正正好。
一天，在公园大道的边上，有三个乞丐，两男一女，卡夫卡和他的朋友，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男一：灰白头发乱蓬蓬的，戴一顶有凹坑鼓包的圆顶硬礼帽，一张蓝紫色的酒鬼脸。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头，剥开烟纸，弄出烟丝，把烟丝塞进放在膝上的一只肮脏的亚麻布袋里。
他旁边坐着一个晒得黑黑的老年妇女，她穿着一件绿色丝绒裙子和一件油迹斑斑的黑色男上衣。她张开嘴巴，露出黄色大牙，正往嘴里塞一块半块砖头大小的糕点呢。
男二：他坐在离这位妇女约三掌的地方，是个干瘪老头子。他上身前倾，头戴一顶褪了色的绿色猎手帽，鼻子上架副很大的老式金属丝眼镜，他的眼镜总是不停地滑向显得略短的鼻子尖上。他每次都用干枯的食指做出机械的动作，把眼镜扶好。他膝盖上摊着一块红蓝格子的手绢，上面放着硬币，他正在按大小分类。
卡夫卡和朋友经过听到他们几句谈话——
那个嘴里塞满了糕点的女人，把头转向戴眼镜的男人，问：“今天怎么样？”
“还行，还行。”老头子回答。
“谢天谢地，”那个从烟头积攒烟丝的赞许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在修道院得到了两碗汤。”
听到这儿，女人美滋滋地微笑着，向后靠到椅背上，得意地说：“在卡尔广场，我给一个护士看手相，预言她有美好前程，她给了我一个克朗，两块点心。”
“真是大丰收！”两个乞丐男人同时喊道。
他们走了几步后，卡夫卡问朋友：“嗳，您怎么看？我们也像他们三个那样幸福吗？”
“我想，比不上他们。”朋友回答。
“是的，”卡夫卡点头，“我们肯定没有过一天这样的日子。”
接着，卡夫卡认真地说：“幸福并不取决于财产。幸福只是定向问题。这就是说，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
是的。幸福确实各人有各人的定向。有人认为是很有财富，有人觉得能吃饱穿暖，有人想当上高官，有人则需要精神充实……
幸福的尺寸是完全不同的。就说财富吧，“对于甲，一件旧衬衫就是一笔财富，而乙有一千万元还是贫穷的。财富是完全相对的东西，不能使人满足的东西……财富意味着对占有物的依附，人们不得不通过新的占有物，通过新的依附关系保护他的占有物不致丧失。这只是一种物化的不安全感。”

不少人觉得，没有钱就没有幸福可言。富人要做成什么事，打两下喷嚏就能办到，而穷人则用整个肺的力量也还是不能实现。然而，要多少钱才能满足呢？一百万，一千万，还是一亿？许多人贪了几千万、几亿、几十亿、几百亿还收不了手呢！他们最初贪污几十万、几百万感到幸福自在，可贪心又让他们为了去贪一千万而焦灼痛苦，贪到了一千万了，他们还为贪到一亿而魂不守舍。每一次幸福感都被新的更大的占有欲所击碎，而产生新的痛苦。
相反，公园路边那三个行乞之人，则不是这样。他们拾到一些别人丢弃的烟头，讨到一块糕点两碗汤、获得一个克朗和几个硬币，就感到“大丰收”、过上了“好日子”，幸福指数陡然上升了许多。
所以说，幸福永远不可能统一丈量。这三个行乞者，在住着豪华别墅、乘着名贵轿车的人看来，肯定无比可怜、无限痛苦，简直如同生活在地狱里。然而，此时此刻对三个行乞人说却是幸福满满。我们还记得卡夫卡说的上边那句话吧？——“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他们的“幸福在于没有超出他们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的“覆盖面”。人的幸福完全是以人的要求和需要而分泾渭的。对于流离失所的人，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安静地住下来，就是幸福；在静静的温馨的灯光下，和家人拥膝倾谈，比在豪华酒店同人狂歌劲舞更幸福。在沙漠里行走，得到一掬清凉的泉水，比在繁华城市喝着新鲜果汁更甜美；在炎热的夏天于树下乘会凉，享受清风拂面，未必不比在有空调的豪华宾馆更自在惬意。
我们可以把卡夫卡的话这样理解：凡是对幸福的要求超出现实之外，也就是说超出自己双足站立地面之大小覆盖面的，都不幸福或不会幸福。想想那些对于财富追求永无止境的人，他们为自己的金山银山所占的空间不断增大增高，日夜耗力伤神，幸福吗？还有那些在官场无休无止争斗角逐的人，为了上升一个台阶，战战兢兢，费尽心机，幸福吗？富商巨贾、重权在握者，他们追逐的目标，都超出“现实”之外，超出了他们双足站立的地面之大小覆盖面，所以别看他们表面风风光光，内心说不定有多少苦水没处倾呢！金山银山，耀眼辉煌，诱人呢，但不是每个人耗神费力都能垒筑起来的。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大家都去争，岂止是痛苦，弄不好还会坐大牢，抑或掉脑袋，灭九族呢。卡夫卡的话应当谨记：现实之外就是黑暗边缘。说白了，现实的境域是光明的、安全的，现实向外的边界就是黑暗的深渊，踏进去不是粉身碎骨，就是永无出头之日。
抓不住的沙，就干脆放下，何必苦苦强迫自己去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眼热，更不要不择手段狂追，要学会嘎然而止，抽身而退。凡事都有度，逞强逞能，费力耗神，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和痛苦，甚至灾难。

就说金钱和权力，本来是人的仆人，可它们有时又会摇身一变，成为奴役人的坏主人。做人的奴隶不幸福，做金钱和权力的奴隶也很苦，一旦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就有葬送自己的危险。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情景的变换，或处心积虑或冒险拼打得来的东西，有时失去就是一夜之间的事。那些“大老虎”得势时，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不曾想“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顷刻之间，权失财空。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但为时晚矣。
所以，人要自尊、自处、自足。不要把眼光老盯在别人的荣华中。繁华总是一时的，一切热闹都会归于平淡。故别人华美灿烂的生活和灼人的势头，终会随落日而去，静心尽意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平淡的日子，最踏实，最甜美。
也不要让心儿驻留在过去美好的追忆中，你现在拥有的才是最真实的，才是你真正的幸福。曾经的，再美，也不过是化为乌有的过眼烟云。
人生路上永远都不可能一马平川，花团锦簇。生命本来就是由一连串的成功与失败、甜蜜和苦涩组成的，人生何曾有过完美无缺。逆境，想不开就是地狱，想开了就是乐土。卡夫卡遇到的那三个乞丐，在一般人看来苦极了，但他们照样迎着阳光和鲜花，开怀大笑。如果真的懂得苦难和逆境是人生中的必然，你冒着大雨走，迎着风雪行，也能品尝到甜蜜和幸福。命运无论给自己什么，若岁月静好，那就颐养身心；若时光阴暗，那就泰然面对。有遗憾才叫生活，有瑕疵才是真实。我们看到公园路边那三个乞丐安然满足的神情，难道还不会为自己眼下的困境而释然！让心在风雨中舞蹈，让灵魂在痛苦中微笑，收获的一定是大自在大超然。
幸福是心态，是领悟。一个亲吻、一个依傍、一个微笑、一声叮咛、一个电话、一次约会、一次小吵、一碗面条、一盒便当，还有一直挽手、一直信任、一直宽容、一直了解，还有一段旅途、一程公交、一场大雨、一个寒冬、一季炎夏，还有走走停停，看看风景，赏赏霓虹，吹吹清风……在不经意间，我们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幸福的。只是你的幸福常常在别人眼里，就如那三个公园路边的乞丐在卡夫卡和他的朋友眼里。幸福不是长生不老，不是权倾朝野，不是拥有金山银山，幸福是每一个人微小愿望的实现，是自己宁静高雅的心灵感悟，是不以物使，不为物役。

END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读卡夫卡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