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少年心，品读中年张岱的静默苍老-帕布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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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牛闯

宗子做梦了。
这次梦里没有七月半的西湖，没有中秋夜的虎丘，也没有端午的秦淮河，既不热闹也不繁华，他梦到故人祁彪佳。彪佳推门而入，穿白色衣冠，宗子肃然坐定，心知他是已故之人，却不怕。
宗子：世培尽忠报国，为吾辈生色。（1645年六月，祁彪佳沉池殉国）
世培微笑，言曰：宗老此时不埋名屏迹，出山何为耶？
宗子对曰：余欲辅鲁监国耳。（时鲁王在绍兴，欲请张岱为官）
世培笑曰：尔要做，谁许尔做？且强尔出，无他意，十日内有人勒尔助饷（勒索你钱财以充军饷）。
宗子曰：方磐石诚心邀余共事，应不我欺。
世培曰：尔自知之矣。天下事至此，已不可为矣。尔试观天象。
只见大小星隳落如雨，崩裂有声。
世培曰：天数如此，奈何！奈何！宗老，尔速还山，随尔高手，到后来只好下我这着！
彪佳起，出门附耳曰：完《石匮书》。洒然竟去。
门外犬吠，宗子惊醒，背上汗出淋漓，疽痛隐隐。

这一天是丙戌年（1646）正月十一日，五十岁的张宗子夜宿旅店，应方国安（鲁王麾下将领）之邀，前去商讨军务。想自己半生应试屡败，却在此时临危受命觅得官位。这场梦来的无端，梦中故人却将自己的境遇说的丝毫无差，又有嘱托言之凿凿。于是宗子半路折回，回到隐居的古寺中。此时城中的故居已经回不得了，家中的不二斋，梅花书屋都被鲁王的人占了去，那日王室亲临，自己同家人和好友陈洪绶一起接驾，接驾之后是酒席，歌舞，演剧，鼓吹，奉迎，马屁。陈洪绶忍不住在席上吐酒失态以示反感，自己虽没有当场发作，但送他们离开后，说了一句：脱略至此，真数异数。十天之后，儿子张镳被方国安绑走，意欲勒索饷银，祁世培所言不虚。

至此，宗子对官方失望透顶，披发入山做野人流民，一心写书。少年时的优渥生活使得自己性情散漫，玩心甚重，因此少有著作，大多数时间都是和朋友一起外出游历，或是看戏唱曲悠游林泉，或是啖饮美食，更有狎妓（娈童）之举。然而日后回忆这些往事时，宗子并不后悔。他所经历的万历，天启，崇祯三朝正是史称晚明的时期，是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的时代。在传统史家眼里，晚明是士大夫无廉耻、道德败坏、腐败多发、朋党纷争、民众趋利的时代。而近代以来，史家又将晚明看做思想解放、经济繁荣、生活风雅的时代。宗子所在的山阴，正是当时经济最繁荣，风气最狂放的江南一隅。宗子不知道当时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后世所说的贸易顺差，白银流入，资本累积在他眼中，是江南一带惯有的风物繁华，百业兴旺。他所喜欢的园林，戏曲，美酒，佳肴，优伶，古董也是当时士大夫所享受的东西。

在避世隐居的早年，他最先完成的作品是《陶庵梦忆》。书中所记都是故国风物，他去过的地方，听过的戏文，赏过的美景，尝过的美食，参与过的节日盛会和拜访过的名士佳丽，这些他早年经历里觉得美妙愉悦的事物，无关朝堂无关政局，叙述之余，留下小小的得意自负，以及兴之所至和心之所安。

崇祯五年十二月，三十六岁的张宗子在大雪过后的夜里独自乘舟前往湖心亭，此行写就名篇湖心亭看雪，耳熟能详，赞誉颇高。很多人欣赏其中的孤寂之美，其实宗子是热闹的人，即使繁华过尽，也要和朋友发发感叹。私以为这晚他是实在叫不到肯一起冒寒出来夜游的朋友，只好一个人。所幸亭中也还有人，对坐饮酒，不负意兴。

此后四十多年，宗子又去过数次杭州，如《西湖七月半》所写，甲申后，又分别在58和61岁再到西湖，75岁时写成一本《西湖梦寻》囊尽湖山盛景，彼时人事皆非，世殊时异，昔年同游之人大都下世，读来唏嘘。

甲申之年，明朝倾覆。清兵南下，大肆屠戮，江南之地向来风气柔靡，但却是抵抗最激烈的地方。对于宗子来说，这一年开始，他所处的世界开始崩塌，以致毁灭。知己好友纷纷殉难，一时间，亲朋尽散，家业凋零，尚且偷生的，也大都避世出家。

然而既然选择活在这世上，还是要做些什么的，宗子一直不忘祁彪佳的梦中嘱托，将对故国的见闻细细记录，写了一本名为《石匮书》的明史。期间，生活窘迫困苦，难以尽述。如此，宗子依然苦中作乐，著书未断，所幸还有几个旧游尚在，闲来相伴，听听新出戏曲，聊聊往事，说说新事。宗子也是高寿，康熙年间去世，享年八十有四。期间，甲申时幸存的故交一一去世。时如逝水，永不回头，人生走到尽头时，能来相送的人，却寥寥无几。这一次，喜欢热闹的宗子，大概是冷寂无涯的吧。

宗子逝于1680年，十九年后，山东人孔尚任写成传奇《桃花扇》，其中一段北曲哀江南，沉郁悲凉，道尽遗民内心幽怀思绪。
【离亭宴带歇拍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时至今日，明末那段悲惨往日早已渐随历史淡去。绍兴城内名人故居遍布，独不见宗子遗迹，文坛却有其所写笔记流传，渐为人晓。其笔下西湖山水，虎丘夜月，江南风物，昆曲戏文仍存。其所写之句也频繁被后人引用书写，百般解读。

希望宗子能更多更全面被世人所识，他不只是那个活在晚明故国里的他，而是活了八十四年，看过繁华寂寞，享过富贵困窘的张宗子。希望他所珍视的江南风物，文学，艺术能够历经岁月，长无衰竭，让后人得以感受亲近，知其原貌好处。希望更多的人放下成见，去理解那个产生张宗子式文人的晚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