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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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

这是一本普及文学赏析的学术作品,因此,带来的是鉴赏艺术作品的愉悦。作者洛奇既是小说家,又是评论家,他驾轻就熟掌握着构建故事的技巧,又能从更磅礴的文化视野来分析作品,像老艺人以敏锐的洞察力反复切割、观摩、揉碎又整合小说这门“手艺”。本书分五十个章节,从作者或阅读经验的各个细面:“开始”、“著者介入”、“悬念”、“青少年死侃”、“书信体小说”、“视角”、“谜”、“陌生化”等等主题入手,来剖析文本及文本构成,用最基本的文本分析法结合艺术技巧展示,让读者获得小说这门艺术创造和品鉴本身的享受。每一章,他会把小说选段放在最前面,供读者先自行品味,不干扰你自主阅读体验氛围的进入,然后才开始他的讲解,这大概就是浸入式的引领吧,让我们乐于接受并悄然跟随。

是的,读这本书是轻松的、愉快的,许久没有感受到读一本书的纯粹愉悦了!皆因洛奇深入浅出地娴熟处理,让你原来认为莫测高深的小说技巧变得亲近、亲切。这本小书,我靠在床上读,散步时读,在办公室读,在餐厅小角落读,最后在一个明媚的、小鸟啁啾的夏初周末结束它,跳动的阳光像无数亮闪闪的小眼睛从窗帘隐隐窥视,风掀开了的窗的眼睑和裙裾,一只巨大的毛茸玩具——一只灰色海豚缓慢地自由滑体,从飘窗悠悠坠到地板上,像是一个生命体突来的表演,因重力作用,它翻白的大肚子的弧形占据了形体的大部分,小小的梭形头,尾巴的流线,以及刹那间我指认作生命的黑色小圆眼,瞬间给我带来奇异的感觉,我惊异地用眼睛追踪着这一寻常又不平常的景象,然后离开了房间,并没有去捡起来。我的意思是,平常我们会忽视一些小细节,也根本不会想到一个物件与你生命的特别关连,只是说阅读这本书时,偶然地,它牵起某种心绪地一瞥,使你看见了平时漠视的,或生活并未显露给我们的,属于心理机制的莫名的我们未必能定义的东西,不管它有没有意义,它是真实发生了,与我,那我顺便把它记录下来。

回到这本书,既然是文本分析,就提及了许多其它你平时留意到或未留意到的优秀作品,读一本你发现了一百本书,这真是一个宝贝的矿藏!于是你热情豪迈地像发现了许多新路,它们通向未知、惊喜、神秘、真理、阳光和无穷希望,它们将丰富你的心灵和大脑,它们绕成一个网路世界交错的无上幸福……的确,这本书内容涉及范围极广,几乎包括了英语小说史上古典和现当代的每一位大作家,如菲尔丁、萨克雷、奥斯丁、亨利・詹姆斯、乔伊斯、海明威、贝克特、米兰·昆德拉等。

洛奇十分欣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也毫不隐瞒他反复阅读,我觉得他在自己的小说《换妻》中的那一系列手法深得《尤利西斯》的精髓。因为后者也以变幻的文体著称(三十多种),包括新闻体、医学体、模仿弥撒祷告及教义问答等,传统风格与现代风格并举,枯燥乏味与精彩纷呈交替,一如生活本身的纹理结构。

洛奇在意识流一章里说:“我认为,伍尔夫后期的小说《海浪》里的内心独白读起来就有点矫饰不自然的味道。詹姆斯·乔伊斯在使用意识流手法上,就比伍尔夫更为丰富、生动。”我不太赞同。伍尔夫的作品,个人更喜欢《海浪》如诗如画的抒情味道,它简直就是一篇加长版散文诗,六个人物,故事情节是弱化的,伍尔夫不写诗,我觉得,她在这部著作里表现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特别诗化的一面,或者说,她在训练或挑战她诗性感觉的极限,看它们显示出来会有怎样的效果,无疑,她做得是成功的!不像《达洛维夫人》和《到灯塔去》更有小说味,故事情节更强些,虽然意识流小说故事性都不太强。也许,喜欢小说语言和故事型的人更爱读它们,但如果想挑战诗性语言和诗歌结构,读巜海浪》显然更适合。至于乔伊斯,读他的《都柏林人》还不觉得,刚刚读完《尤利西斯》,你会同意洛奇的话,“詹姆斯·乔伊斯在使用意识流手法上,就比伍尔夫更为丰富、生动。”不仅是意识流啊,只要能表现人物内心活动、加强故事效果、说明社会现象,他随时变幻人称,转换叙述模式,以各种不同文体和语言来达到目的。据说伍尔夫开始并不太赞同乔伊斯的杂糅手法,后来又力挺他,到处奔走支持出版《尤利西斯》,只可惜数月后她自沉河底。

另外,洛奇认为:小说主要用两种方式来呈现人物的意识:“一种是内心独白,在这种结构里话语的主语是“我”,而我们似乎能偷听到故事人物实时说出他们心里的思绪。第二种方法,称为“自由间接文体”,则起码可回溯到简·奥斯丁的作品,但其视野与技巧却是在如伍尔夫等现代作家的作品里日臻开阔与完美的。这种方法以报导叙述(第三人称、过去式)来呈现人物的思想,但是它严格地只用适合这个角色的词汇,并把一些正式叙述文体通常会有的附加语——“她想”、“她疑惑”、“她自问”等——给省略掉。这种方式让读者觉得直接进入了角色的心里,但又不会把著者在话语叙述里的参与给全然抹杀。”对我来说,伍尔夫写的意识流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容易懂,更自然转换,也更纯粹,没有注释也能明白,乔伊斯是杂糅手法,各种掉书袋,非看注释不可。

书友牧歌对意识流手法有独到见解,他幽默地说:“我曾建议伍尔夫,把《海浪》的人名、说、引号全部删掉,至今,她都没拒绝我。”哈哈,神交!不愧是伍尔夫专家啊!非常感谢他很棒的领悟和见解分享!就洛奇上述语论,他说宁愿换个角度观察,他认为:

“洛奇的分析主要涉及到叙述视角与叙述距离,因而产生了人物的“直播”与隐藏作者的“转播”,而这两者都是可以运用意识流的。但意识流与叙述视角及叙述距离是不同范畴——洛奇似乎有融合(我不敢说混淆)的倾向。我觉得,意识流本身,主要包括——叙述内容(人物或隐藏作者的各种意识,主要区别于常规行动)、叙述时空(叙述采用非线性、非因果、非逻辑的时间与空间结构,主要区别于传统叙述时空模式),这或许是讨论意识流的核心议题。之所以认为伍尔夫的意识流更“纯粹”,是觉得她的代表作品更少保留传统叙述手法,尤其是《海浪》。”

洛奇在“明细表”一章里说:“明细表具有强大的表达力。就表面上看来,物件的清单看似与故事的人物、行为无关,但是小说提及的事物广泛多样,可以包容各种非虚构的文类,如信件、日记、宣誓证言,甚至还有明细表,更何况小说又可以改编这些文类以合适自己的目的。”他例举了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中的女孩购物明细来说明,令人信服。

的确,小说中得当的明细列举具有强大的力量,我常常被这些细节征服,一如大多数时候,生活本身质地的平凡琐碎,列举明细和细节,可能略显平淡无趣,但你就是不能忽视,一如你不能忽视组成生活的这些肌里,因为真实就是力量,说出就是力量。常常,文学作品借文字把我们自然而然带入生活现场、生活气息本身,使我们有如扑进真实生活或与幻想乐园相亲的愉悦。甚至有时候我想,只要够笔力,你把生活中发生的琐锁碎碎记录下来,它们都不言自明一种属于生活的不容忽视的质地,就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相信,一名由现代消费主导的女性读者,当她读到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里描写那个患购物狂的女孩子妮可(书中罗列了好几页她购买的众多能用的或未必用得上的物件),她一定感同身受,她会忆起自己在摩登购物中心曾逛得天昏地暗、直到感觉缺氧带给她的紧张和欢愉,以及随之而来的虚脱、满足与空虚,以至用下一次、下下一次的“买买买”来填补空虚和平衡的心理。购物癖,可怕的无限循环,或许她还无知觉,或只模糊感觉自己身陷其中一环,或者全然知道了却无能克服。

我也相信,当情窦初开向往灵魂契合的女孩读到《廊桥遗梦》时,一定会反复品味、琢磨并迷恋那几页描写男女主人十分美丽、与天地同感应的交合,也许还会暗暗依循这一模式标准去寻觅天底下那另一半呢!我们会问,这么动人的爱情,此情只有天上有,不是吗?我想,有的,这种爱情稀罕地发生在两颗理解诗性、相信它、追求它并能纯然享受它带来幸福的心灵之间!它需要对对象的陌生化想象,需要饥渴的渴盼,需要步调一致的节奏,两颗心灵出窍又仿佛回归的神秘之境旅行,这种强度和浓度的感受有赖于艺术在你心灵唤起的作用。

大家都知道天气会影响我们的心情,小说家描写天气时,懂得如何利用它的变幻莫测来呼应他想要唤起的人物情绪。因天气引发的“感情误置”,是罗斯金发明的术语,指的是把人类情感色彩投射于自然界现象之上,随它起伏波动,以展现主人公的心理流,他认为这是错觉和缪见,所以称它为“感情误置”。的确,文学喜欢在人与自然景象的关系上做文章,用自然色彩影射人的心理。一方面,我相信是“感情误置”,因为人可以依靠意志,还可以对自身外的环境无动于衷,有时甚至可超然物外,或者理性控制我们对外部环境的依赖影响。另一方面,文学提倡“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以情寓景”,讲究外部环境烘托,是因为个体的人本身置于广袤天地中,人与环境息息相关,我们不可能描写所有,我们看见的和接触的也有限,只能抽取局部作为展示和暗示,于是人与景就局部关连了。的确,有时我们心随意动,然后周遭环境变得明朗动人,而当心情灰暗时,感觉整个天空也是铅灰色的,内心的“小宇宙”牵一发动全身,像涟漪扩展到外部大宇宙,或像电流脉冲的影响,反过来亦然,这是人与世界关系的直观感受,毕竟人是视觉动物、依赖感官辨识“我”之“在”,而思想也画着自己的形体。所以人的心灵很复杂,有时可以完全独立出境,有时却软弱地依赖它,受它影响。

我们看见,文学的手法很多时候也是截取断面,不可能全景描述,只能以点带面来表示某种普遍,这是跟我们认识事物的有限方式吻合的。风景烘托人物的内心世界是一种艺术手法,既然作为一种艺术手法(人又是这么感知的),就可以选择材料,至于选什么材料都无可厚非的吧!在艺术中,自然景物也是方便之物,是可用来塑造我们的便捷材料,艺术家运用一切材料来创作作品,大自然这么个宝贝,放着不用干什么呢!天地的感应就是我内心的感应,宇宙是我情感的投射。所以“情感误置”与择选材料并不冲突。

追溯人类的起源和繁衍,我们说我们是自然之子,人文主义也传播和加强这一观念。但我看过一篇哲学文章,认为传统中我们认为圆满的天人合一的状态就类似“情感误置”,是因为人没有从自然中独立出来,产生的那种与天地混沌的感觉,是人比较低级的状态。细究一下,我也觉得,有时可能是混沌不分,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扑进大自然怀抱,我们只是一种笼统的自己也道不明的感受,把它视为终级之完满的幸福感。另外,也可能不是人没有独立出来,而是与周遭环境的和谐相生感,“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这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给我们的画面是人傲然于境,成了天地第一主角,却又那么与周遭景物和谐相连。一句话,人与景不是敌手,而是伙伴关系。

环保主义者认为,人类破坏环境等于自掘坟墓,那是从食物链方面和心灵需求说的,但人真有一天可脱离自然而幸福吗?比较前一代农耕社会更依赖自然,在自然景物中劳作,现代人离土地远了,发明了一系列可寄情其中的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娱乐休闲方式,包括科技产品等等一系列玩意,沉浸在现代生活方式的新型人并非完全不幸福,传导幸福的媒介有了改变,我甚至设想未来新兴人类与我们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模式,他们享受着科技发明便利,也有一颗幸福易感的心灵,所以我说并非完全不信。话说何为“幸福”,何为“自然”呢?……

最后十分同意译者的观点,文本分析看似简单,似乎每个能识字断句的人都会,都可以去发挥一下想象,但其实,文本分析与文化认识、学术积累有密切的相互补给关系。一个文学评论者一方面需要体验文本的丰富感性与理性,另一方面需要触发他发挥想象联接的文化知识。没有精读并分析文本这个层面的掌握与支持,读再多的时髦理论不过是舍本逐末。但是,相反地,如果我们把文本脱离出时代精神、智识活动等等的评论语境,文本无疑又会流于苍白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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