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佩德罗·巴拉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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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佩德罗·巴拉莫》

文|思

鲁尔福三部曲读完了,包括中篇故事《佩德罗·巴拉莫》、《燃烧的平原》和《金鸡》短篇系列。这次主要说说《佩德罗·巴拉莫》,它是拉美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中篇小说,不到十万字。加西亚·马尔克斯直言不讳深受其影响“拿到手的那晚我连看两遍,激动不已,似乎找到了我一直寻找的叙述模式,在自己陷入写作困境时……我能对它倒背如流”大意 。的确,在《百年孤独》开场,我们能找到与本书两个不同时态并列的相似句子,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村和鲁尔福的科马拉村同样凋蔽、被遗弃,江湖游艺人杂耍,迷信,魔幻,魂灵显形,时空穿梭,墨西哥革命军……这些元素似乎充斥拉美这片神奇大陆,它们在这两本书里都能找到并非偶然。

《佩德罗·巴拉莫》的情节并不复杂,讲述了一个类似教父或匪帮头子发迹又灭亡的故事。墨西哥科拉马苛税繁重(当然书中没指明科拉马在墨西哥,我们可认为是拉美的任一片土地,或者想象中富有寓意的某片土地),主人公佩德罗·巴拉莫出生于此,幼时家境贫穷,是个孝顺勤劳的好好孩子,他与女主角苏萨娜·圣胡安一块儿在河里嬉水洗澡,在山野花丛里漫步,青梅竹马。佩德罗的父亲在一场婚礼中不幸被误杀,佩德罗从此对全世界怀恨在心,由于不知道谁开枪打死了父亲,他后来杀光了所有参加婚礼的人。他相约苏萨娜私奔不成,恋人嫁作他人妇,佩德罗伤心欲绝,他开始对当地村民横征暴敛,奸淫妇女,聚了财,发了迹,留下遍地私生子,成了科拉马的地头蛇,成了令人畏惧又欲谄媚的族长式人物,统治着科拉马。他唯一溺爱的儿子米盖尔·巴拉莫也和他相差无几:凌霸姑娘,杀人使坏,无恶不作。后来苏萨娜的丈夫死亡,她变得疯疯癫癫,佩德罗用计谋杀死了阻碍他婚事的苏萨娜父亲,娶了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他一辈子也不了解苏萨娜,不明白她的呓语世界。苏萨娜不久病亡,佩德罗感觉自己也被一点一点带走。正当他万念俱灰时,墨西哥革命军来向他这个地主索要战争经费,佩德罗安排自己的人马插入,见风使舵,掌权夺势,由匪帮混进政府一方。一天,佩德罗坐在门前皮椅上回忆苏萨娜,回忆他们少男少女时的明媚纯净,回忆苏萨娜离开他的悲伤情景——天堂树的枝条擦着她那姣好的身段,可是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永久消失,后来甚至都不托入他的梦中。这时,佩德罗的其中一名私生子阿文迪奥喝得烂醉,从另一村歪歪扭扭拐来,向他乞要埋葬亡妻的几个小钱,被拒后,对方掏出刀子,“莫名其妙”杀死了他。“一代枭雄或恶魔”命陨亲子手下,故事到此终结。

小说中,如同上述内容,将许多故事梗概抽取出来,都平淡无奇,打动我们的是个中细节,和人性于情境的变幻莫测及扭曲,与阴差阳错的命运经纬交织,成就故事令人唏嘘、意外又让人信服的曲折篇章。

《佩德罗·巴拉莫》的结构精巧完美,是现代小说的典范,传统的时间之链完全打乱,“以独白、对话、追叙、意识流、梦幻、暗示和隐喻等手法,使小说犹如由一块块看起来互不相关,实际上却有着内在联系的画面镶拼而成的画卷。”数了数,故事由近三十个片段组成,各个主人公和配角代表一个片段,互相穿插,成为剧中人物或叙述主体,也许隔几段他们又重新回来亮相,叙叙叨叨,或在剧情中瞪眼、扬/拧眉、唱叹,一转三折,书中也有为数不多的全知视角,是我们更习惯的表述方式。鲁尔福为何采用这种方法呢?皆因他认为:“生命并非是按时间顺序前进的过程,我们的生活是分为片段的。有一些日子是空白。生活不是完整的,而是划分为片段的,它充满了事件,但不是一个事件,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有时若干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当进行描写时,就只叙述事实,当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时,就保持沉默,就象在生活中那样。”

另外,《佩德罗·巴拉莫》也体现了停滞的时间感,或者无时间感,千年如一日的阴魂世界,一个时间闭合的环形结构,这也应了鲁尔福的时间观:“人生短暂,长眠无期。在变幻的时空中,死亡并无不同。只是死亡,没有对立面,没有参照物,没有任何东西甚至虚无跟它对比。在这里,既没有生命也没有虚无本身。”又仿佛是指墨西哥令人窒息和绝望的乡村现状,没有发展,死气沉沉,比虚无还绝望,因为无所意识,如凋零的科拉马,开始是佩德罗的私生子阿文迪奥以赶驴人身份出场,说佩德罗已死多年,中间有顺序也有倒叙,最后以阿文迪奥杀死佩德罗终场,同一人物,同一事件,终点回到起点,没有发展活力,只是环形闭合。在鲁尔福的另一个短篇《塔尔葩》里,讲一对私通的嫂子和弟弟,将靡患毒疮疾病的哥哥诱去圣地塔尔葩祈灵,合谋害死他的故事。一路上,墨西哥平原太阳毒辣,尘土漫漫,朝圣的信徒在大路上如蚁涌动,白花花的日头没有穷尽,脚步似无始无终,“朝圣”这个词又给我们精神飘泊的永恒之感,尤其能体现时间丧失的感觉。

在现代创新写作方式上,《佩德罗·巴拉莫》大可以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比较,也可以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作比。可以说,鲁尔福延续了前两位小说结构大师的意识流写法,不过加入了怪异离奇的魔幻现实主义元素。

福克纳的作品更早,更清晰,用明显的标题标明了哪个人物的意识流动、他们的内心独白。《喧哗与骚动》里主要有汤普森家四兄妹出场叙述,加上一个女仆的全知视角。《我弥留之际》里有十九个人物,由五十九节内心独白构成,围绕南方农民本德伦一家护送女主人遗体回家安葬的故事展开,五兄妹和父亲、母亲的亡灵各自开口说话,及牵涉这一护送遗体回家行程出现的其他配角:邻居、神父(女主人的情夫)、医生、店铺伙计等,他们也轮翻出场叙述事情的经过,补充了故事的完整性,使之更立体多面。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也是意识流小说经典,分成十八章,杂糅的手法更多,各个人物出场都有重点,以章节做了划分。它们都是多视角叙述及意识流方法的杰作。

但是,我们开始读《佩德罗·巴拉莫》有点犯难,觉得云里雾里,摸不清头绪,因为整个故事没有乔伊斯似的章节区分,也没有福克纳式的以人物标明意识流,显得脉络清晰,《佩德罗·巴拉莫》这个故事里,没有人物标题、没有章节,几十个片段画面是同时并列的,就在上段下段之间,时间也没有意识流作标志,人鬼不分,前世今生混淆了界线,完全跨界,要靠读者自行拼凑阅读记忆,直到最后我们才知道整个故事轮廊,知道原来书中的所有人物都是鬼魂,包括“我”这个介入科拉马村的叙述者和见证者。

另外,《佩德罗·巴拉莫》短小精练,诗般的语言,许多得力于穿插的风景描写:它们简短、精确、有力,这些三言两语的风景还成为自然而然的转场妙方。不得不说,胡安·鲁尔福是绘景高手,他对自然景观的描写出神入化,仿佛邀你亲临其中感受了一番,墨西哥乡村绵绵无尽的雨滴,能吞噬人的燥热,天高地阔、让人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燃烧的原野,朝圣路上的滚滚尘土……都在他的神笔下逼真显现。这些景物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墨西哥乡村记忆,鲁尔福说,他需要写作,需要回忆那些事情,以便让它们同自己发生联系。这个故事的诗意还体现在亡灵开口说话,那些回忆抹上了熠熠珠光——独白记忆对前尘往事的涂抹上色和增彩。

说到诗意,想到鲁尔福的另一个短篇《他走在路上,痛苦不堪,累得昏昏欲睡》,这个哥哥替妹妹杀死强奸犯后又自杀的故事写得太精彩了!博尔赫斯十分欣赏胡安·鲁尔福的小说,由于他的推崇,使他名声更远播,这是不是大师学大师的范例呢?令人好奇不已的故事性、紧张迷人的速度(叙述节奏)、隐于故事后的谜团……这些元素,博尔赫斯描写杀手的作品里有相似影子。而且这个故事还富有诗意,这体现在夜晚,一个杀手的内心活动,他的回忆与他复仇的行动,有倒叙,有穿插,虽然有时“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那些不必要交待但却十分重要的细节,形成留白的谜语般的想象,时间、空间在旋转,另一时间、空间交叠,还有杀人犯欲自杀时心情激烈类似梦境的迷乱,记忆与现实错乱,使小说不仅因语言结构,还因现实与梦境混沌不分,形成错落有致的张力及自然巧妙的衔接……

《佩德罗·巴拉莫》还成了“开放性小说”的典范。这个故事多由对话组成,人物性格特征完全由其对话、行动体现,作者不介入评论或介绍,包括女主角苏萨娜·圣胡安疯言疯语、嘟嘟囔囔的呓语世界,模糊不清。我把关于她的各个碎片拼凑起来,大胆地做了解读:这个苦命女人,苦难占了上风,以致宗教再也入住不了她的心灵,她转而怀念与丈夫短逝的爱情,信赖被丈夫宠爱、肉体胀满的感觉。她还是男主人公佩德罗唯一爱过却从未征服过的女人。再强大的人也有软肋,佩德罗——这个在现实世界自立为王的男人,自定一套进入和统治世界的规则,令一个个正常社会的好好人哗然震惊!佩德罗十足男性,野蛮强权、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凌辱妇女、席卷一切,却败在一名柔弱的女子手下,苏萨娜是他的软肋,他唯一柔软的部分是对她初恋犹新的感情,也许这有着某种象征意义。那初恋唯一的纯朴之地他是回不去了,苏萨娜本身也象征着美好纯洁,她对他关闭了门口,所以他也一点一点凋零。从这方面说,苏萨娜是守护着这个混乱不堪、无法无天的现世世界的最后一片纯洁之地的看门人,所以她临死时说生活就是罪孽,恶魔般的佩德罗怎么敲门也进不去,他没有通过苏萨娜门扉的入场券。如果许他入门,这本小说后置的伦理道德将土崩瓦解,我们不会接受,虽然他肆意践踏了它们曾一时胜利。

人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佩德罗一生蔑视宗教,不信因果报应,但他将死时还是害怕与黑暗中的幽灵们关在一起—— 那些被他迫害的科拉马万千幽灵,或冥冥中施予惩罚和报应的幽灵。他自知作恶多端太多,血液渐渐凝僵,他再也抬不起双手去捂住自己的脸,捂住自己的耳目,无视世界的僵局,人世的苦难,无视他犯下的滔滔罪行。无论如何,最终他并不自知:其实他还是投入了因果报应的循环。

在题名为《昨日重现,神父说》另一个短篇里,苏萨娜·圣胡安再次出现(也许只是重名,因为墨西哥太多重名的人,甚至上辈下辈同一个名字,我们读《百年孤独》已见识过了),她的形象是美丽无瑕又性感的,“那对胸脯,被呼吸支撑着,垂在空气中,就像爱巢一般,在氤氲的热气中飘荡,还有腰肢的起点,那里简直可以串起男人们所有的罪恶。”这个故事讲一个不再是男人的神父对苏萨娜的爱与邪念,最能说明作者要表达的“原罪”的矛盾,有时“原罪非罪”的观念,正如在《佩德罗·巴拉莫》里,虽然苏萨娜疯癫后,唯一让她念想的是逝去丈夫肉体入侵她的激情、温暖和甜蜜,但这并非罪恶(虽然《圣经》上如此认为,才让苏萨娜发出生活就是罪孽的感叹,虽然这个矛盾或是她疯癫及死亡的诱因,虽然她以疯癫反抗,以死亡缴械投降,在强大宗教伦理面前以失败告终),她仍然是这世界第一个女人,纯洁的夏娃。《昨日重现,神父说》这个短篇故事,对神父的心理刻画非常细腻,值得一读。

另外对佩德罗·巴拉莫,这个完全无视现代法律和传统宗教的人物,他自行拟定的行事规则,自成一体的恶魔世界观,作者都不置可否,等着读者您来评判。但相比对逝者的语气,作者最后说“佩德罗·巴拉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重重地跌倒在地,身子像一座石山一样慢慢崩塌了”,与说穷人“咽了气”,口气还是有所区别的,作为独霸一方的人物,作者还是有为某类型人物立传的正式严肃感,因他的力量感而引起的复杂感受吧。还有私生子阿文迪奥最后杀死佩德罗的精彩场面,我们不知他是一时起念、阴差阳错,还是蓄谋已久,我们只知道他喝了酒、藏了刀,侍女的惊叫声更加剧了他动手这个实质性动作,想起他在书中开始出场时对父的憎恨——朝早已下山的驴子毫无必要地挥了一鞭(这位私生子的身份是赶驴人)。现在微秒之间,手起刀落,一切已成定局。这个场景与《卡拉玛佐夫兄弟》里私生子斯米尔加柯夫弑父可有一比。从某方面说,《佩得罗·巴拉莫》也是一个仇恨与复仇的故事:佩得罗为父复仇,滥杀无辜,其私生子阿文迪奥仇父至弑父。仇杀,这也是鲁尔福小说乃至拉美这一时期的小说其中一个重要主题,这也是与我们中国现代小说有所区别的地方,但鲁尔福笔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墨西哥乡村的凋蔽,贫穷、苦难的生活与我们毫无二致,另外墨西多哥广大农民还有宗教信仰这一精神寄托/控制(虽然时有失效),这也与我们有所区别。阿文迪奥这个人物也值得分析,他显得柔软、和善,却怀恨在心,在命运穷凶极恶时揭竿而起。

也许有人和我同样会有疑问,既然就是这么个故事,为什么作家要打乱时空,东躲西藏、遮遮掩掩、曲曲折折来讲述呢?而不是直截了当、以我们习惯的一目了然的叙述顺序。有人说这正是现代主义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分野,现代主义文学不主张用作品去再现生活,而是提倡从人的心理感受出发,表现生活对人的压抑和扭曲。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人物常常变形,故事荒诞不经,主题绝望至极,无解无药,为此,现代主义作家刻意追求形式上的标新立异,对许多反传统的技巧和手法进行了探索。之后,形式摧生了内容新的表现,新的表现手法又反过来反哺文学创作。这个转向也跟许多其论领域引领的革命性观念有关:“在哲学与文化领域,尼采“重估一切”的极端主张,对德语世界的表现主义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引导文学家深入开掘潜意识和无意识领域,直接影响了意识流小说。然而,对现代主义文学影响最大的,却是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他的直觉主义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整个现代主义文学的理论基调。此外,康德不可知论、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和克罗齐的直觉美学理论,也对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由此产生了意识流文学、存在主义文学和超现实主义。现代派人士认为,人心是一团谜,世界不可知,我们只能展现对它们的感受,不作评论,不作总结,让它们高高悬挂在神经末稍前端,还原它,且听风吟。另外一个标志,现代主义文学挑战着读者破解作品的智识,挑战着他们的阅读趣味,甚至是冲着这个去创作的。

《佩德罗·巴拉莫》是一部完全现代的作品,展现了鲁尔福娴熟的现代派技巧,虽然故事发生地是老旧的农村,它也是墨西哥现代文学的开创性作品之一,因为墨西哥之前的小说基本上是纪实性的现实主义。的确,这部作品解构下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复杂。如果有闲情和好奇心,如果想体验《佩德罗·巴拉莫》的整个故事架构,如果对现代派新颖手法着迷,不妨读一读我归纳出的这个故事的片断梗概吧,前面说过这个故事由近30个片段组,这里我以序号标记了25个片段,有个别片断是合二为一的,当然,我们永远记得:细节才见小说的感人力量,这里仅是一个引入介绍,及快速了解这部经典作品的通道。

1,受刚逝去的母亲多洛里塔斯生前之托,“我”(胡安·普雷西亚多)去科马拉寻找未曾谋面的父亲佩德罗·巴拉莫,因为临终时她如此交待:“你千万别去求他办什么事。不过,我们的东西,也就是说他该给我们的,你该向他要。他该给我的东西就从来没给过我……孩子,他早把我们给忘了。为此,你可得让他付出代价。”这看起来有些怪异,诱引读者对胡安母亲与他父亲关系的一番揣测,对他们的感情纠葛的疑惑。

“我”发现科马拉村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仿佛被人们遗弃了一般。我在村口遇见一名赶驴人阿文迪奥,他自称也是佩德罗的儿子,谈及父亲,他说佩德罗已死多年,“是仇恨的化身!”还说佩德罗一人掌控着那个形状像猪尿脬的山丘—— 半月庄的全部土地。

一个戴面纱的女人杜薇海斯·地亚达接待了“我”,她自称是“我”已逝家母年轻时的好友,并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将在某一条走向永恒的大道上赶上你母亲。我会赶上她的。你还可以逼祂(上帝)提前送你上路。”(后来我们得知,这个女人自杀身亡,“我”遇见的这些人全是科罗马村的阴魂。)

2,场景转移,开始了主人公佩德罗·巴拉莫小时候的回忆,讲他和恋人苏萨娜·圣胡安的往事,讲他幼时妈妈叫他帮奶奶剥玉米的情景。佩德罗小时候非常孝顺,家里很穷,靠赊帐勉强度日。母亲总在抽抽搭搭地哭泣。“那绵延不断的抽泣声和雨声混成一片。教堂的时钟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又接着一声,时间仿佛在收缩。”

3,回到我母亲的好友杜薇海斯·地亚达和我聊天的场景。她谈到我母亲多洛里塔斯,原本她有一双谦和眼睛,与佩德罗结婚后,受不了繁重的家务和丈夫随心所欲的使唤,眼睛变得冷酷起来,直到有一天,她逃回娘家姐姐那儿去借住下来,永远离开了半月庄。

4,插入一段佩德罗惦念女友苏萨娜·圣胡安的独白,及他做学徒时期,奶奶叫他学会逆来顺受,他愤怒地咆哮“叫别人去逆来顺受”的场景,奶奶预感到佩德罗要倒霉。

5,接下来是爱杜薇海斯太太的回忆。讲佩德罗的儿子米盖尔·巴拉莫,这个被父亲宠溺的孩子只有17岁,却无恶不作,草菅人命,凌霸妇女,常常与爱杜薇海斯同床共枕,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从半月庄去康脱拉村,幽会另一名使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翻越父亲新砌的围墙时坠马而亡,他刚死的阴魂和马驹科罗拉多曾返回半月庄,来与爱杜薇海斯告别。米盖尔死得非常离奇,他似托梦给爱杜薇海斯,说:“‘我只是跳过了最近我父亲叫人砌起来的那堵石墙,我让科罗拉多(马名)越墙而过。我记得很清楚,我跃了过去,之后继续向前飞奔。但是,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我只看见无穷无尽的烟雾。我这次没有找到她,那个村庄在我面前消失了。当时天下着浓雾或烟气,康脱拉村已不复存在了。”这听起来如此诡异,不过,属灵的世界不能用人的逻辑去理解。

6,佩德罗又回忆起母亲倚在门框上,影子长长,如梅雨一般无穷无尽的苦泣声。这次她告诉儿子,她的丈夫即佩德罗的父亲堂卢卡斯·巴拉莫被人错杀了。

7,切换到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佩德罗的父亲堂卢卡斯·巴拉莫死了,母亲死了,爱子米尔盖骑马坠亡,他伤心至极,请求雷德里亚神父为儿子祝福,神父认为米尔盖生前是个坏人,死后进不了天堂,况且,他曾杀死过神父的弟弟,强奸过侄女安娜,所以神父开始不肯为亡灵祝福。后来,佩德罗捻着一把叮当响的金币收买了这位神父堕落的心。佩德罗向来都认为金钱可买到拯救,他屡试不爽,这次也无例外。半月庄、康脱拉村的人对米尔盖之死展开了议论,认为他死有应得,其父佩德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8,雷德里亚神父收受贿赂后辗辗反侧,接下来一节是他的内心独白。原来他怕得罪供养他的富人,而穷人穷得叮当响,根本没钱捐贡,“从那些穷人那儿我一无所获,光靠祈祷、念诵经文又填不饱肚子,情况一直是这样的。”他记起玛丽娅·地亚达的无助眼神,她曾跑来请求他为她那乐善好施的姐姐爱杜薇海斯的灵魂超度,他以爱杜薇海斯自杀为由果断拒绝了她,实际上是因为穷人玛丽娅交不出纳贡的钱。

9,爱杜薇海斯·地亚达离开房间后,“我”半睡半醒,听见科拉马村庄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啸,这声音拖得很长,像是醉汉发出的哀号:“啊,人生不值得!”“放开我!哪怕受绞刑的人也有蹬腿的权利吧!”万籁俱寂,这夜半突来的呼声,仿佛把地球上的空气都给抽光了一样。

半夜,曾接生过我的产婆达米亚娜领“我”到另一间房歇息,“我”在这个房间里听见阿尔德莱德的冤魂也在呼喊,原来,这间房里发生过一起惨案。佩德罗为了侵占阿尔德莱德在半月庄的土地,使了计谋,反咬一口,起诉并控告对方侵占他的土地,并悄悄叫管家富尔戈尔·塞达诺勒死了他,做得干净利落,就在爱杜薇海斯刚租给他的这个房间。

至于财务方面,佩德罗家管理不善,闹亏空,结果欠了许多债,佩德罗倒不担心,他毫不迟疑,像变戏法一样将最大一笔债务(对普雷西亚多姐妹俩的债务)变成了进项,为了“清偿”,他心生一计,娶了最大的债权人—— 天真烂漫的堂娜多洛雷斯(“我”的母亲)为妻,神父索要六十比索,承诺不把事情走漏出去。娶过门后,佩德罗百般折磨新婚妻子,用无尽的家庭琐事磨缠她,把她当驴当马使唤,直到她受不了自动离开半月庄,去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在怨恨中凄惨死去。

当佩德罗对管家说,告诉他们,地界是没有的,我可以推倒篱笆。表明他根本就无视社会规则,法律、契约什么的在他眼里是废纸一张,他将重建半月庄乃至邻村或他想霸占的任一地盘的秩序——佩德罗·巴拉莫秩序!他经手的一切,不管土地、财务、牛马、女人,都将在他手里重新洗牌。

注意到这些隐情作者并未交待说是产婆告诉“我”的,他只是还原呈现了佩德罗如何敛财的一个又一个生动场景,多以对话方式叙述,显得自然逼真,形象生动,活灵活现。

10,产婆达米亚娜·希斯内罗斯和我谈到村庄里到处都是冤魂们的诡异声音:“这个村庄处处都有回声,这种声音仿佛被封闭在墙洞里,或是被压在石块下。你一迈开步,就会觉得这种声音就跟在你脚后跟后面。这是一些年代久远的笑声,好像已经笑得烦腻了。你觉得这说话声仿佛是从某个裂缝里传出来的。”她声称自己已多年不了解世事了,原来 她也是一具冤魂!“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呼唤着达米亚娜·希斯内罗斯,只听见自己声音空空的回声。

11,再次穿插了佩德罗强硬“收买”加利莱奥土地的场景,不过是从侧面描述的,从被欺压的姐夫加利莱奥和妹妹的一番对话。

12,既像是佩德罗对苏萨娜·圣胡安的回忆,又像是另一穿插的私奔戏剧场景,我想这一节像乔伊斯最拿手的戏仿:出现一男主角,在月黑燕高飞的夜晚,提出与叫乔娜的女主角一起私奔,乔娜念及老父亲无人照顾,没有答应。最后假嗓子附唱:“未婚妻赠我手帕一块,手帕边上沾满泪水……” 我们或可猜测一下,佩罗德曾请求苏萨娜离开半月庄遭拒,后来佩罗德起念,调走苏萨娜当小矿主的父亲到异地煤矿,杀死了他,漂漂亮亮解决了这个爱情的绊脚石。“假嗓子”这个很像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的手法,不过《尤利西斯》里用了很多这种伴唱,包括戏曲、歌剧、民歌等,《佩德罗·巴拉莫》里,只此一处。在鲁尔福另一篇小说《金鸡》里,倒是出现“阉鸡女郎”唱的几首歌词,起到渲染环境和交待人物内心的作用。在短篇系列故事《燃烧的平原》里,《清晨》一篇也用了女声假唱:“出来吧,出来吧,苦痛的魂灵。”以烘托贵族老爷堂胡斯托强奸外娚女被老仆人打死的悲歌。

13,“我”继续在这个村庄流连,母亲描述她记忆中热闹平和的小村庄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但现实却是空荡荡的牛车驶过,缓缓消失于漏斗样的黑暗中。“接着是黑影。黑影的回声。我想回去。我感到我来时留下的足迹,就像是在山丘的一片黑色中开出了一道伤口。”空荡、回声、黑影、黑色,其实这是一个亡灵世界。

恍惚间,“我”来到一座只有半边屋顶,歪歪塌塌的小屋,里面住着一对乱伦的夫妻,他们是兄妹,他们赤身裸体,吵吵嚷嚷,互相责怪,正在床上睡觉,议论着“我”这个入闯者,怀疑“我”是不是江湖骗子,男的叫多尼斯,女的叫多罗脱阿(绰号叫古拉卡)。她向“我”诉说自己的罪孽:她不仅与兄乱伦,且帮米尔盖·巴拉莫物色姑娘,引诱他陷入欲海不能自拔。主教听了她忏悔,但不肯原谅她,因为他对她说,人单靠羞惭是难以治好疾病的。多罗脱阿可怜兮兮地对“我”说:“您没有看到我的罪孽吗?您没有看到我浑身上下那些像疥癣一样的深紫色斑点吗?这还只是外表的问题,我的内心早已是一团泥浆了。”被众人唾弃,她后来靠乞讨为生。半夜,那男的多尼斯借机跑掉了,似是把那女人多罗脱阿留给“我”照顾,女人睡在我身旁,大腿压着我的,她的身体像是用泥制成的,外面包着泥壳子。“它散架了,像是在泥坑里一点点溶化掉了。我感到自己全身都浸泡在从她身上流淌出来的汗水里,感到缺乏呼吸需要的空气。于是,我从床上起来,那女人还睡在那里,她嘴巴在呼噜呼噜地吹着气泡,听起来很像是在打鼾。”其实这个“泥女人”又是一位躺在坟墓里的女人,而且“我”也逝去了,与她同葬一个墓穴,在土里,才有上述泥人剥落,自己被压迫的感觉。原来,“我”是被吓死的,是村庄里莫名其妙的阴魂,“是那些低声细语杀死了我,这些低声细语似乎从墙上渗透出来,又钻到地缝和脱落的墙皮里去了。这种声音使我难以忍受……我的生命之弦就绷断了。”那些阴魂的声音像蜂群嗡嗡嗡,分明切近却又模糊不清,只有一句较为清晰,叫“我”替这些冤魂求求上帝。这仿佛是但丁《神曲》中地狱的可怖世界,的确,在随后的文字里,鲁尔福提到了炼狱,这些嗡嗡声都是无法超度的亡魂发出的声音。

14,接下来讲佩德罗的管家富尔戈尔·塞达诺眼见米盖尔·巴拉莫杀人放火,闹得整个半月庄鸡犬不宁,提醒佩德罗管束管束,佩德罗认为儿子还是孩子,没有胆气杀人,故再次放纵他在周围的村庄霸占姑娘,胡作非为。当富尔戈尔来向佩德罗禀报,米盖尔“情杀”一个女人的丈夫,欲付赔偿金时,佩德罗认为既然这个女人他根本不认识,那她就不存在!这就是佩德罗世界的逻辑。

15,再现“我”(胡安·普雷西亚多)和多罗脱阿在坟墓里的对话,多罗脱阿说她抛弃了灵魂,由忏悔不安慢慢变得平静,因为,既然雷德里亚神父说她永远也进不了天堂,通往天堂的门已关闭,那么另一头就是地狱了,失去希望的生活不值得一过,她唯有抛弃自己的灵魂。她说,过去以各种罪人的形象和面目出现,来惩罚她,她曾忏悔而寝食难安,但永远洗刷不了自己的罪孽,“它用各种罪在我坐下来等死的时候,灵魂却请求我站起来,继续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日子,但’这里已无路可走了,’我对它说,‘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于是,我张开嘴,让灵魂出去,它就这样走了。”的确,羞愧可致人于死地,而没有希望的灵魂不要也罢。

16,佩德罗回忆儿子米盖尔坠马身亡后被抬回家的画面。他想起参加婚礼被误杀的父亲卢卡斯,母亲似梅雨滴嗒的哭声,他想起他永无止境的报复,先是杀光了与婚者,杀死更多人,以消解内心的仇恨,“他从来也不愿唤起这段回忆,因为这又会唤起其他的回忆,就像是撕破了一只里面装满谷物的麻袋一样,谷物会漏出来,而他却想堵住漏洞。他父亲的死引起了其他人的死亡,这每个人的死又总是与被打破的脸庞这一形象联系在一起;一只眼睛打烂了,而另一只眼中闪着复仇的目光。一只又一只被打烂了的眼睛。”可见,佩德罗杀死过多少人,包括许多无辜者!有那么一会,当米盖尔的尸体用麻袋装回搁在床板上,佩德罗意识到自己正在付出代价,但他想还是早点了结好,他果断命令仆人宰杀了米尔盖那只肉桂色的马驹,因为它总是在失去小主人后呜呜嘶鸣,弄得人心惶惶,可见,佩德罗,这是一个心狠手辣、不动声色、冷静又理性的疯子。

17,雷德里亚神父听闻米尔盖死时的回忆,这一节是这么开头的:“雷德里亚神父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在那天夜里,硬邦邦的床使他难以入睡,迫使他走出家门。米盖尔·巴拉莫就是在那晚死去的。”可见,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那有名的开场白是以鲁尔福为师的,他声称能对巜佩德罗·巴拉莫》倒背如流,可见这位现代拉美文学之父对他影响至深。

神父忆起,那是许多年前了,事情得怪他自己,得怪佩德罗由穷小子一跃成了富绅开始,当时许多女人哭泣着来忏悔,坦白被佩德罗睡过,有的主动有的被动,有的是得到做母亲的默许投怀送抱的,许多女人还有了佩德罗的孩子。米盖尔也是一个无名女子所生,因生产后就咽了气才被抱回佩得罗家养育。神父等着佩德罗来忏悔,却一次又一次失望,神父也没有勇气去提醒他,毕竟他靠这些富人供养。要知道佩德罗是不信神的,自然因果报应在他的世界里被完全摒除。可是它在雷德里亚神父的世界里起了作用,神父回忆往事,自责不已,行尸走肉的滋味让他不得安生,他去康脱拉,向主教忏悔,主教不肯赦他无罪,撤销了他在半月庄的牧师职位,因为小恩小惠换取了雷德里亚神父服务于人的灵魂。最后他们并肩在葡萄架下散步,主教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葡萄是酸的,神父,感谢上帝,我们生活在一块应有尽有的土地上。可这里的一切都是酸的,我们注定如此。”

此后雷德里亚神父回到半月庄,拒绝了佩德罗的饭约。多罗脱阿来向雷德里亚神父忏悔,说为米盖尔搞姑娘的就是她,从他出疹子时的青春期就开始了。神父拒绝了多罗脱阿请求赎罪,告诉她永世进不了天堂去见她早逝的儿子。这一节跟前面第15节,多罗脱阿在坟墓里与“我”的谈话吻合。

18,苏萨娜·圣胡安回忆得了痨病的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因怕传染,没有一位乡人或亲人来看她,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举行弥撒的钱也没有,埋葬母亲时,“雇来的人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他们汗流浃背地扛着与己无关的一件重物。他们以其职业所特有的耐心慢腾腾地放下棺木,用潮湿的沙土堆起了一座坟墓,凉风吹得他们振作了精神。他们的目光是冷冰冰的,漠不关心的。他们说,该付多少钱,于是,你就像一个购物的顾客那样付款给他们。”

苏萨娜和佩德罗·巴拉莫青梅竹马,是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那次私奔计划未果后,苏萨娜嫁作他人妇,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弗洛伦西奥,一生中,只有早逝的母亲和丈夫给他些许温暖,但弗洛伦西奥不久去世,苏萨娜变疯了,整日咕咕哝哝疯言疯语,回忆往事,回忆丈夫的温存,他强壮的肉体辟开她柔软身体的甜蜜,“当她感到自己的肉体破裂时,她觉得自己消失在虚空中。她那肉体像地垄一般被一枚钉子划开,这枚钉子先是炽热的,继而是温暖的,后来又是甜丝丝的。它重重地刺着她那柔软的肉体,越钉越深,越来越深,一直钉得她呻吟起来。”后来苏萨娜的父亲巴托洛梅·圣胡安(一名小矿主)占有了疯女儿,佩德罗将他调到另一偏远矿区杀死,将这个苏萨娜娶回家,但他一辈子也不明白苏萨娜的心理,不明白她的世界、她的呓语,不明白她为何发疯,她要的是什么。

“我喜欢在大海里洗澡,在它猛烈的拍击下,在它轻柔的抚弄下,我毫无保留地献身于它。”她对他说。可是,他不懂这意思。“翌日,我又在大海里沐浴净身,将自己献给海浪。”

“而我爱的是他的身躯,他那赤裸裸的情炽似火的身躯。那燃着欲火,挤着我颤抖的胸膛与双臂的身躯。我那挂在他身上的透明躯体。我那被他的力量支撑又放开的轻盈躯体。”

这两段是苏萨娜的呓语。或许,在苏萨娜世界里,唯剩两个相爱的人的肉体接触的温暖,只有身体的激烈感觉才能把她强制从心灵伤痛里拖出。后来苏萨娜死去,佩德罗也觉得自己正一部分一部分死去。

坟墓里的多罗脱阿告诉“我”:“他(佩德罗)是那样地爱她(苏萨娜),以至于她死后他彻底地垮了,往后的日子他就成天地坐在一把皮椅上,眼睁睁地看着送她去墓地的那条道。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他舍弃了他的土地,叫人烧毁了他家的农具。有的人说,这是因为他活腻了,也有人说是由于他绝望了。反正他把家里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坐在皮椅上,脸朝着那条大路。自从那时起,土地荒废了,好像成了一片废墟。这些土地无人管理后,虫害蔓延,满目疮痍,看上一眼就令人伤心。从那里到这里,这整个地方人烟绝迹了。人们各奔东西,各找前程去了。正当他行将就木的时候,打起仗来了。打的是什么‘基督之战’。”

19,科马拉村的凋蔽、空旷和零落。

苏萨娜的姆妈胡斯蒂娜·迪亚斯回忆苏萨娜的成长,姆妈又回忆起当时苏萨娜的父亲巴托洛梅的死讯传来的情景。苏萨娜回忆幼时父亲投篮放她下矿洞寻找金币的往事,她找到一副骷髅骨架,她把寻得的一个一个关节递给父亲,那副圆圆的头骨在她手上捏碎了。她当时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金币,后来父亲竖着冰雕般的目光冷冷地告诉了她。苏萨娜后来又回忆起丈夫弗洛伦西奥的死亡,她觉得并不需要神父,只想在被单下想念丈夫温热的躯体,她可以在回忆中一次又一次让他复活。

20,一个绰号叫“结巴”的人,来向佩德罗报告革命党杀死了管家富尔戈尔·塞达诺,他们是冲着他的土地来的。佩德罗并不觉得惋惜和伤心,“富尔戈尔这辈子总算贡献了他能贡献的一切,尽管他十分殷勤这一点是个人都能做到。”佩德罗早已物色了另一个更厉害的马仔,此人叫蒂尔夸脱。革命党有两百人,带着卡宾枪,举行了武装起义,他们说:“我们是起来造政府的反和你们这些人的反的,我们都已经受够了。我们造政府的反是因为它卑鄙,造你们的反是因为你们都是些恶棍、土匪,是油光满面的强盗。对政府老爷们我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拿子弹去跟他们说要说的话。”但他们缺经费,得找一个财主合伙,佩德罗“慷慨”解囊,答应后勤军备保障,给他们十万比索。当然承诺后来并未兑现,他只给了每个革命军十比索。佩得罗把自己的三百号人安插在军队里,见机行事,随时反戈,佩德罗煽动达马西奥(蒂尔夸脱)造反,并赐给他小牧场,叫科马拉的律师赫拉尔多马上将这份产业转到他的名下。

21,律师赫拉尔多来向佩德罗报告,蒂尔夸脱被比亚派军打败了!律师想从闹哄哄的科拉马迁移到萨尤拉去,也希望佩德罗给他一笔安置金,毕竟他曾忠心耿耿替堂佩德罗家三代效过劳,替米盖尔挡住了多少为非作歹和强奸案的法律裁判(他使米盖尔免进牢房少说也有十五次之多),多少次,他还自掏腰包堵住那些妇人们的嘴,免得她们将丑事声张出去。然而,今天,他从那个半月庄的铁公鸡那儿连一个子儿也没捞到。

22,达米亚娜·希斯内罗斯是佩德罗家的一名年老的侍女领班,当她见佩德罗·巴拉莫那高大的身躯像荡秋千一般地在使女玛格丽塔的窗口摇晃时,想起一生中令她后悔不已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姑娘时,佩德罗也是如此偷偷潜入她的闺房,她的心脏抖动得厉害,“仿佛肋骨之间有一只青蛙在跳动。”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地告诉他自己已睡了,未得逞的佩德罗踢着地板,愤懑不已,事后,达米亚娜每晚临睡时都宽衣解带,如湖水般清澈地摊开等待他的到来,但他再也不来找她了!达米亚娜听着邻屋公牛般的吼叫,想到被压在身下的玛格丽塔多么幸福。

但是,这一回,她听到的是枪托撞门的声音,原来律师赫拉尔多弄错了,达马西奥并未被比亚军打败,反倒拢络了比亚手下的七百人过来,向佩特罗报告,请求供应食品,这样就不用去村庄里抢劫了。佩得罗叫他们去洗劫康脱拉村,就有大把大把钱滚滚而来。达马西奥一行人遵命而去,马匹激起滚滚烟尘。佩得罗又想起今天刚睡过的小姑娘,当他刺入她惊颤若小鹿、还未完全发育好的小小身体时,他如何伤心欲绝又幸福满满地,竭力想把她当作小苏萨娜。

23,苏萨娜·圣胡安临死的场景,她和姆妈胡斯蒂娜的对话。姆妈相信天堂和地狱。苏萨娜认为生活就是罪孽,她只信地狱,她说她和亡夫弗洛伦西奥曾度过了非常幸福的一段时间,这是她仿佛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科拉马的两个老妪议论着半月庄苏萨娜屋子里的灯光,然后是黑暗、寂静。神父来给苏萨娜·圣胡安作最后的临终祷告,“我吞咽下带泡沫的口水,我咀嚼着都是蠕虫的泥块,蠕虫堵住了我的喉咙,使我腭壁发涩……我的嘴下陷,扭曲成一股怪相,被穿透和吞噬它的牙齿凿通。我的鼻子变软,眼睛的啫喱溶化,头发烧成一团火……”但是苏萨娜请求神父离开,认为不需要宽宥她的罪孽,为她感到羞耻,她自我感觉内心平静如洋,然后她再次感觉天旋地转,脑袋一歪,眼皮似重物压挤,她陷入黑暗中逝去了。

24,12月18日,是苏萨娜的死日,佩德罗下令将半月村的全部钟都敲响,响彻了三天三夜,直把人们的耳朵震聋了,他们彼此听不见对方的说话声。“不仅大教堂的这几只钟在敲,而且,“基督之血”、“绿十字架”,还有“神庙”等教堂里的那些钟也在响。到了中午,钟声仍未停止。到了夜间,钟声还在响着。钟声昼夜不停地响着,敲的方式都一样,而且,越来越响,到后来钟声便变成了一片震耳的哀鸣。”被绵延不绝的钟声吸引,“从康脱拉来的人像是来朝圣一般,有的人从更远的地方来。不知从什么地方还来了一个马戏班,带来了杂技和飞椅,还来了一些乐师。开始时,他们像是来看热闹那样走近村庄,但不久他们便定居于此,以至于还有了小夜曲,就这样,这一切慢慢地变成了一次盛会。科马拉顿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就像有演出的日子那样,村子里挤得水泄不通。钟声停止了,但盛会仍在进行。没有办法让人们知道,这是在办丧事,是办丧事的日子;也没有法子让人们离开,恰恰相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半月庄则孤独、宁静。人们赤脚走路,低声言谈。苏萨娜·圣胡安已入了土,但科马拉知道此事的人很少。那里在举行庙会,人们在斗鸡,在听音乐;醉汉在狂呼,摸彩票的在乱叫。村子里的灯光一直照射到半月庄,像在灰色的天空中笼罩着一圈光环。”(这一段堪与《百年孤独》里马尔克斯描写马孔多村庄的原始性如一枚初生蛋的细节媲美。)从23节中,苏萨娜心安理得,不要神父怜悯她,以及从24节中,她本来悲哀的葬礼变成了喜庆典礼的狂欢,都说明她并不是该受神惩罚的人,当人间的伦理误判时,我们交给文学的沉思、争论及悬置……

每死一个爱的人,佩德罗都要报复与他不共戴天的人类。他红了眼睛要叫科马拉饿死,他真那样做了。蒂尔夸脱按照佩德罗的命令见风使舵,先是跟了卡兰萨的人,后又反投奥夫雷贡将军麾下,最后又倒向政府一边。被解除教职的雷德里亚神父也拿起枪杆子加入战队。蒂尔夸脱说:“我要去增援神父,我喜欢他们咋咋呼呼的样子。再说,这样一来,个人也能得到拯救。”“随你的便吧。”佩得罗说,显然,苏萨娜的死让他倍受打击,现在他已萌生退意,从人生欢场中。

24,佩德罗·巴拉莫突然觉得孤单至极,他想起苏萨娜最后和他道别的日子,她的身躯擦着小路边天堂树的枝条走过,随风带走了它最后几片叶子,接着,苏萨娜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投入他梦中,他的记忆。他坐在门前的皮椅上,足足三小时,时间仿佛凝固了。本书开头出现过的赶驴人阿文迪奥·马丁内斯(佩德罗的另一个儿子)喝得醉醺醺摇晃而来,身上藏匮着刀子,他刚死了可怜的妻子库卡,连丧葬费也出不起,神父参战了,也无人来安抚她做临终祷告,他请求佩德罗施舍一点儿,却遭对方拒绝,他想着他临出门时把库卡的尸体搬在门外,为的是不受潮淋腐烂得更快,他卖了多少头驴啊,以医治妻子的病躯,却没一点儿起色,她想着昨晚库卡的精灵可爱,还在他身上爱抚……侍女领班达米亚娜突然像惊雷高呼“有人要杀老爷”!阿文迪奥头脑一阵轰响,鬼始神差,他拔出长刀刺了过去,结局可想而知,他被人拖曳着架走。(突然想起开篇,当阿文迪奥对“我”说“佩德罗是仇恨的化身”时,他狠狠用驴鞭抽打科拉马空荡荡的空气,应是对那不在场的父亲的鞭打,他自己何尝不也是仇恨之源!)

25,佩德罗预感到自己的死亡。

“苏萨娜,”他叫了一声,继而又闭上了眼睛,“我曾要求你回来……”

“……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这是你的脸。它很柔和,柔过月色;你的嘴唇宛如被褶饰装饰着,十分湿润,星光把它照得色彩斑斓;你的身躯在黑夜之水中透明得发光。苏萨娜呀,苏萨娜·圣胡安。”

“他想举起手来,让形象更清楚些,可手像石制的一样搁在腿上,已难以动弹。他想举起另一只手,它也缓慢地垂落到一边,一直垂到地上,像一根拐杖一样支撑着他那已经没有骨骼的肩膀。”

“这就是我的死。”他说,并不期待夜晚,因为他害怕黑暗将自己和半月庄那众多幽灵关在一起,这是他一生中唯一忌怕的事。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不可一世的佩德罗·巴拉莫如一座石山轰然倒塌,“石山”这里当然是夸张的手法,但也说明他在科拉马人和作者心中令人胆颤的份量,故事到此结束。

注:作家胡安·鲁尔福不仅是经典小说《佩德罗·巴勒莫》的作者,也是摄影家,除作者像外,本文其它配图是他拍摄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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