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随笔、书信及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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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读《给青年诗人的信》

巜给青年诗人的信》,以前只散读了一些断章,今次系统阅读又别有一番风味。里尔克优美而具哲思的笔触令人心动,冯至的译笔也着实让人惊叹!文字之美与思想之美兼具。

当然在这些书信中,我并不着意去领悟高深的道理,而是学习表达的优美,以及里尔克对待万物的谦卑和神圣。

“因为最深的虔心像是一种雨:它从地上升发,又总是落在地上,而是田地的福祉。” 我们当“居于幽暗而努力,工作且等待。”

这种散文体书信,这种心灵深处虔敬的歌吟,如一场阅读的肃穆祈祷,适合细细品味和感受,不宜徒增阐释与评论,因为私密与神圣之物的亲近,近乎个体王国颁布的法典,这里不容第三者插足,作者的心境、想法、对语言的讲究等秘密已蕴含在语句里了,“使人阅之自生美感”。

《论山水》极佳展现里尔克非同寻常的视角,人看待风景时,融合又抽离的角度在绘画历史里的演变,事实是人对天地混沌之物与自我的辨识。

他在《罗丹论》里说,“关于观看万物,艺术家模制一件物,就是认识一切众多的侧面、一切从上看和从下看的观点、每个互相的交叉。然后才有一个物存在,然后它才是一座岛,完全与飘忽不定的大陆脱离”。这里,大陆指的是一切因袭习俗、不能靠近事物的观看和认识论。

因为绘画、写作、雕刻,都是观看的过程,用此种思维看世界,每一物与人,都焕发独有的生命色彩,它特殊的存在显现,而可被重新命名。所以“他虚心伺奉他们,静听他们的有声或无语,分担他们被人们都漠然视之的运命。”

“他的咏物诗,其中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抒写个人的哀愁;只见万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

“而脱离过分的自我是巨大的美德。脱离自我而理解万物入诗,诗人必须和世界有距离,但这距离不是用来评价和审视,而是用来感受和理解。”

《布里格随笔》(又译《马尔特手记》)摘译的一篇,非常冷寂又悄聚着心力,或正是如此凄清的环境,与内心滋养的无限丰盈的差异下,里尔克写出了那首著名的巜秋日》,结合这些细腻能见毛孔呼吸翕动的随笔,更能感应到与这首诗相吻合的、那种幽秘而微妙的氛围。

另外书中,冯至译诗十八首诗、巜冯至论里尔克》之前已读过。冯至这篇,文笔优美得让人屏息,试想,一个诗人钦慕者满怀热望地追随另一位伟大诗人,他内心澎湃似万物生,内在苏醒生长的力量促使他执笔写下这些文字,怎能不动人?

后面三篇是冯至与里尔克邂逅的独白介绍。有一篇有助于理解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诗人认为,人通过呼吸与宇宙交流,息息相通,人在宇宙空间,宇宙空间也在人的身内。呼吸是人生节奏的摇篮。里尔克在十四行里不只歌咏了死,更多的是赞颂了生,他观看宇宙万物都互相关联而又不断变化。”是的,好的诗歌赐给我们类同另一种宗教。

二,读《马尔特手记》

“《马尔特手记》为里尔克创作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它叙述一个出生没落贵族、性情孤僻敏感的丹麦青年诗人的回忆与自白,某种程度上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小说由71个没有连续情节,又不讲时间顺序的笔记体断片构成,因为共同的主题——爱、孤独、恐惧、疾病、死亡、上帝、创造等,集中表达了作者终生关注的各种精神问题,在精神暗流上构成了一个特殊的有机整体,被誉为现代存在主义最重要的先驱作品之一。”

的确,这是一部震撼心灵的手记,因为它经过心灵艰苦的求索旅程,不亚于黑塞自传式小说的动彻心扉,相似地,这也是里尔克-布里格,或称为布里格-里尔克唯一一部自传体散文笔记小说。它描述了里尔克孤独飘泊一生的心灵旅程与追寻。

里尔克用了6年时间来完成这部书,一个人的心灵成长史、时间的轮痕自然清晰可鉴。从内容形式上看,这部书主要分三类:

一开始,是决意成为一名以观察为业的诗人里尔克有意识从外部观察世界、描摹世界,这部分比较浅表,因为差不多是里尔克行旅于巴黎、哥本哈根、威尼斯等地,从表象记下所见。像一个贪婪吞噬世界的人,抓住什么就攫取,属主动写作范式,这些声色光影盖过了生活真实体验与内心体验的微弱声音,也可能翻译不甚出彩,开始我差点没耐心读下去。当然也有个别精彩深邃的展现。

另一部分是一个旅人对童年时光的回忆,散漫于文字的每个角落,那些有趣或不甚有趣的人、物,里尔克烙上了属于他的心灵标记,但它的成功恰恰是超出了私人标记而成为我们普遍的感受与体悟的终极。

第三部分是里尔克行旅途中的阅读体验或记忆中的阅读体验,这部分最为璀璨,越来越深邃向内心挖掘,达到神圣神性的光芒,具有与他后期诗歌一致的神性品质,向他的颠峰之作《杜伊诺哀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等靠拢,那种虔诚与对苦难的领受,歌吟和祈祷的姿势,令人动容,你、我、他,世界万物成为一体,都转化为行吟的赐福与祈祷。我想说,这是诗歌最美和最终的姿势,它是心灵的歌吟与独舞,以爱振荡爱的和声。

里尔克的诗,除了中期从罗丹艺术论受其启发,把观察推进向一个不可见的情智感受的空间外,不正是后期这种向神性的秘密渗入令人动容吗?是的,读《马尔特手记》,可窥见里尔克精神世界的秘密土壤,也就是他作品根植的秘密土壤。

令人惊叹的是,里尔克从青年始就领悟了这一方向,日渐清晰,他一直在行旅中在思索,思索……“里尔克花费了六年时间培养他的主人公马尔特,让这个起初处于绝望、迷茫中的年轻诗人充分体验了人生中的孤独、疾病、恐惧、死亡、爱与上帝,并最后超越绝望,趋近了永恒的无上至福。”

尤其令读者感动的是里尔克一开始就选择了行吟诗人的姿态,尽管清贫、一无所有,那份坚定、忍耐与等待的从容,我们从他著名的《秋日》一诗里完全能感受和领略,仿佛我们的人生就是永远飘泊途中又暗暗蓄积力量的等待……

里尔克对世界何等谦卑、对女性以爱去理解和尊重,这种态度与他对上帝的爱的理解是一致的。如这本书最末部分所暗示:

“经历了那些漫长的岁月,布里格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为趋近上帝而进行的艰苦劳动中,他几乎忘记了上帝的存在;或许,他期望从上帝那里能够获得的一切只是:“宽容一个灵魂的忍耐”。许久以前,他已经超越了世人所看重的命运的偶然性;可是现在,即使是必不可少的快乐和痛苦,也都失去了它们芬芳的余味,变成对他来说既纯粹又富于营养的事物。从他存在的根源处萌生出一种丰富的欢悦,就像从根须生长出来的坚忍而常青的植物。他开始专心一意地学习掌握那些构成他的内在生命的东西;他不想忽略任何东西,因为他坚信,他的爱就存在于这一切之中,并在其中培育成长。”

当我们明了爱不是局限,不是停滞,而是无限广袤之物时,诗歌也自然趋向它至为宽广的散布,通达宇宙的领地……

书中末段,“(布里格-里尔克)这个浪子所向往的并不是回归故乡,而是拒绝那种可怜的人间之爱:“他跪伏在家人脚前,恳求他们不要爱他。”“他现在很难去爱;他觉得唯有上帝具有爱的能力。然而,上帝还不愿意爱他。”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1936年纪念里尔克逝世十周年时,他演讲说,“在我们的时代,纯粹的诗人是罕见的,但也许更为罕见的是纯粹的诗人存在,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这里,与其说是对里尔克生话方式的赞誉,不如说是他对诗歌精神的领会与出航,也是对我们大多数人完整生活方式缺失的遗憾,对文学世界的寄望与努力的期待。

我认为,或许,正如里尔克所感受到的,上帝不愿爱他,不爱人类,里尔克还在途中,所有诗人还在途中,诗歌永远无法说它得以完成,人类精神世界的追寻之旅永远无法停止脚步……

不管“上帝”在此是一个真实形象还是一个托喻,我们有限的生命因诗歌抛入了无限的恳请和祈愿中——关于一代一代的人类生命的完善……

三,读里尔克《音乐》一诗

你在吹奏什么,男孩?它穿过一个个花园

像一串脚步,像命令附耳轻传。

你在吹奏什么,男孩?瞧,你的灵魂

落入牧笛丛管的夹缠。

你为何挟诱她?呼喊是

她自误自哀的牢房;

你的生命力坚强,而你由

渴慕谱写的悲歌更坚强。——

让她安静吧,让灵魂悄悄

返回奔腾与繁盛之乡,

生活,茁长,壮大,成熟,

趁你还没强使她就范柔雅之奏。

如今她振翅已更加乏力:

你这梦想家却要挥霍她的飞翔

到双翼被歌唱割伤,

她将不再飞进我的围墙,

当我呼唤她来成就欢畅。

很喜欢的一首,有关音乐的诗很多,但大多只是提及乐音对感官的触动影响,思绪由此漾开,由此物及彼物,在事物与事物外部间滑行,未深入事物内部。

这一首《音乐》,第一节也是从表面划开,提及观看:

“你在吹奏什么,男孩?它穿过一个个花园

像一串脚步,像命令附耳轻传。

你在吹奏什么,男孩?瞧,你的灵魂

落入牧笛丛管的夹缠。”

两个问句的声音引起好奇,但第二个问询提到灵魂,巧妙延伸至第二、三节,从此,观看转向事物内部——音乐与灵魂深层的缠绕,音乐里住着吹笛者的灵魂,住着我们丰富多变的灵魂,音乐与灵魂互相依偎也相互驯服:

“你为何挟诱她?呼喊是

她自误自哀的牢房;

你的生命力坚强,而你由

渴慕谱写的悲歌更坚强。——

让她安静吧,让灵魂悄悄

返回奔腾与繁盛之乡,

生活,茁长,壮大,成熟,

趁你还没强使她就范柔雅之奏。”

灵魂有这样的性质、情状和趋势:它有时“自误自哀、坚强、安静,”有时又“奔腾和繁盛、茁长、壮大、成熟。”我们在音乐里返回奔腾和繁盛之乡,回归灵魂自由,回归灵魂的初始之态,或者说,这是音乐的初始效用、源起及旨归——从屈服于柔雅之奏,从自囚与被挟诱中解放!

第四节视点又开始转换,从吹奏者转向我内心的观照:

“如今她振翅已更加乏力:

你这梦想家却要挥霍她的飞翔

到双翼被歌唱割伤”

梦想家总是像不受束缚的鸟儿挥霍梦想,而致振翅乏力,过速把精气用尽,这里实际道出了梦想与艺术间紧张的张力和限界,我与吹笛者属此同类,不免有点悲从中来,我嘅叹且劝勉!否则

“她将不再飞进我的围墙,

当我呼唤她来成就欢畅。”

记得读完《音乐》这首诗深受触动,那些音符的跳荡,和里尔克复调似的疑问久久萦绕心怀,对诗中的男孩,与其说是轻柔的责备语气,倒不如说是一种平等地位的艺术探讨,与少年一种艺术理念的商榷,你如何演绎你的音乐中的情感?挟持它?强暴它?展示你的力量?不不不,里尔克或许说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艺术力度,这得凭一种艺术直觉去拿捏吧。

有一天,彳亍于短街,不知何处而起,一阵悠扬的芦笛声盈贯于耳,我的步子不由自主合于它的节拍,向那乐音的方位临近,临近,临近……外在是空间距离的位移,感觉却是由外至内,向内心灵魂的无限趋近——— 一串串音符从河岸的菖蒲丛中升起,像晶莹的泡泡飞升、破裂、散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这旋律在我眼前演变成这一幅持续的运动画面的升腾、坠落,但这是非物质的一个比拟,最后,你永远无法到达那神秘所在的中心,或者说你无法评判,说你已然抵达,总之,你滞留在了笛声唤起的前意识和现实的步履位移之间,是令人泪水激动的弥合,复活又短逝的刹那,弥足珍贵。过了几天,我才想起要不要仿着里尔克,试着把这感觉记录下来,但觉得结尾还是不如意,因为当时一辆汽车快速驶来,一个满身脏污乞讨的流浪艺人跪匍在马路中间,我的一切想象突然半途夭折,它中止了!

笛声

文/ 思

你在吹奏什么,浪人?

乐声回流原乡

路人,截留在归途

你在吹奏什么,浪人?

“瞧,你的灵魂

落入芦笛丛管的夹缠。”

路人滞留于时间

前路截断

你在吹奏什么,浪人?

那丰富的内在倾泻

贝壳,从时间的唇上坠落

起点缤纷

道路延伸

居留于想象的蒲丛

行人重新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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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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