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领导煽动下属不合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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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提要:

1. 与极其强势的领导政见不合怎么办

1.1智伯与赵魏韩三家 (Done)

1.2 齐湣王与陈举 (Done)

1.3 齐湣王与苏秦 (Done)

1.4 公子扶苏与秦始皇 (本篇)

1.5 王陵与吕后 (含有示范案例陈平)

1.6 公孙弘、汲黯与汉武帝(含有本课参考答案)

2. 领导又要用你又不太喜欢你

2.1 甘茂奔齐

2.2 伍子胥与吴王夫差 (从问题1转移到问题2)

2.3 乐毅与燕惠王

2.4 齐湣王与孟尝君

2.5 李陵如何能成为霍去病:不是领导的亲信不要打硬仗 (新增)

3. 领导已经没有什么能赏你了

3.1 白起与秦昭襄王

3.2 李斯与秦二世

3.3 刘邦与他的功臣和儿子

 

1.4 公子扶苏与秦始皇

考虑到叙事的连贯性,我决定把伍子胥与吴王夫差的事挪到第二个话题,与乐毅和燕惠王的事合成一篇来写。这两个故事之间的内在联系到时候在讲。本篇先分析下公子扶苏与秦始皇的这一段。秦国覆灭的原因当然有很多,秦始皇继承人问题没有处理好可能只是一个导火索。读完《资治通鉴》和《史记》里那些尘封的细节,我感觉,这事一是秦始皇自己的责任,故意制造团队下属之间的不合甚至敌对关系,保证自己的集权地位,结果玩坏了,对自身和帝国产生了反噬;二是公子扶苏过早暴露了自己与秦始皇政见不合,对极其强势领导进行了非常不符合游戏规则的劝谏导致的。

 

秦纪二

三十二年,前215

“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刻碣石门。坏城郭,决通堤坊。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卢生使入海还,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遣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伐匈奴。”

三十三年,前214

“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迤而北。暴师于外十馀年。蒙恬常居上郡统治之,威振匈奴。”

翻译:始皇帝出巡抵达碣石,派故燕国人卢生求访仙人羡门。又在碣石山门刻上一些吹牛的文章。拆了一些城墙来修水利工程。此后始皇帝巡视北部边境,从上郡返回都城。卢生受派遣入海寻仙后归来,随即抄录《录图书》上的谶语,上写:“使秦朝灭亡的是‘胡’。”奏报给始皇。始皇就让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去北边打匈奴。蒙恬率军把匈奴打跑了,收复了黄河以南地区,设置四十四个县。接下来便就着地势修筑长城,用以控制险关要塞,起自临洮,直至辽东,绵延一万多里。蒙恬于是又领兵渡过黄河,占据阳山,向北曲折前进。军队在外征战,风餐露宿十余年,蒙恬则常驻上郡指挥军队,威震匈奴。

 

图来源:《中国历史地图集》,秦时期全图;红线标注的是秦长城,图上褐色长城图示是当代的长城遗迹

 

这段我查了《史记-秦始皇本纪》,内容写得基本一样,注意这位卢生。历史上著名的焚书坑儒有一半和他有关系。儒家的传承到了战国先秦时期已经很有问题了,孔子曾明确地曰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而此时儒生已经开始以鬼神事来忽悠皇帝以求功名。这段《史记》原话是这么说的:“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

三十四年,前213

“丞相李斯上书曰:‘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黔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制曰:‘可。’

翻译:丞相李斯上书说:“过去诸侯国纷争,以高官厚禄招徕各国游学之士。现在天下已定,法令统一出自朝廷,百姓理家就要致力于耕田做工,读书人就要学习法令规章。但今日的儒生却不学习现代事务,只知一味地效法古代,并借此非议现实,蛊惑、扰乱民众,相互非难指责现行制度,并以此教导百姓;闻听命令颁下,就纷纷根据自己的学说、主张妄加评议,入朝时口是心非,出朝后便街谈巷议,夸饰君主以提高自己的声望,标新立异以显示自己的高明,煽动、引导一些人攻击诽谤国家法令。这种情况如不禁止,就势必造成君主的权势下降,臣下结党纳派活动蔓延民间。唯有禁止这些才有利于国家!因此我建议史官将除秦国史之外的所有史书全部烧毁;除博士官按职责收藏书外,天下凡有私藏《诗》、《书》、诸子百家著作的人,一律按期将所藏交到郡守、郡尉处,一并焚毁;有敢于相对私语谈论《诗》、《书》的处死;借古非今的诛杀九族;官吏发现这种事情而不举报的与以上人同罪;此令颁布三十天后仍不将私藏书籍烧毁的,判处黥刑,并罚处修筑长城劳役的城旦刑。不予焚烧的,是医药、占卜、种植的书。如果想要学习法令,应以官吏为师。”始皇下制令说:“可以。”

 

焚书、禁书、删帖、封号、禁言等等等等的这些管制措施的原理,李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读了这段之后,还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从李斯和始皇焚书禁言开始,只经过了短短得7年,秦国就灭亡了。公元前206年,沛公刘邦率众打到了咸阳,秦王子婴出降,献皇帝玺、符、节,秦朝结束,历史进入了汉太祖高皇帝元年。秦二世胡亥死之前责问身边得太监说,原来都已经乱成这样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个太监说,我就是因为不敢说,所以才能活到现在,我要是敢告诉你实情,早就被杀了,还能活到今天吗?

因言获罪一旦开头就收不住。时间一长,人人噤声,领导久而久之就只能听见他自己思想的回声,偶尔有些跟他说实话的傻子,也会立即从领导眼前消失;等到他明白过来的那天就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才醒了。焚书禁言大兴文字狱,也会变成权臣控制皇帝的手段,只要能够控制领导的信息流,基本就能左右领导的决定了。皇帝本来想通过禁言来控制别人,结果想不到自己禁言别人也会导致自己被人愚弄和控制。亡国之君,很多都是这样走向败亡的。

李斯与商鞅一样,他们在历史上没有留下美名,但是他们的主张和政治手段一代代传了下来——尤其是李斯在言论管制和外交上提出的指导思想,仍然深刻影响着今天的国策。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与其说是秦始皇统一了天下,还不如说是李斯统一了天下。

 

三十五年,前212年

“卢生说始皇曰:‘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複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始皇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捕时在旁者,尽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决事者,悉于咸阳宫。

翻译:卢生劝说始皇帝道:“有一种方法,这就是皇帝不时地暗中秘密出行,借此躲避恶鬼。而避开了恶鬼,神仙真人便会来到。故此希望您所居住的宫室不要让别人知道,然后不死之药大概才可以得到!”始皇说:“我敬慕真人!”于是就自称“真人”,不再称“朕”。并下令咸阳城周围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处宫殿楼台,都用天桥、甬道相连接,帷帐、钟鼓及美女充斥其间,这些人各安其所,不移动。始皇走到哪想住就临幸一下,要是有人敢说出他住的地方,就杀头。有一次始皇帝去梁山宫,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的随行车马非常多,不太高兴。宦官近臣中有人将这事告诉了李斯,李斯随即减少了他的车马。始皇愤怒地说:“这一定是宫中人泄露了我的话!”于是审问随从人员,但是没有人承认。始皇就下令捉拿当时在场的人,全部杀掉。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始皇到了什么地方。群臣中凡有事情要奏报并接受皇帝裁决的,便全都到咸阳宫等候。

 

巧了,一千多年后也有一位皇帝自称“真人”的,他就是我国著名艺术家,败家皇帝宋徽宗;而且宋徽宗和秦始皇还有一点相同,就是自己败完家以后,亡国亡在自己儿子手里了。这位卢生两次进言,秦始皇都听信了,可见这个阶段秦始皇没有什么要杀儒生的意思(尽管他已经焚了书了),而是把他们也当成一派专家学者、类似于智囊顾问的角色。在我看来,这些围着权力打转的儒生不过是打着“儒”的旗号,给领导提出一些假大空的战略目标,要些资源,抬高自身地位,接着画大饼——你还别说,领导就喜欢大饼。

兵家、法家,这两派帮助秦国建成最高效国家机器、举国动员体制的人物,不好画大饼,画了饼必须亲自烙出来给领导吃。吹大了容易破功,你看人家儒家这大饼画的,长生不老,这个饼怎么验证?只有秦始皇死的那天他才知道自己没能长生不老,不过那时他已经死了,能把你怎么地?所以靠画这个饼为业的儒生们,本来可以吃这碗饭吃到秦始皇死的那天。

现代社会仍有很多领导需要有卢生这样的专门搞战略的人,说着一门他们自己不懂,领导也不懂的语言,画出一个短期是无法验证也无法证伪的大饼,这个饼大到让人愿意为了万分之一实现的可能而倾尽资源。等领导倾尽资源那天,这个饼要是真烙出来了,那搞这门艺术的人就可以接着演下去,烙完这一个,就可以画下一个了。如果倾尽资源也没烙出来,那就是泡沫破灭了,总归要有人为泡沫买单。

我本来不太欣赏画饼这门艺术,但近几年我发现在当代职场,尤其是一些大公司,敢于画饼、乐于画饼、把自己也不懂的业务理念卖给领导,竟然是一条晋升的捷径。而且领导们竟然经常很愿意给这些个画饼的人一些资源,让他们去找烙饼的人,等饼烙的人千辛万苦把饼烙出来了,领导最欣赏的还是那个画饼的人;画饼的人不仅得大头,而且还能把烙饼这件事说成是自己干的。所以我现在觉得,天行健,君子以藏饼于身,待时而动,乃是正道。将来等我再烙饼的时候,得把“烙饼者”这三个字印到我的名片上,我才开始烙。有了这个心态之后再看卢生,觉着他真是令人佩服,就这些胡诌八扯煞有介事的台词,我连背都背不下来,就跟别提要演了——他撒的这些慌根本毫无逻辑呀。

可是没想到,这么好干的差事,这个卢生竟然跑了。

 

侯生、卢生相与讥议始皇,因亡去。始皇闻之,大怒曰:“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

 

翻译:侯生、卢生一起议论讥讽始皇暴虐,然后就跑了。始皇听说了,非常生气地说:“卢生这批人,我尊敬他们也赏了他们很多财物,现在居然诽谤我!这些在咸阳的儒生,我也曾派人打听过,也有一些人妖言惑众。”于是御史就开始查问各位儒生。这些儒生互相举报,于是始皇亲自判处犯禁者四百六十多个人,都在咸阳活埋了,并且向天下宣传,以警示后来者不要再犯;同时也贬谪了更多的人到边境去守边。始皇长子公子扶苏进谏说,“这些儒生都声称自己研习孔子的学说。现在您用严刑峻法惩罚他们,我怕天下人恐惧不安。”始皇很生气,派扶苏到上郡去给蒙恬当监军。

 

卢生为什么跑,跑的时候还讥讽始皇?我看那只能是因为他怕了呀,怕等到始皇寻思明白,发觉自己只不过是来骗功名利禄的,没有什么真本事,就会一刀把他给杀了。所以他就找着侯生等一伙平时混的好的哥几个商量,说哥们儿,咱们骗的钱也够花了,要不咱跑吧,别哪天一句话说不好露了馅,连命都没了。于是侯生就跟着卢生跑了,剩下不知道哪个塑料兄弟情的哥们把这事就放风给始皇了。始皇一生气,找御史想抓几个儒生解解气,御史一看眼色,那得从严了审,得上纲上线让皇帝解气啊。结果没想到这些儒生互相检举揭发,互相咬来咬去的,最后竟咬出了四百六十多个人,全部被活埋。

读到这段我震惊了,这就是焚书坑儒之坑儒的由来?司马迁和司马光可是对秦国一点好印象都没有,本身也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的,可是读了他们俩写的这段,我一点也不同情这些“儒生”,这都是些什么人渣?读到此反而觉得秦始皇有点可怜是怎么回事呢?具体地说,始皇杀人太多,犯点什么事都直接杀,他以为这样人们就不敢再犯了,那就错了;人们会效法成功人士,如果始皇身边这种人总是得到晋升,罚得再狠也会有层出不穷的人不惜铤而走险。秦始皇好像一个刚刚经历了电信诈骗的当代人,对方冒充国家公职人员骗取了你的尊敬、信任和钱财,结果就人间蒸发了,你刚刚意识到对方是个骗子,这时你能不生气吗?如果你有秦始皇那种权力,你会不会也想把骗子找出来夷三族,以儆效尤?

当然,站在韭菜的角度,镰刀这么做确实是暴虐的,但是站在镰刀的角度,韭菜确实也有点可恨,而镰刀砍一部分韭菜是为了让其余的韭菜更好地生长。

我们要记住一点,在秦始皇这样自认为成就了大功业的领导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是镰刀,别人都是韭菜(这一点到汉武帝那段司马光写得更细)。

这两段卢生的进言读起来总是觉得怪。兵者国之重器,就因为卢生算了一卦说“亡秦者胡”,就能发三十万大军,征战十年打匈奴,还修建长城这种大工程?又因为这个卢生说了一句皇帝的踪迹不能让人知道才能长生不老,就值得这么大费周章?——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情本身就是秦始皇想做的,要么就是卢生通过某种途径探知了领导心意,然后才来忽悠他,或者是秦始皇通过某种方式给了暗示,希望有人给领导想做的这两件事提供理论支持,这时候卢生站出来画大饼,才能和领导一拍即合。

御用学者,就是这个作用吧。领导心里想干点什么,你来给领导提供理论支持,把饼画圆了。后世的儒生们,很多都是吃这碗饭的。

 

公子扶苏为什么要进谏,这点我太理解他了。我自忖要是在他那个位置,也一定会说点啥,而且还不一定说得像他那么委婉,因为他真心是为了他爹好,所以就敢劝。而且这里只写了扶苏进谏,其他人都没有进谏,当然不是因为只有扶苏了解天下大势,而是因为别人都不敢劝。而且说不定这还是有人撺掇扶苏去劝谏的,因为始皇总不至于杀了亲儿子。扶苏是个好公子,如果他能当皇帝,可能历史会改写。可惜他的这个劝谏的行为,就说明了他的权力欲不够强——他的权力欲没强到可以使他放弃一些原则,突破一些底限,凡是这样的人,都难以获得权力。要获得权力,必须首先成为权力的奴隶,整天要想着如何获得权力,守护权力,时时刻刻演好自己该演的那部分,绝不可以真心示人。

尤其是预感到领导在给他自己挖坑的时候,最好是等领导跳进坑里向你呼救的时候你再出手,而不是拦住领导不让他往坑里跳;他要跳的时候你拦住他,他绝不会觉得你是出于好意,只会恨你,觉得你竟敢反对我。等他跳进去自己后悔了,你再把他拉上来,他才会感激;如果坑太深你救不出领导来,那就再盖一把土,抱下一个领导大腿,或者自己抗起领导的重担吧。

秦始皇能统一六国,接住了他祖爷爷秦昭襄王手里的这一棒,你不能认为他昏庸无能吧;他的水平在中国皇帝里怎么排也得算中等以上吧?就这水平的领导,功成之际也连好话都听不进去了,何况是当代职场上千千万万的水平不怎么样的领导。忠言逆耳利于行这句话,只有自己当了领导之后,可以每天勉励自己。千万不要指望自己的领导有这种觉悟。

实际上,扶苏这一句劝,恰恰是别人也许都可以说,就他不能说。越是远离权力核心的人越可以说,越是有机会继承皇位的人越不能说。因为这一句可能说话的人是想表达字面意思,但是听了这话的人只会觉得扶苏内心是同情儒生、了解儒家的,说不定平时交游往来的就是这些儒生,将来一旦得到大位就会重用这些儒生。所以他这么一说,并没有救得了这些儒生,反而产生了两个意外的效果:一是被他爹发配到边疆去找蒙恬了,使自己远离了权力核心,就这次发配,决定了扶苏和蒙恬覆灭的命运。二是得罪了李斯。秦国以法家立国,以李斯为首的秦国文官集团因为扶苏这一次的劝谏而站到了他的对面去,怕他上位以后重用儒家打压法家。后来《资治通鉴》和《史记》当中的记载也证明,李斯是拥立胡亥,假冒皇帝命令赐死扶苏蒙恬等人这一系列操作之中最关键的人物。

就《史记》的记载看来,扶苏在当时是有点众望所归的王位继承人。秦始皇死于公元前210年,也就是把扶苏发配到上郡之后的两年。秦始皇有两个操作让人感觉很迷幻。一个是在自己生病的时候不召回扶苏:如果他想立扶苏,一生病就应该把扶苏和蒙恬召回来立储,把这件事的手续办好,明诏以示天下;如果他想立胡亥,也应该把扶苏召回来,防止立了胡亥之后扶苏和蒙恬拥兵造反(扶苏和蒙恬感情很好)。他放一个有民望的皇子到边境领兵,又放一个不太有出息的小儿子在身边,似乎是想让扶苏和胡亥形成制衡之势,这样只要他自己不死,两个儿子还都得巴结他争取得到储君之位。难道始皇在病重、病危之际还在算计这些?另外,始皇的病重和速死也很奇怪,扶苏刚被调走,他第二年就病了,第三年就死了——如果说赵高故意选择在这个时候让他病死,那我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秦始皇的另一个迷幻操作就是施恩赵高的同时,让赵高恨上蒙毅。

“初,始皇尊宠蒙氏,信任之。蒙恬任在外将,蒙毅常居中参谋议,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赵高者,生而隐宫,始皇闻其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使教胡亥决狱,胡亥幸之。赵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毅当高法应死。始皇以高敏于事,赦之,复其官。赵高既雅得幸于胡亥,又怨蒙氏,乃说胡亥,请诈以始皇命诛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胡亥然其计。赵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乃见丞相斯曰:“上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材能、谋虑、功高、无怨、长子信之,此五者皆孰与蒙恬?”斯曰:“不及也。”高曰:“然则长子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乡里明矣!胡亥慈仁笃厚,可以为嗣。愿君审计而定之!”丞相斯以为然,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立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将军恬不矫正,知其谋,皆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翻译:当初,始皇帝尊重宠爱蒙氏兄弟,颇信任他们。蒙恬在外担任大将,蒙毅则在朝中参与商议国事,有忠信之名。即便是高级将领或丞相,也没有敢与他们一争高低的。赵高生在隐宫(赵高母亲受刑后身体有残缺,在专门收留这样人的隐宫生下了赵高,地位卑贱,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始皇听说他办事能力很强,且通晓刑法,便提拔他担任了中车府令,并让他教小儿子胡亥学习审理判决诉讼案。胡亥非常宠爱他。赵高曾经犯下大罪,始皇派蒙毅惩治他。蒙毅认为赵高依法应被处死,但始皇因赵高办事机敏干练而赦免了他,并恢复了他的官职。赵高既然得到胡亥的宠幸,恰又怨恨蒙氏兄弟,便劝说胡亥,让他诈称始皇遗诏命杀掉扶苏,立胡亥为太子。胡亥同意了赵高的计策。赵高又说:“这件事如果不与丞相合谋进行,恐怕不能成功。”随即会见丞相李斯,说:“皇上赐给扶苏的诏书及符玺都在胡亥那里。定立太子之事只在您我口中的一句话罢了。这件事将怎么办呢?”李斯说:“怎么能够说这种亡国的话呀!此事不是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人所应当议论的啊!”赵高道:“您的才能、谋略、功勋、人缘以及获扶苏的信任,这五点全部拿来与蒙恬相比,哪一点比得上他呢?”李斯回答:“都比不上他。”赵高说:“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扶苏即位,就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您最终不能怀揣通侯的印信返归故乡的结局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而胡亥仁慈忠厚,是可以担当皇位继承人的。希望您慎重地考虑一下,作出定夺!”丞相李斯听后认为赵高说的有理,便与他共同谋划,诈称接受了始皇的遗诏,立胡亥为太子,又篡改始皇给扶苏的诏书,指斥他多年来不能开辟疆土、创立功业,却使士卒大量伤亡,并且数次上书,直言诽谤父皇,日日夜夜地抱怨不能获准解除监军职务,返归咸阳当太子;而将军蒙恬不纠正扶苏的过失,并参与和了解扶苏的图谋。因此令他们自杀,将兵权移交给副将王离。

《史记》里这段赵高劝李斯的话还多了几句:

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不一一翻译了,最关键的是两句话:我赵高管事二十多年了,就没见过秦国罢免的丞相功臣封侯有惠及第二代的,最后都逃不过被杀的命运;扶苏上位后必用蒙恬为丞相,你就完了。你听我的,保你封侯,代代相传,长寿多福;机会就这一次,现在不听我的,必定会祸及子孙。你自己选吧。

赵高虽然撒谎了,但是他这番话的逻辑无懈可击,说得特别有道理;而且恐怕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可想而知他能说得特别真诚有感染力。自己是胡亥的近臣,又和蒙家有怨,如果扶苏上位,赵高也是第一个要剪除的。秦国历代大功臣,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文有商鞅,武有白起,前面不远还有一个吕不韦。功臣在皇帝手里,相当于用完即弃的工具。(大概只有范睢、蔡泽这两个聪明人知道早早从权位上退下来,不过听过他们的人不多,也说明他们没有做出大功业来。他们俩的事我准备放在第三段里讲讲)。站在李斯那个位置,他拥护扶苏,对扶苏来说他也不算功臣:拥护扶苏就得把秦始皇遗诏解释成立扶苏为太子,那天下人本来就觉得应该立扶苏,你李斯只不过是照事实传达旨意,你有什么拥立之功呢?立胡亥就不一样了,他自己本身实力并不强,需要你扶一把,你现在一扶,不就有拥立之功了么?李斯这么一听,赵高和我是同病相怜啊;掐指一算,这买卖也划算啊。

而事实上,胡亥是赵高教出来的,在胡亥眼里,有拥立之功的是赵高,不是你李斯。由于和领导的私人关系不到位,李斯不知道自己的功劳在领导眼里有一大半是记在赵高身上的。两年以后,李斯死于赵高之手。李斯干这么大的事,史书上都没记载他和胡亥的对话,说明极有可能李斯和胡亥的联系是被赵高截流的。读后续的记载,赵高往往能料敌于前,先发制人。所以很有可能,秦始皇是赵高下手弄死的;本来领导用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就是觉得这种人只能依靠自己,没有自己赵高啥也不是;但不知不觉间赵高已经把自己培养成了领导接班人的亲信,那就不一样了。

说回秦始皇的第二个迷幻操作——利用赵高和胡亥,制衡蒙氏兄弟和扶苏,故意制造两大集团的仇恨。赵高,是秦始皇自己从社会底层抬举上去的能人,而且让赵高来教导辅佐胡亥;赵高犯法,他故意让蒙毅去处理,要么是秦始皇授意蒙毅从严处理,要么是按秦法正常判就应该判死刑,这时候他再自己出来施恩,而让赵高从此恨上了蒙毅。领导两边施恩,想让两个集团的核心人物都对自己感恩戴德,而互相怨恨斗争,来确保自己的集权地位。

可惜领导玩坏了。

原本秦国宗室集团还有地有兵有权力的时候,一般立储的事都出不了大问题;皇族的长辈会出面主持大局。不过到了嬴政这一朝,秦国王族不给封地(李斯的建议),所以到了立储这种历史关头,宗室也没有实力出面干预。李斯大权独揽,哪个集团争取到李斯,哪个集团就赢了。赵高扶胡亥上位后,日益架空,屠戮王族(嬴姓几乎杀尽了,感觉就像是要给赵国报仇),先杀扶苏,再杀胡亥,后想立子婴为傀儡王,但被子婴反杀。子婴向刘邦投降后,项羽打到了咸阳,杀了子婴(就像要给楚国报仇)。

后世汉武帝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汉武帝最后一次大规模打匈奴,不想让李广去,李广非要去,而且要当前锋。老将军一顿哭求,他就答应了;回过头叫来统帅卫青,和卫青说,李广运气不好,每次都打败仗,你可不要让他当前锋,我怕他把单于放跑了。于是卫青就自己当前锋去打单于,让李广随后赶到,结果李广迷了路,等他的部队和卫青汇合的时候人家都打完仗了,单于果然跑了。老将军壮志未酬自杀了,于是李家人就恨上了卫青。李广儿子李敢当时是跟着霍去病打了胜仗,立功封侯。回去之后听说自己爹是这么死的,就打了卫青一顿,卫青就自己忍了也不说。霍去病听说了这事,自己的部下打了自己的舅舅,就打猎的时候杀了李敢。汉武帝喜欢霍去病,就对外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后来没过多久霍去病就死了,死因是什么《史记》和《资治通鉴》都没写。

再后来卫青也死了,汉武帝就没有什么杰出人才可用来将兵打匈奴了。

领导自己要做好人,给底下人挖坑让他们互相仇视对方,形成制衡,确保自己的领导地位;自己只施恩,得罪下属的事都让别的下属去做,在两拨人面前演戏装傻。也行,等到两拨人让领导煽得真的互殴起来,整个团队只会走下坡路。到时候领导自己得有能力收拾烂摊子。仇恨只会升级,时间越长,隔阂和对立就越深刻。这种局面一旦形成,这个团队就不可能再有真正的合作了。

这种领导我看得太多了,想吐。基本上这种制衡术一出现就说明这位领导到头了,日中则昃,水满则溢。从这时候开始,领导就不再进取,领地不再扩大,所以怕有人撼动自己的位置;即便是像汉武帝这样,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自己不想做恶人,转移一下矛头到别人身上,最终导致两个骨干集团的互殴,匈奴未灭,自己人先互杀起来,整个团队也开始走下坡路了。

通常这样的领导都是权力欲极强的人。领导要施制衡术,通常和下属的权力欲无关,只和他自己的权力欲有关。面对这样的领导,记住,宁做赵高,不做扶苏。共勉之。

不过其实真没啥意思,还不如早点换个领导,或者自己当领导创业,把宝贵的人生浪费在创造价值追求梦想而不是算计这些权谋上。

 

 

 

 

 

雪芜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读《资治通鉴》:领导煽动下属不合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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