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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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毅 诗人 作家

在《当代》《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散文.海外版》《红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散文入选多种选本。

幻像

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似乎没有背景,人物形象模糊,章节之间缺乏逻辑,实际却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小说的人物常走出书页与读者对话,甚至谈情说爱。顺着他的叙述,我们一步步踏入他设计的情境、悬崖和迷途,感觉自己正从陡壁中探出身躯。这是一种大师的智慧和幽默。卡尔维诺颠覆了我的时空概念和阅读习惯,让我看到一个多维的空间。

卡尔维诺的小说呈现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幻像,象毕加索、达利的绘画。人物的嘴、脸、语言、服饰乃至形象支离破碎,却在一种平静的叙述中协调一致。每个部分像一段独奏,可单独成篇,总体听起来却是一部合声。他对传统事物进行重新结构,不断为我们虚构一个国家、一段失传的语系和一本并不存在的书。卡尔维诺既有马尔克斯的魔幻色彩,又有博尔赫斯的迷宫气息。我在阅读时力图把速度放慢,设想在章节之间找到逻辑关系,结果总是徒劳,我们无法用习惯思维去解读卡尔维诺。阅读之后犹见一个巨大的魔方,在叙述中不断变换角度,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方块是什么。

小说开篇是这样的: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请你先放松一下,然后再集中注意力。把一切无关的想法都从你的头脑中驱逐出去,让周围的一切变成看不见听不着的东西,不再干扰你。门最好关起来。那边老开着电视机,立即告诉他们:“不,我不要看电视”…… 这是典型的卡尔维诺式开头。

中世纪阿拉伯的地理学家在描写亚历山大港时写到,法罗斯岛的圆柱顶上有面铜镜,可以照见塞浦路斯、君士坦丁堡以及在罗马人一切领地上航行的船只,因为镜面有聚光作用,可以看见全部形象。卡尔维诺说:我希望这几页书不仅表现出镜子中心的离心运动,即我的形象向空间的各个方面散开,而且也表现出镜子的向心运动,即镜子还向我传来我的视力看不到的一些形象。于是我产生了这种幻想,利用镜子的反射把全部事物、整个宇宙乃至上帝的全部智慧都聚集在一面镜子中……那么这一套镜子也许会映照出隐藏在我灵魂中的一切知识。米兰.昆德拉这样评述过欧洲小说:“就其形态的丰富性,其发展的令人晕眩的集聚强度以及其社会作用而言,欧洲小说(如同音乐一样),在任何其它文明中皆无侪辈。”在这里,我用米兰.昆德拉“令人晕眩的集聚强度”作为解读卡尔维诺的钥匙。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一章中,卡尔维诺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日本场景:银杏的枯叶像细雨一般纷纷落下,使绿色的草地布满点点黄斑。我正与补田先生一起在石板铺的小路上散步。如果从银杏树上只有一片枯叶落到草地上,那么望着这片枯叶得到的印象是一片小小的黄色树叶;如果从树上落下两片树叶,眼睛会看到它们在空中翻腾,时而接近时而分开,仿佛两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后落在草地上;如果是三片树叶、四片树叶,甚至是五片树叶,情形都大致如此;但是,如果在空中飘落的树叶数目不断增加,它们引起的感觉便会相加,产生一种综合的犹如细雨般的感觉。这种纷乱的景象与后面“我”与宫木夫人以及真纪子的暧昧情感,透视了作家对现代社会的迷茫心境。这是一段令人晕眩的描述。在这里,“日本”成为一个语言符号,如同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中不断提及的“中国”一样,作家试图在人们通常所谓的智慧之上,把握一种理性以及这种对事物神秘而又深刻的感觉。

卡尔维诺在现实中理解了虚幻,而虚幻的叙述使他远离了现实。我不清楚自己在阅读中,有多大程度接近了卡尔维诺。也许需要不断的阅读,就像接近卡夫卡《城堡》那样接近大师。

乡愁

安德列.塔可夫斯基将诗歌、梦境和现实元素揉和一起,创造了自己的电影语言。塔氏在色彩上惯用蓝黑和褐色强调电影的情感,画面有深沉的乡愁气息。

塔可夫斯基童年是在伏尔加河畔一个村镇度过的。多年后,那个村镇被大水淹没。这个场景在塔氏第一部电影《伊万的童年》里出现过:伊万在“淹水的死寂森林”里侦察敌情——伊万身上有塔可夫斯基童年的影子。一九八二年,塔可夫斯基赴意大利拍摄由意、法、俄三国合资的电影《乡愁》,这是一部讲述俄罗斯民族精神状态的电影。塔可夫斯基借助这部影片来陈述他们的民族根源、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乡土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对于宿命的依恋。《乡愁》叙述一位俄国教授在意大利与美丽的女翻译、癫狂的多梅尼科间微妙的关系,以及置身异国他乡时的记忆和梦幻心理。《乡愁》是塔可夫斯基最神秘、难懂的电影。影片虽是在意大利拍摄的,但在道德和情感层面却是彻底的俄罗斯风味。

《乡愁》的男主角戈尔恰可夫是位诗人。他来到意大利搜集关于俄国农奴作曲家的资料,打算根据其生平写歌剧剧本。戈尔恰可夫在意大利期间强烈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能在某种距离之外观看别人的生活。这使他被过往的种种回想和爱人的容颜击跨,这一切连同家乡的声响和气味一直袭击着他的记忆。戈尔恰可夫对多梅尼科的访问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造访,是两个民族心灵的对话,其意义不亚于人类访问火星。而多梅尼科的死则使戈尔恰可夫失去了对生命的尊敬。他受俄罗斯乡愁的驱使,决定回到农奴制定的俄国,不久便悬梁自尽。影片中,我更注意多梅尼科和狗的一组镜头:人与动物息息相关却又爱莫能助,最后是多梅尼科渐弱的眼神。在关于《乡愁》的随笔中,塔可夫斯基引用了他的父亲,诗人阿尔谢尼伊. 塔可夫斯基的诗句:“目光渐弱/我的力量/两道飘渺的钻石光芒/听力衰颓/萦萦久远的雷鸣/以及父亲的声息……不再闪烁羽翼的光辉。”这是典型俄罗斯式的乡愁,让我想起忧伤的白桦林、山楂树以及雪地里渐行渐远的三套车。

《乡愁》里有一组关于“家”的片断:草坡上的房屋在烟雾中时隐时现,远处有几棵树、两匹马、一只狗以及乡亲忧伤的身影。画面透着对家园深切怀念和永远无法回归的情愫。在这里,塔可夫斯基要说的不是具体的“家,”而是关于人类深层意义的心灵史。“当我遭逢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种文化,并开始对他们有所迷恋时,我开始感到烦躁不安,隐隐约约却无法治愈——仿佛单恋,仿佛是要攫住无限或者硬要将互不相融、凑合起来那种死心断念之症兆”。

传统意义上的俄罗斯知识分子都受良知引导,对弱者总是悲悯同情,并献身于对理想和信仰的追求。这让我想起那些优秀的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斯塔姆、索尔仁尼琴、阿赫玛托娃等以及遥远的十二月党人,他们带着高贵的俄罗斯血统,他们都以关注民族的走向为己任。

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惯以人物内心来结构故事。他一直对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通过主角生活态度的心理现象,来探索其心灵世界所奠基的文学和文化传统。《乡愁》里舒缓的镜头展现了塔可夫斯基构图的诗意特质,在这里常看到广袤的草类随风飞动、寂静的水泽泛起波纹,以及几百对红山椒鸟在秋风中翩翩飘飞的画面。

《乡愁》里没有任何不相关的事物。塔可夫斯基的目的是要描绘一个人处于一种与世界、与自己深切疏离的境况,以及无法在现实和他所渴望的和谐中找到的平衡。由于远走他乡以及对于生活完整存在的思慕,使他陷入一种远离亲人和朋友的感受。俄国有着漫长、阴郁的雨季,塔可夫斯基用雨创造了一种特殊的美学场景,“雨”贯穿了影片的始终。《乡愁》最后的镜头中,塔可夫斯基把俄国的房舍摆在意大利教堂内,这个影像是主角境遇的呈现,喻示着戈尔恰可夫即将死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塔可夫斯基在谈到这部影片时说:“如今《乡愁》对我来说已成为过去。我从来不曾料到,自己那极其真切的乡愁,竟然如此迅速盘据了我的灵魂,直到永远。”这让我想起凯尔泰斯所说:“我知道的很清楚,而且这样感觉到:这无可拯救。我想继续走下去,但是在我体内颤动着惶惑不安,某种无法抵御的乡愁。”

一九八三年,塔可夫斯基在意大利拍完《乡愁》后,决定终生不再重返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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