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狐狸与刺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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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娟，山东省菏泽市人，散文作家，现为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

前言

“青岛散文”第246期刊发耿立老师随笔《树有其命》，此篇《狐狸与刺猬之间》借用以赛亚·伯林的名篇，对耿立老师进行了随笔式评论。

“狐狸多头？”第一次看到《刺猬与狐狸》，是十八年前一个早春天，昏暗拥塞的师专中文系阅览室里，正翻寻书架教参的我偶尔扭头发现，一位同事正长臂长身蜷于案桌前兴味津津阅书，见我勾了脑袋凑近，颇为骄傲地扬扬手中物，《俄国思想家》，以赛亚·伯林的，真好。正攻读陕师大文艺学的我只课堂听导师尤西林先生提过此书却未睹真容。软磨硬泡下终抱书归，出阅览室已远仍能听到割爱不舍的同事粗亮嗓音：看完尽快还我，折角处别抻开。我哑然失笑，真真“书痴”。

《俄国思想家》就这样到了我手中，“书痴”同事耿立刚购得半晌，书主人的阅迹赫然折戟于26页——伯林论托尔斯泰的《刺猬与狐狸》上。名作家、名“书蠹”，在没有网络电子书库的时代，耿立所拥趸的顶梁立地、琳琅满目的私家浩瀚书海，曾令整个学校甚至整个小城所有文学梦想家们若鹜趋之。上世纪90年代周遭爱文学爱文创之师生众多，与耿立作家、书蠹双重身份的招引不无干系，古今中外文史哲地方志书法美术，只有你不知道叫不出名字的，没有他私藏遗漏的，博闻强识的他最为人称道处是能将所有浏览过的书全部印在脑子里随时调用，问一答十。但，爱书如命的耿立对于“借书”却十分吝啬，再亲再厚朋友顺走他书一周不还，日常细节毛边大条的他指定会高门大嗓执着索要，尤其珍稀货品如龚自珍、聂绀弩诗文集类。即便你故意耍赖提出还书可需请客，他也会立马唯诺连声应下，不解他性情的难免惊诧：为一本书，至于？这瘦弱书生算不清帐？

然《俄国思想家》我终究未还给耿立，并且是被书主人特许。借书隔天系例会，我刚一露面即被叫住，以赛亚·伯林书主人要拱手赠送，知道我用得着，算同教研室前辈的殷殷关切。走路旋风般迅捷的耿立未待正酝酿情绪的我万千言谢，话锋急转身形早已在乌压压人群间洒落：若再去西安请给捎一本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我定是一脸讶愕，耳朵听错？分明余音飘来硬邦邦到不容商榷。这是嗜书人的痛偿之策嘛？

十八年后的暮春四月，耿立阅读折角仍停在《俄国思想家》第三篇《刺猬与狐狸》中途，重翻已略略泛黄的书页，小心翼翼的旧年折痕活力尽失却依然带着原书主摩挲时的沙沙响。十八年间不知他会否另寻别径将此书阅完？涉猎无所不包、精神大爱自由的耿立应该不会轻易放过自由主义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更不会放过名篇《刺猬与狐狸》吧？书角折痕外，我分明看到文中不止一处的黑色墨迹旁注，那是书主人一向的阅习，也感叹尚未开始苦练书法的耿立字迹远不如今日从容放达。

刺猬？狐狸？《刺猬与狐狸》伯林入题引古希腊诗人阿尔基洛科斯的残简:“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近旁便是耿立四字带问号的小注：“狐狸多头？”

耿立在暗示什么？他更像伯林笔下多元漫射的狐狸？而非单向内敛的刺猬？问号何谓？他自己并不十分确定？

回看耿立创作、精神成长史，一直在变中寻求立世的他，一次次“逃离”过去走向“新生”，从未故步自封，也因此浴血凤凰般盛放出庞大丰富又枝蔓婆娑的繁花、硕果，令每一个走近者炫目：散文、散文理论、诗歌、小说诸体无所不作无所不精，40岁后痴迷书法也同样拿出惊艳业界的文人墨绩。作为与之相识28年、同事20年的后辈，我也一路仰视至眼花缭乱。而耿立又是三十几年执着于一业勤奋不辍，每日闻鸡起舞，阅读、文创、书法几乎占据他生命的全部，除散步、一点爱酒小癖，他甚至连一项颠倒众生之歌舞棋牌太极爱好都不沾染。他是机敏多变的狐狸，也是纯粹单一的刺猬？亦或是自诩为狐狸、骨子里刺猬的矛盾混合体？

十八年前，耿立正处于自散文理论重新回归散文创作的当口。在国内散文界已享有多年盛名的他，曾放下心爱的创作潜心理论，并接连拿出《新艺术散文概论》《新艺术散文美学论》两本论著。其后，开书店、国内写作高研班深造、自考山师本科、第二次北大游学，社会历练、个体情感积淀丰盈饱满的耿立再次抖擞精神征战散文。网络、电脑刚刚开始普及，走在本命边缘、几乎对电脑黑门不通的他迅速融进网络世界，只会单指敲击键盘打字速度却快到出奇，他是天涯社区文笔红人，更是沉迷于自我风气革新的散文家。如同寒冷师专宿舍日日披衣苦读诗经楚辞、鲁迅、帕乌斯托夫斯基、川端康成的80年代文青再次上身，顶着失眠、焦虑暗影，创作激情却不可遏制井喷泉涌。他左手做着张中行、胡河清、王小波、史铁生、张承志、周涛、张炜等散文诸家的传笔《“世说”传承》《诗意的评判》《“猪”的别解》《命运即与苦难周旋》《足履山河》《壮美的生命》，着意个体生命解读与反思也重文本社会文化批判。《千古之悲:说豹子头林冲》等近百篇水浒人物系列作品也此陆续载于报端、网络空间，一时广得流传。终集文结书成《见证与信的文字》《说人物谁是人物》；右手乡土散文也别开洞天由早期田园诗画向故乡、亲情的纵深性灵拷问掘进。创作生命线不断延伸的耿立中期散文历史、乡土双峰并峙的创作格局慢慢形成。耿立散文注重精神灌注，甚至有意识放弃对文字的精雕细琢，他时时警惕精神“不能撒谎”，阅读“高智取位”，尽量与一流思想者学者作家在书里做精神遨游。

▲耿立

那时段的耿立专注创作，身边也聚集着大量文学拥趸者，同行、文友。虽喜爱写作，但彼时的我却未能挤进耿立文学圈子，他已被众人围到密密层层、水泄不通。教学区倏忽来去的他给人印象寡言而乖张：前一秒还见他和颜悦色跟你打招呼，我也曾大着胆子下一秒将练笔小文呈求指正，刷刷电眼扫过许是毁了行家观感：完全不对。黑脸撂话毫不顾忌惊慌凌乱被晾晒一旁的请教者，扔下个乱发根根突兀峭立的后脑勺便人踪消匿，到底哪里不对？就不能给指道清楚？心下窃窃，莫非遇上了嗅见异味即瞬间警觉炸毛的狸猫同事？能在那时得到他《俄国思想家》赠书，猜想纯属同教研室多年造化的积攒。

几年后嗜文亦嗜酒的耿立，因一场糟糕胃病历京城医院月余疗救后思想似开悟至别一境界，换了心、脑般的他性情大变，浮躁、喜怒无常骤转而为平稳、佛性，看淡一切渐渐退出呼朋唤友的应酬场，开始静心精磨散文技艺，也跟着谢孔宾老师习练书法。随着《赵登禹将军的菊与刀》《悲哉！上将军》《义士墓》《致不孝之子》等一批散文名作的问世与获奖，耿立散文成就也攀升上自己创作的第二个高峰，尤其在离开山东离开他求学并任教的鲁西南师范学校远走岭南前的两年，“老舍文学奖”“孙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及山东省“泰山文学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项皆有斩获，各大权威散文排行榜也屡屡现身。

重风骨气韵的耿立散文贴近现实又粲然高格，无论描摹乡土还是重新解读历史，削铁挫髓般的快节奏语言总能承托出清澈流动的世情世境。《缅想的灵地》《遮蔽的记忆》《藏在草间》《无法湮灭的悲怆》《绕不过的肉身》，血性十足又不乏细密柔情的一卷卷丹书彰显出精进难得的大家风范。也在此时间点，因工作关系我开始跟随耿立做事并虚心请教散文创作法，亦师亦友洗去躁气的耿立耐心授教，自此我的散文创作算真正开启上路。耿立精力充沛、思路活泛多元，散文创作闲暇也开始策划出版系列年度散文、随笔文选，一坚持就是10年，因选文重文本质量不只图所谓名刊名家，即使纸刊尚未发表质量上乘之网文，他也会纳入选本。其选本的独立性，被业界一致看好。

八年前为有更大更高平台施展文学抱负，耿立放下正处级行政职和山东已得文名收拾行囊远走岭南。客居珠海后的耿立如鱼得水，在散文文体边界与精神边界拓展探索方面愈走愈远，创作上再开新境界。他呼唤散文之“真”：“散文的道德原则是真。它的全部的尊严都在”于“真”；倡导散文“减法”美学：当下散文走出困境必须破旧立新，减去捆绑于文体之上的传统“重负”“感恩”“孱弱”直面真实。笔耕不辍的他八年间不断求新求变，文风、文品渐入至境，文字机锋更加诡谲多端，继文集《青苍》《消失的乡村》《向泥土敬礼》引起文坛巨大反响，获第七届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并获“广东省第十届鲁迅文学奖”“三毛文学奖”等奖项之后，2019年耿立再迎创作勃发。《灵魂背书》集结了《乡村布鲁斯》《灵魂书》《美学格子》《匍匐在土》等散文精作，荣登2019年全国好书榜。“在文字背后背书”也便使笔下文字有了“力和坚实”的精神质地。

同时完全卸下俗世负累的耿立，天赋的单纯清灵也开始在童诗中再次生根栖息，若无一颗纯良童心如何能幻化出《会飞的春天》《星星落在我的手臂上》的奇妙诗行？他相信德国早夭天才诗人诺瓦里斯：“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孩子”“就会有一个黄金时代”，于是他的星星可以有翅膀“星星落在我的手上/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手臂上痒痒的”“也落在河边的苇草上/树枝上/这些星星高高低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为平原的孩子捉迷藏”；他的刺猬可以接吻“可以每根刺上都跳着一朵喇叭花/远远地广播着/我是春天，你可以抱抱！”

耿立一边写稚趣无限的童诗，一边做致思沉潜振人窗笼的古典诗。做童诗的耿立如单向清澈的“大知”刺猬，而仿古诗作似其散文更像刁狡“多知”的狐狸？去年10月西安华文创意写作大会晤面，“不做神州袖手人”，耿立和龚自珍《己亥杂诗》正写至殚精竭虑处，一脸疲惫的耿立只眼睛乌亮跟我、思运兄一遍又一遍谈论着自己的诗作进展。向来高榜定庵为作古知己的耿立充分施展三十年古典诗词扎实功夫，步龚定庵315首《己亥杂诗》也和了315首，一首一韵次第进阶，在己亥年底前耿立终完成和龚自珍开风气先的己亥诗作：“偷拿风骨辨时贤，鬼脸鱼龙似涌泉。万事源头辩名矣 ，轮回己亥又编年。”（第1首）“吟罢江山气不灵，不如放眼入冥青。烈士暮年宜学道，请看床头金字经！”（第315首）对作者诗词功底要求极高的和诗感情浓烈深度伤神耗力。但如同德里克·沃尔科特对美国诗人洛威尔评赞：对纯粹主义人士来说，《模仿集》“可谓胆大包天”，但在此之后，诗人便“抵达了创作的幸福之境”“一切诗歌都为他所有”。《己亥杂诗》吟罢搁笔，耿立也该有“抵达幸福之境”的欣慰吧？

“狐狸多头？”十八年来，我一直无解，这是耿立内心深处无意识显现？还是他自己的一种价值追求？也许为文者，是一多头的狐狸最好，有九尾狐，为何不允许有多头的狐狸呢?这一稀罕物种，散文家的多头狐，给人的是多重面目，是文字的多重面向，也许，这终归是散文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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