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读后感 ：未生即死的言语、自由与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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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如锦的背后，是人生的苍凉。

《繁花》此书，在叙述的结构与语言形式上颇费心思，新颖出众。如其结构，采用少时与成年后双重时间结构，从某一点散发出去，形成两条叙述时间线，又在其终结之处，汇合到同一时间点上，形成了一种单向双线闭合的叙述模式，西方小说评论谓之“复调”。这种模式的好处在于，打破传统单一时间线模式，造成一种阅读上的跳脱与冲击，进而促使原本显得冗长与平淡的叙事在层次上变得丰足，在情节上变得波澜丛生。而读者在突破了最初的疑惑，略微的不知所措后，越往后，越为情节所攫取，阅读的急迫感与愉悦感也随之而来。

苏轼《行香子》里有句词如此言道“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繁花如锦之中，单就其语言而言，宛如人间三月，千枝万枝，盘虬曲直，层层叠叠，参差错落，瞬时绽放，而赏花人行到其中，移步换景，似画如屏。此中语言之特色，其一便是简化之后的对话，减去常规的符号标点，如同囚徒摆脱镣铐，获得流水行云般的自由。写作者被释放，读者也当即被释放，文字也有幸被释放，形成一种干练洒脱的言语体系。

特色其二，典雅凝练的诗体文风与里巷弄堂的俗语下调并存。在不同场景，常有诗句的迸发，或者是说话人的吐露，或者文字间的记载，或者是远处的背景，或者是记忆的深处。工整雅韵的古代诗词，抑或是自由浓烈的现代诗，出现的时机恰好，不显突兀与尴尬，偶尔也渲染出浓重的悲剧感。如在众人看来，颇觉怪异的姝华。她的前期如何以诗为心，如何敏锐幽僻，她的后期便如何疯狂，如何重重沉落泥塘。想起姝华初见小毛时，翻阅一本抄诗集子，其中有一首穆旦的诗：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沪生总是说“姝华，不要再说了”，而姝华总是继续窸窸窣窣地念叨，直到在自由和美丽破灭之后，被时代所窒息。

在世俗的弄堂隐深处，在推杯飞盏的狼藉里，属于市井的俚语俗话接连不断。但在全篇来看，仍是以典雅为宗。凝练的文字，自有其特具的端妍的风骨与徐缓的节奏，从而在阅读时在唇齿间形成琅琅的朗读感。

特色其三，类似于重章复沓之句的出现。重章复沓，是《诗经》惯用之法，《诗经》的朗读感，毋庸赘言。

另一方面，画面的暗示感也极强。比如，小毛临死前，阿宝与沪生在养老院进出之时。“养老院花园旁边，是铁丝网围墙，外面有一条废弃铁路，荒草从枕木里长出，几乎湮没红锈的轨道，几只野猫走动，异常静。”

“一只黑猫走上铁路，草莱之间，又出现一只黄猫。小毛说，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样子，一声不响，眼睛乌亮，姝华讲过，小姑娘是让铁路上这种野猫，衔到黄浦江边，涨潮阶段，江水蜡蜡黄，对面是船厂，周围不见人，风大，一点声音听不到。”

“围墙外的野猫，钻到荒草之中，剩两根尾巴。一阵小风来，树叶抖了一抖。小毛醒过来说，几点钟了，我浑身痛，背痛。”

“两只野猫完全消失，草丛与铁路，碧绿背景，断断续续两笔赭红。小毛落了一滴眼泪说，一事无成，还是死了好。”

“阿宝与沪生走到食堂外，几只猫贴墙壁走近，尾巴一动，进了食堂。沪生说，外国养老院里，有‘死亡黑猫’，一只怪猫，只要爬到病人枕头边，坐定，就是讲，这个人，三个钟头里就死，比医生灵。”

猫来了，猫走了；小毛醒着，小毛睡去。小说里不乏类似的物象，类似的复沓，比如阿婆的鱼，蓓蒂的金鱼，姝华的诗。这些复沓的句子，连同荒草遍生的废弃铁轨，飞鸟停驻的黄浦江上，在脑子里回环往复，絮絮叨叨，诉说着人类永难摆脱的宿命。

《繁花》讲述的故事并不如何新奇，不过是几个市井青年的一生起落，不过是各种人物的人生跌宕，不过是几个特殊时代的繁盛衰落。但读完掩卷，仍然不胜慨叹，真如《红楼梦》中所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于此，写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是“独立去生，独立去死···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是“红尘让人爱，也会让人忌”？是“春病与春愁，何事年年有？半为枕前人，半为花间酒”？是“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人生太苦涩，所有的疯癫，逃离与死亡都不足以倾诉，不足以完整表达。因为我们总是怀着如此热烈的欢喜和深沉的憎恨置身于其中。

穆旦说：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也许写作者只是在说“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而我们却在惋惜“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吟诵诗歌不会徒劳无功，至少可以让后代的读者留下些许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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