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应该使人感到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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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我的同事在工作到凌晨一点钟时写下的一段话: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个样子 他们累到不愿再翻弄手机 我也是 但这样的时刻 我很明白 悲愤不过是暂时的 明天回家一躺 我会像健忘的鱼一样 又忘了目前的低落 于是周而复始 不知还要多少个春秋 如果说推币机是看准了人的贪婪 那这工作 就是看准了人的懦弱 生存如鬼 吃掉了我原本可爱的生活

 

 

我没法安慰他,因为显然,他所说的,“每个人脸上都是一个样子”,也包括了我。我那“可爱的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到了这个睡与不睡的节骨眼上,最好还是别想。只是突然起了个念头,假设他,和我,此刻的低落除了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别的原因,那么这个原因一定存在一个前提:“工作除了提供收入以外,理应使人感到幸福”——大家也都是这么希望的吧。但,它是真的吗?

前段时间在看阿兰德波顿的书,让我对工作这件事,有了和以往不太一样的理解。

 

 

 

我们这一代人普遍的观点,既然工作占据了人一生当中最有活力、最具创造性的大部分美好时光——我们理应对其有所期待,期待它使人快乐,充满意义,创造成就。

但实际上,几乎任何人提到工作都很难毫无怨言。当然,在今天这个高度职业化的时代,已经不太有人会总是将自己的工作形容得一无是处。至于像我的那位同事,我相信,他那一刻的低潮,也具有明显的“阵发性”的特点,不必做过多的解读。反而是有些本不属于抱怨的话,让我觉得还挺有意思。而这些话,你们一定都听过,或者讲过。

我曾经有机会接触到各行各业的精英,青年才俊,我发现一些人,尤其是初次见面的时候,很需要强调,“我这人其实就还蛮专业的,拿我的工作来定义或者想象我似乎欠妥”,言下之意基本上是,他们从事的工作所指向的某种特质,精明世故或者严谨刻板,咄咄逼人或者按部就班,并不是他们的“为人”。他们同时还相当的喜欢讲,“工作就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哈哈,我也希望如此呀),这样强行的将两者割离开来,在潜台词里,赋予了工作繁琐、枯燥、忙忙碌碌、不放感情的一面,而生活则应当是悠闲的、美好的、富有趣味的,高质量的打发时间。

这样看来,工作似乎并不像我们,乃至精英们,期待的那样,能够表达我们的理想、实现我们的价值,并且给我们带来幸福快乐。

 

 

二、只有极少的人,从工作中获得了幸福

 

在我们这个时代,假如要了解一个人,首先关心的大部分时候已经不再是对方出生何处、母亲的姓氏或者家中排行,而恰恰是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但为什么呢,既然是我们自己选择了职业,却又不那么希望它能代表我们?为什么那么多人总感到悔不当初入错了行?

我想我们必须要直面这件事了,“选不对”其实是大多数人都有的问题。不成功,才是人生常态。

我们常常以为,“生活的意义总会在某一时刻以现成的、确定的形式显现出来,这种意义随即会使我们从此不再受迷惘、妒忌和懊悔的困扰”,但其实,马斯洛就曾断言,“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那是难以取得的、心理上的成功”。我们固执的追求“事业”,却不知“事业”一词,原本指的是“突然”得到旨意,要求依照耶稣的教诲身体力行(commitment)。所以无需扼腕,注定我们多数人都会错过自己真正适合的职业,并且难以在自己从事的工作当中取得成功。

 

“困扰我们的最常见、最无益的错觉就是,自以为在成长过程中,早在获得学位、成家、买房、跻身于律师事务所高层之前,本应凭直觉知晓应该怎样妥当的生活。”现实却是,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不断的被灌输,怎样的生活才“妥当”:比如上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合适的年龄结婚并且生下两个小孩,拥有房子和汽车…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不问究竟、坚决执行。没有一门课程教过我们怎样去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并且遗憾的是,它也从来没有以任何“明确的”、“直觉的”形式出现过。

不仅如此,因为被施予了这种种的“妥当”,每件事都有人替我们想好,在面对明明是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我们却往往表现的极度轻率(大概也是因为人生的岔路总是在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出现,18岁要选一门专业,22岁选第一份工作,选得对那才叫碰了运气),仿佛一切都于己无关——人在此时就像机器、电脑程式,或者被驯化的动物,以及童话里的手推车,一样的懒惰。

 

你不能怪那些人,父母、班主任、择业老师,他们不关心“你”的快乐,因为“快乐”这个目标真是过于的不可描述了,况且多数人的快乐都反复无常。

人类进化的每个时代,养育后代的方法都不离其宗,那就是“出于实际的需要,确保下一代获得最佳机遇,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起码,那些人所施予的“妥当”,以当时的环境标准,足够让大多数人都感到满意了——既然“满意”,就应该觉得快乐不是吗?

 

那是为什么,被如此“驯化”也确实按目标成型的最终结果,却令大多数我们到今天都不怎么满意?这一方面,恰恰反证了人的喜怒无常和难以预测,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内心追求与塑造我们的人已经不同了。庸俗地讲,“时代变了”呀。

在我们看来,他们的标准,“工作即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和牢固的社会地位,好的工作带来金钱和权力”,已经稍显的落伍——我们的关注正在逐渐转移到“幸福”、“快乐”以及“生命的价值”这些终极问题上来,我们无法摆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马斯洛的金字塔来拷问自己,内心至少也希望,追求财富应当与追求意义并行不悖。

 

这样一来,就十分明显了:相当令人尴尬的事情是,“渴望意义”的我们,实际进程却是按照前人的标准所设计——所有年轻时的决定都是在某种牵引下(就像那熟悉的“时代在召唤”bgm)糊里糊涂做出的。这样都能“选得对”又“过得幸福”,那真是稀罕了。我想了又想,一个人,假如能够明白自己的内心希望,有机会做出一番令他骄傲的事业,他几乎必须成长于强烈的民主氛围当中,父母师长能够彻底摈弃傲慢和固执,抑或拥有卓越不凡的远见和洞察力。还要这个人,他自身具备勇于承担的胸怀,并且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最后,恐怕还离不开一点天才和运气。那是多么难得又令人羡慕的成就啊。

所以我们又为什么非要将这些非常少数、罕见的特例来作为自己的目标(比如谷爱凌?),好像它应当很容易、很普遍一样,令自己蒙受羞辱呢。

 

 

三、我们凭什么认为,工作必须带来幸福

 

说到“时代变了”,我为什么不热衷于思考工作的意义,很重要的一点,也是因为我总觉得,现在认为对的事情,将来,甚至可能是不远的将来,极有可能会被嗤之以鼻。所有的观点,都难免过时和遭到淘汰。仅仅是两代人之间都足以产生鸿沟,更何况置身于历史的长河中。以下我们将追溯一段历史,可能会让人宽慰很多。

有没有想过,假如不是那人中龙凤,又凭什么工作“必须”关乎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认为工作必须给人带来幸福的?阿兰德波顿有一篇题为《工作与幸福》的短文,文中追溯了人类对于工作之价值观点的一系列演变。

 

“希腊罗马文明视工作为苦差,最好交由奴隶完成。对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们来说,人生的成就感源于能有一笔收入,使他们可以逃避劳作,自由的投身于伦理道德问题的思考。”这就像不久前,我们一个讨论小组还聊到成为心理学家的三样基本素质:有钱、有闲和有病(是相当酸腐了)。受此影响,早期的基督教,想法则更加灰暗,“人类被罚辛苦劳作,是为了弥补亚当之罪”,所以绝对不能提高劳动者的工作条件,只因为惩戒和受苦是工作的内在动力。

直到文艺复兴时期,那真是一个非常好的时代,人类对于工作的观点才有了颇为乐观的转折——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们第一次把工作看成了“通往真诚和荣耀的必经之路”。其实这个观点当时仅仅盛行于繁荣而高尚的文艺界,和普通老百姓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尽管如此,它却被后人视为圭臬,用来定义通过工作可以获得的幸福感,正如今天,人们所追求的“不为了钱而工作”,或者“即便没有经济上的压力,也想要工作”一样。

到了18世纪晚期,这一观点才真正走出了艺术领域。当时资产阶级思想家们重新定义了“工作”,不仅是挣钱的手段,更是“实现自我价值”和“自我表达”的方式。他们彻底颠覆了亚里士多德的原则,一个人绝对无法孜孜劳作又在世为人,而是反过来,一个人假如无所事事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这个时期,人们开始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自豪感,并且要求工作的分配以及工作的报酬都能够体现出公平,即聪明、高尚、努力的人应当获得更多的财富。

但遗憾的是,资本主义带给人的期望却远远地超过了现实。只因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绝不承认不完美乃人生常态,并且拒绝同情那些一再失败壮志难酬的人——我们又开始聆听马克思。他说资本主义经济学才真正是“把人变成了机器,钱像抹在机器上的油,为了让他们继续运转。工作的真正目的不再是人,而是钱。”

……

如果快速地浏览历史,就会感到,劳动人民总是轻易就落入了政治家和思想家的骗局之中。很难想象,几百年前人们会断言索取劳动报酬是一件可耻的事,因为“经济需求将人置于与奴隶和牲畜同等的地位”,而到了现代,“若想要踏上有意义的人生之路,必然先要进入可以获得酬劳的职业之门”——尽管截然相反,却都是社会主导的观念,人们要做的就只有接受和跟随附和。

 

所以,谁说工作“必须”给人带来幸福和满足的?我坚信,这个观点在未来,一定会在人类寻求“自救”的过程中受到重创。我能够清楚地感到,伴随着现代社会对于劳动效率的不断追求,社会分工进一步细化,越来越多的人都将被紧紧地捆绑在某个细小环节上,而完全不需要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也不甚清楚自己做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只会让人愈加迷茫和不幸。

至此,当你感到工作并没有如人们告诉你的那样,给你带来持续稳定的快乐,请试着倾听过去那些更加悲观的声音,并且,停止折磨自己——假如不再期待,工作可以给人带来幸福,也许它会变得容易忍受一点。

 

 

四、至少,它可以避免更糟糕的结果

 

那么除了收入,工作就不该有别的好处了吗?

正因为工作占据了我们年轻时候大量的时间精力,并且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生活规律和习惯,而工作收入又主导了我们的生活品质,我更倾向于认为,工作就是生活,实在没必要再划清界限。而反复追问生活的意义,只会让我们感到一团糟。对,我们都很擅长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却不知道如何收拾。

这时候,“至少工作能够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很烂的哲学家,很容易感到自己的一生隐约是被什么耽误了,而工作,“会让我们将无穷无尽的焦虑不安集中到一些相对较小、可望实现的目标上来。它能赋予我们大权在握的感觉,使我们有尊严的感到疲惫。它可以使我们避免更大的麻烦。”

人就是超级的反复无常,总是从一个喜好跳到另一个喜好,一种观点跳到另一种观点,工作可以说是填补这当中空白的极好的消遣了,把我们还牵制在正常行驶的轨道上。要认清一点,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有什么“大材”的人,大多数的折腾都是瞎折腾,也只有工作还算靠谱、务实,几乎称得上是我们的优点了,为什么还要跟它划清界限呢?假如是感到被耽误,除了耽误了睡觉和恋爱,它又耽误了我们什么呢?假如谈恋爱,那不也是相当的一团糟吗?

 

我们一起来看看,阿兰德伯顿给读者描述的一个会计师工作的一天:从汹涌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多愁善感的联想和无法企及的欲望都被中止,自我被重新组装”,接下来是一系列在无数个清晨被重复操纵的事件:洗头、打领带、找钥匙、朝着自己的配偶大喊大叫…最后奔向同一个地铁站台:搭配着车厢里的冷漠气氛,报纸上疯狂的灾难将自己平淡的日常、冷静的神经衬托得洪福齐天,甚至都可以感到自豪了,为了没有给同事下毒或者在露台跟人闹翻之类的。

匆忙的跳下地铁又恰好的赶上了正预备减客的电梯(那些人真是太缺少同情心了呀),然后,工作就来了。“啪”一个键被按下。“开始工作即意味着自由的终结,不过那也是疑虑和任性的欲望的终结。办公室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淡淡的怀旧思绪已经荡然无存——人生不再是神秘的、悲哀的、萦绕于心的、使人感动的、使人迷惘或者忧郁的,它只是目标清澈的行动中的一个实在环节。”

忙于做事时——当有了固定的任务和可预见的前途,一个人通常很难会觉得一些宏大的哲学问题仍然于己有关。

对于多数人来讲,这绝对是一件有益身心的事啊。要知道,没有才能不会使人毁灭,某种悲情的自鸣得意才使人陷入危险。想要停止想七想八想忧国忧民,停止一切的扼腕叹息,停止怀疑人生,停止脑海中的推币机,还是安心顾着眼下的工作好罢。

本文原作于2018年末may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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