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伍尔夫《海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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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伍尔夫《海浪》(下)

作者|思

(续上)

5

生存之根被掀起,冷冽的寒风,咆哮的海浪像巨兽砰砰跺脚,是对破碎、死亡的呐喊和愤怒。这一章讲的是,在印度,珀西瓦尔意外从马上坠落而亡,奈维尔、伯纳德、罗达对他生前的回忆,念想、悼念和感慨,以及死亡教给他们的认识。

“他死了,”奈维尔说,“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马被绊倒。他被抛了下来。世界之船帆突然折断,砸在我的头顶上。一切全完了。世界之光熄灭了。前面耸立着那棵我无法逾越的大树。”

对一个青春、甜美肉体的暴烈死亡,总让人触目惊心。霎那,一个活人所有生命的经验和死亡的想象会汇集一处,叮当作响,像口袋里的铜板在此碰撞。

6

太阳已经偏离中天。当浪潮退去之后,就会有一些搁浅的鱼儿在那里扑打它们的尾巴。

接下来的一章写了四位小伙伴伯纳德、苏珊、珍妮、奈维尔婚恋后,有点令人沮丧的、苦涩的、平凡的现实生活。

路易斯为摆脱自卑困扰、为生存努力奋斗,他有很深的社会阶层意识,他的澳籍移民身份和破产家庭,都让他觉得屈居英国二等公民,这成为他的巨大的身份困扰,又成为他努力向上的动力,他转而小心翼翼又沉稳地在商业上取得成功,有时他非常辛苦,如履薄冰。

如今,小有成就的他认同社会等级和头衔制度、尊崇一切商业行为规则,“他觉得工人理应在一个威严主人的指挥下,每周赚到他们的两镑十先令工钱。到了夜晚应当有一只手来照拂我们一下,有一件长袍来裹住我们的身子。”罗达成了他的恋人,而非他当初欣赏的苏珊。显然,路易斯是现代商业制度的最佳支持者和拥护者,他相信在等级制度下,个人可凭能力赚取生活与声名,他的生命紧紧依附于此信念,拼命追逐向上,他会越走越狭窄还是更宽广呢?

“我已经把我的名字签了二十次了,”路易斯说,“我那包含着很多方面生活的卷曲和叠紧的所有篇页,现在全都凝聚在我的名字当中。现在,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无论是挺立在阳光下或风雨中,我都必须像一把斧子,重重地砍下去,用我绝对的力量砍向一棵橡树。因为如果我左顾右盼,误入歧途,我就会飘落如雪,消融磨灭。”这里显示一个人没有退路,与现实孤注一掷的悲壮。

那个在火炉旁恬静地穿针引线、编织袜帽的美丽苏珊不见了,珀西瓦尔死了(他爱过苏珊,他死后,苏珊嫁给了另一男人,书中没有具体描绘这个男人,只提到苏珊与他生了一群儿女,在深夜做针线活陷入沉思时会听见他隆隆的鼾声),现在,她在婴儿的奶瓶、摇篮、洗洗涮涮里忙得晕头转向,她不再感知自然的风雨雪露,只感觉日子细脚伶仃的针脚走过,显得营养不良,有时她沉沉睡去,突然又像什么撞击到铜锣上,一下惊醒。农场生活完全不如当初她想象中惬意,她像一只蚕,不断吐出身上越来越少的丝,在枯燥繁琐不断重复里织着茧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偶尔,空中的秋月让她发怔,她下意识地摸摸孩子的小脚,又拢了拢喂奶的敞开的罩衫,仿佛身首异端。

“夏天到了,然后是冬天,”苏珊说,“季节周而复始。我在炉火旁边哼着我的歌儿,犹如海滩上一只年代久远的老贝壳正在低声细语。睡吧,睡吧,我哼着;我全力纺成一根围绕着摇篮的细线,把我的小宝宝娇嫩的肢体裹在一个用我自己的血肉做成的茧里面。现在,我手执尘拂,在一个又一个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同时,我要求生活能够缩回它的利爪,收敛它的闪电,平安地度过,把我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洞巢、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好让我的孩子可以在里面安睡。但是没有任何声音打破我们房屋的寂静,只有紧挨着大门的田野在叹息。”是的,生活何其艰难,如何平衡?我们一边会为一位贤妻良母叫好,一边又为她作出的自我牺牲继而丢失自我深深惋惜。

珍妮是尤物,仿佛她一挥手,全世界的男人都会像易碎的波浪伏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享受这些垂手可得的冒险,翻过一座又一座浪头,她紧随身体直觉的反应行事,依赖这种感觉,众多的人让她失去目标,以至她对每个人都不怎么亲近,就像她从未爱过任何一人。珍妮没有归属感,在她的眼睛里,世界是欲望筑成的高塔,野兽间的追逐,和勃勃情欲的躁动。她感觉一只兽角深深刺入她美丽的身体,破碎破碎……我们不能说珍妮的世界观是错的,说她是她自己的囚徒,《海浪》没有指责任何一个人,它尊重每个小伙伴观看这世界的方式,选择他认为适当的方式生活。

奈维尔失恋了,痛不欲生。他在旧情里缱绻,走不出来。在他眼里,爱是抵抗平庸生活的意义,这有点像那句被错以为是杜拉斯的调调—— 一句盛为广传的话:“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而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而奈维尔说,“我们这不堪入目的平庸生活,只有在爱的目光下,才会变得有光彩,有意义。”他像猫一样习惯于整洁,秩序、安乐,反对世界的破坏和荒芜。我们不知道谁让奈维尔失恋了(后一篇我们才知道是美丽的珍妮),只在他的独白里听见钟声的寂静让他发狂,忆及昔日恋人一颦一笑,那座滴嗒作响的时钟让他想一拳砸烂它!

7

太阳西沉,花园里的花瓣垂落如贝壳。疾风扫过,一些弱弱的花冠没有逃过劫难,枯萎凋谢,房内家具的阴影模糊摇曳。第七章讲的是“时间”的主题,各个小伙伴年岁日增,对生命中的聚散离合、成败得失的独白与慨叹。

“哦,”伯纳德说,“时间的水珠滴落了。在我心灵的屋檐上凝结成的水珠滴落了。”伯纳德感觉活得太久而失去了一些愿望,那些他曾用眼观看的万物,他生命曾朝众多敞开的熠熠光彩,都不再引以为趣,他感到无能为力,甚至对自己开始怀疑。他失去了一些朋友,无法理解某些艰深的哲学,某些超出他视线的东西,一种挫败感升起,他觉得自己并非像当初看起来的才华横溢。他在文字里曾激情赞美、引以为傲的、可爱的亲情也不再能吸引他,财富于他也黯然失色。他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上果真有什么故事吗?

“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时间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它们总是披着庄严的法衣出现的。”伯纳德在走动时意识到路过的景物连成模糊的一片色彩,他自己也在移动,渐渐卷入那一件事跟着一件事的总体秩序之中。

我想这里的意思是,伯纳德不再追求严谨的秩序和意义,而是接受无意识的偶然吧,就如伍尔夫书写这本书的风格和方式。我喜欢这种源源不断的意识流如实涌现的写作风格,再现了我们思绪的奇特、无序和神奇,这种断片式的呈现是与思绪一致的,就好像有了什么情感内容才有了什么容器承载,自然而然。

伍尔夫称这种意识流为(精神的)真实。朋友牧歌说,伍尔夫的意识流其实比较精致(多少基于文本有所“过滤”),而乔伊斯的意识流部分更像(生活的)吸尘器——但其整体又是精心布局的。难怪伯纳德说,“我是一个随时在我意识的边缘记下一些话、以待将来做最后陈述的人。”我想这或许也是伍尔夫的代言。

苏珊让我们想起《廊桥遗梦》中的女主角,这个把一生交付给农场生活的女主人,靠双手和头脑建设起富有成果、平平静静的小康之家,善心且自律,生了一大群儿女,像母鸡护着雏鸡陪伴他们成长,如花的岁月在土地、摇篮、橡树一茬茬的籽实间流走,她偶尔忆及往昔与小伙伴们的校园生活,心生感慨,“我像自己种的树,被围栏围住,种在了这儿。我哼着:‘我的儿子呀。’我哼着:‘我的女儿啊。’”

苏珊是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她的确像一棵树稳健地扎根土地,承受着自然生命的洗礼,她坦然地接受来自生活的一个个挑战,努力地解决它们,大部分时间她是满意的,安闲地在田野散步,有时也在寻找自我与照顾孩子们的矛盾中撕裂,弄得心力交瘁,一个坚强的女人偶尔透出的软弱,这尤其让人泪目。

伍尔夫把一个农妇的一生:培育种子,伺弄土地出产,生儿育女,用本份和道德处理着与乡邻的关系,自立自强,友爱他人,及她内心想要变得更为完满丰盛的挣扎写得特别感人。最后我们听见苏姗在夜里瞅着灯火静静地说,“尽管过早地身体发胖,头发花白,但是我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跟珍珠一样,所以我安然自得地闲步走在我的田野上。”

与苏姗相反的是珍妮,苏珊喜爱并遵循深厚的传统,传统的风俗遗产,生存法则。珍妮一生未婚,喜欢一切新式发明,现代花样,越是新颖的娱乐和现代发明越让她兴奋,她喜欢摩天大楼、最流行的蕾丝花边样式,喜欢繁华街道行军中的胜利喇叭、黄铜徽章,也跟着集体在呐喊中前行,赞颂一切冒险、勇敢和好奇。现在,她已年老色衰,男人们不再招之即来,俯首称臣,但她依然一丝不苟抹好口红、洒上香水,精力旺盛地参与到气势非凡的队伍里,她只是不能忍受时间的流逝—— 那如电梯下行的死者组成的无声队伍往下降落,她像一只鸭兽,被时间沉重打击而咆哮怒吼、反抗。

曾经,奈维尔倾慕着美丽单身的珍妮,随着时日飞逝,奈维尔已感觉精力和自豪感不在,珍妮的一举一动再也激不起他一丝嫉妒的涟漪。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碌碌无为的庸常之人。但他知道路易斯和罗达是他们中的异类,他们不安于平凡生活,相信彼岸有一个完美世界,路易斯致力于改造现实世界,“为了我们的教养,为了我们的新生,以及为了改造那尚未诞生的世界。” 罗达离开了人群的争论、嬉笑、老一套的抱怨、苦诉和吵嚷,到远方的山峰峡谷漫游,觅寻心灵的纯净极地。

路易斯功成名就,在他毫不懈怠的努力下,他成功了,他拥了兴旺发达的航运事业,足迹遍布全球,他拥有了令人艳羡的财富和人们向他频频鞠躬的尊严,他觉得他日夜编织的生命是值得的。他说,“我尽力把我们漫长的历史和纷纭复杂的一天当中的那许许多多的线,所有粗的、细的、断的、未断的线,统统编织成一条缆绳。总是有多之又多的事情需要了解;有混乱纷扰需要倾听;有弄虚作假需要申斥,有邪恶和饥饿的面孔。”他永不停歇,努力拉起那条缆绳向前,向前……路易斯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一类人,致力于社会经济发展与建设。

可是珀西瓦尔死了,罗达却永远离开了路易斯,她总是隐藏于怪石嶙峋的荒野和河滩,让人找不到她。现在,路易斯认为,假如一个人能写一首诗能解释这一切而死去是值得的。是的,路易斯的困惑与奈维尔的是一样的,人们不同的价值选择或无法选择促成了世相的纷乱、混杂,或许,我们在吟诵一首诗里能寻得些许安慰吧。

苦难和悲剧继续在人间上演,“只要我们不去写它,这倒算得上是诗。”这里道出了诗的“轻”和人生的“重”。有时,语言的确苍白无力。

罗达曾经失去自我的面孔,是苏珊和珍妮的影子,她惧怕人世和生活,害怕爱、拥抱和亲吻,喜欢黑夜的遮掩和庇护,好让虚幻的梦境充塞,珀西瓦尔的死亡让她认识到每个生命终将是一堆腐骨,是一口长方形的棺盒。罗达永远把自己孤立起来,所以她对朋友们既爱且恨,羡慕又鄙视他们,她坚信他们对她不会伸出援助之手,任由其坠落,并大笑和奚落。现在,她挣脱了这个不明不白的身份困扰,开始漫无目的地自我寻找,她游走于山谷险峰,从欧洲到非洲,采撷花朵编织美丽的花环,但是她能献给谁呢?我们看见罗达自我隔绝的孤独,如水草缠绕将她往深渊的洞穴拖去,湖面泛起一串水泡,然后大自然归于宁静。

路易斯是入世的铜币,罗达是出世的云朵,他们终是没办法交集,各执一端背向而去。有趣的是,这本书中,所有的小伙伴最终面临的是自我的囚徒困境和棘手的孤独,并不太牵涉与人的关系,除了珀西瓦尔融入队伍并献身于集体中。除了融入集体与人相爱,能让孤独之症有所缓轻,或许,伍尔夫也想暗示写作困境吧,如何将这些“各自为政”的单个碎片化呓语连接成一本书,如何将这些孤魂连缀,这并不仅仅是写作问题,也是人的问题,人无法排解的孤独性。

8

我们发现,每一章的景色描绘,都有太阳、海浪、屋子里的静物等元素。现在,太阳正在西沉。如同坚硬岩石般的白昼碎裂了。一只野鹬孤零地啼鸣。一块骨头变得像一根被海水磨光的树枝,闪着亮光。这些意象象征中年赤裸裸面对生存与死亡的无力境况。

自从珀西瓦尔死后,已事隔多年。第八章讲述六个小伙伴中年时的一次聚会,他们身材走形,人已变样,其中两对才发现错失的爱情,误会,遗憾,谁失手打翻了生活的盐罐?一个人的生活是一场连续的故事,是呼气吸气的动荡,直至死亡的句点。

伯纳德说出聚会地点“汉普顿宫”时,听见自己如破锣的嗓子吓了一跳,并且,这个曾经在年轻时揣满欢喜雀跃、好奇向往的名词,现在成了掠过头脑中暮秋和老妇人交织的荒凉景象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中年了!不过与小伙伴欢聚的期待还是让他异常激动。

他说,“突然之间,我一边举起手,向奈维尔打招呼,一边大声说道:‘我也曾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中夹过花瓣。’随后,我就感慨万分,说不下去了。我的小船在汹涌澎湃的波浪上摇摇晃晃地颠簸起伏。世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医治重逢时的激动。”

奈维尔见到了苏珊,她的农妇形象一刹那让他相形见绌,没有底气,他突然发现,他随时准备在口袋用以证明和炫耀的各种证书完全失效了。“看看苏珊那双珍珠似的、透明发亮的绿眼睛的尖刻目光所揭示出来的东西吧,她那母性光辉的标志,全都像帽贝黏附在岩石上一样黏附在她的身上。” 难怪我也隐隐约约、情不自禁爱上朴实、高贵、纯粹的苏珊。

也许,奈维尔的书斋生活,与苏珊使用身体耕耙土地的生活反差太大,奈维尔认为理所应当的生活,像被苏珊上前来抽了一个耳光!

奈维尔的一番独白,令人印象深刻。苏珊健康的肤色与奈维尔的柔弱苍白形成对比,“她的身体像一件被某个能干的劳动者彻底使用过的工具,已经被每天切切实实地使用旧了。但刀刃仍然光洁,锋利,虽然中间已经磨损得旧了。”

苏珊的视野是扎根大地的,能看到乡野的景象,坚固庞大的生活在地上展开。她说,“我用坚硬来磨砺你们的软弱,用从我清澈眼睛里射出的绿色光芒,来抑制你们那些像忽隐忽现的银灰色飞蛾翼翅一样颤动不止的言词。”

我想伍尔夫这里没有指责,苏珊的话代表一种提醒,一种狭窄惯性生活的清新剂 ——我们从别人不同的生活里看到一种对比、一种参照,让我们获得新的眼光。我们该对人追求完满自身的理想永不苛责,对人陷入生活实务的困窘满怀同情,即对人为生存或理想的努力都该有所敬畏。因而奈维尔的书斋生活并不可耻。

作为作家,伯纳德以辞藻为生,与苏珊的手、奈维尔的证书可相提并论。我们当然不能低估词藻的力量,它有时能燃烧起熊熊烈焰,或让人感觉清澈而闪闪发光。作家不是道德说教家,理解生命的短促和诱惑,所以对待他人满怀尊重,“他的点点滴滴的哲学分布在他的书里并不那么明确。”

伯纳德一直在谈伯纳德、奈维尔、珍妮、苏珊、罗达和路易斯。那他是谁呢?“他是他们全体吗?或者,只是其中之一?他并不知道。只是他找不到把他们分开的障碍。他感觉他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间隔。每当与人交谈的时候,他会感到他就是他。这种被那么看重的彼此之间的差别,这种那么狂热地珍爱的各自的个性,均已经被他克服。”

许多作家有很强的同理心,致使他能成为别人和万物,或者说,这种设身处地的习惯,使他能很好地理解人性、尊重生命,他或有这样气质,“无限度地接纳、包容各种各样的事物,他会为内心的丰富充实而兴奋得发抖,但又头脑清醒,善于自制。”

人的活动没有穷尽,写作不会结束,就作家个人来说,他的每部作品之间不过是生活必须的转场,就像他必须起身,为搭乘下一趟火车,他并未离开,他一直骑着战马,就像当年坠马而亡的珀西瓦尔——“用马刺策马疾驰,朝死亡猛扑过去,决不屈服,决不投降!”犹如那海浪拍岸声声碎!

再说说路易斯,他从小就比别的孩童更多忧患,小时候,珍妮在树丛里亲吻过他,他收到过爱的馈赠,自卑而后自强使他成了干实业的商人,他搞不懂人们怎么会认为活在世上是一种幸运。在他眼里,每个人都该遵从秩序,努力、去勤勤恳恳地争取、建设、改变生活,这是生而为人的意义的尊严。由于出身稍逊,那些不易的生活场面、破败的景象更触动他,因为他理解那些穷困和羞耻,它们与自己小时候的感觉比较亲近。比起锦衣玉食,“他更喜欢越过烟囱纵目眺望;更喜欢看那些猫把长着癞疮的肚皮靠在坑洼不平的烟囱管上蹭来蹭去;喜欢看那些打破的窗户;听那从一个用砖建造的教堂的尖塔上传出的粗哑钟声。”读到这儿让人落泪,情感上,我们走不出童年生活经历烙印在身上的影响,除非把那生成你的部分割掉,我们常常会跑回去拥抱那个童年里孤独的影子,觅求安慰。

与路易斯相反,他爱的珍妮喜欢一切可触摸的实物,珍妮是肉体的珍妮,她靠触觉味觉等认识世界,她说,我的想象力是肉体的想象力。在珍妮眼里,既无未来也无远虑,她只是全身心地关注眼前这一刻。她走在一堆相似的人物队伍里,在声色光影里留连,并感到自己也熠熠闪光。她说,“你们生活中那些苦恼和分歧,对我来说早已一夜一夜地解决了,有时,坐着吃饭的时候只要在桌布底下碰一碰手指就行了——我的身体变得完全像流动的液体,只要用手指头碰一下,就会化成一滴饱满的水珠,越来越大,颤颤悠悠,闪闪烁烁,在狂喜中滴落。”这里不禁让人想到性暗示,也许我们从未如珍妮般想过,行走的肉体可以全然是一件工具、武器和乐器。

如今年老色衰的她并不惊恐未来,因为人生既然譬如朝露,因而她无所畏惧。她比别人更热烈拥抱现实世界,并成为一粒原子掀起欢乐的潮涌。“珍妮喜欢及时行乐,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如同水晶石一般坚硬、清澈,她袒露着胸膛冲向战斗。她不怕那枪刺会把她刺伤。当伦敦那些高楼大厦里的可敬的公民们正规规矩矩上床睡觉的时候,那些楼房下面的树荫几乎还不能遮住她的谈情说爱的艳事;而且电车刺耳的声音跟她的快活的喊叫声混合在了一起;当一切本能的快感都已得到满足,她平静下来颓然躺下时,那摇曳起伏的树叶还得遮掩住她的疲乏,和她那美妙的倦怠。”

“寂静正在滴落,”伯纳德说,“一滴接着一滴,永远是独自一人——听着寂静滴落,并把它们滴落的声音扫到最远的天边。”

这段言说“寂静”的如诗般的文字我非常喜欢,我想,从某方面说,这本书大的主题或许是讲人类不可逃避的孤独,自然,言说的孤独就成了它的显形。而“当我们全都变成互不相关的身体时,我们每个人都遭受了极度的痛苦。”那么,只有爱与拥抱能让我们弥合,不再分裂,从这个意义上说,珀西瓦尔是好的典范。

寂静不断滴落,我们感到彻底消融,化为了自然的一缕风,一缕气,一粒微尘,我们没有了特点,不再强要个性,不是虚无缥缈,而是哪里哪里,都是存在,略去了人的思维和道德评判。

这不,中年后再次聚首,酒解千愁,现在,六位小伙伴进入了最放松的心理状态,生活仿佛滞留此地不再流动了,世界正穿越在无边无垠的宇宙的各种深渊里。一刹那仿佛永恒。谁也不再操心现实,仿佛这世界对任何人都给予了公平的机会。

不知什么时候,抛锚的船儿苏醒,再次摇荡,重新启程,接轨地面忙碌的秩序。珍妮对着小圆镜像个艺术家煞有介事地补妆,苏珊又是嫉妒又是鄙夷,也不知不觉松开了她的衣纽。

这一刹那的寂静体验让小伙伴们陷入了对时间的思考。地面的改朝换代仿佛滑稽剧,英国的历史仿佛是不值一提的小截光辉,“我们称之为头脑和情感的杂乱无章的闪光,能去反抗什么呢?什么才是持久不变的?”作为意识流先驱,心理时间和客观时间的对比,一直是伍尔夫书写的一个主题。

奈维尔说,“当我们走着的时候,时间又回来了。这是由一条昂首阔步的狗引起的。机器在转动。岁月使那座大门显得古色古香。”他们六个像孩子彼此依偎、手握着手,祈求上帝赐予睡梦中的安然无恙,多么甜蜜的歌儿啊。

好吧,读到这里,我们恍然大悟,六位小伙伴的经历代表六种生活,六面晶体的棱镜组成了完整生活的景观,让我们自照、观赏、玩味和琢磨,你的生活对应哪一种呢?或许小说家也不能尽数列举,那么就有我们续写下去的理由了吧。

事情当然未完,中年的四个人,苏珊迟到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爱着的是伯纳德,而奈维尔和珍妮也冰释前嫌,两对错过的人儿重拾旧情,在月色下野合,既然爱情美丽而无罪,既然人生如一段浮木,既然生命如一念的闪光,他们在恍惚迷离里占有了对方,生命的礼花绽放,而后又各自揣着早预订好的车票回家揣着对方和自己混和的体味回味,回到原先的生活秩序中。

“生活在继续。听。那边传来的声音仿佛是车皮正在旁轨上碰撞。那是我们生活中一件接一件事情的恰当衔接。碰撞,碰撞,碰撞。必须,必须,必须。必须走,必须睡,必须醒来,必须起床——这些严肃而宽大的字眼,我们总是装模作样地咒骂它们,同时又总是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里,离开了它们,我们就只有完蛋。我们是多么敬仰这种如同车皮在旁轨上碰撞、衔接似的声响啊!”

是的,秩序是我们生活得以正常运转的法则,我们敬仰秩序,又无数次逃离。六位小伙伴仿佛梦呓一般飘然而来,又戴着面具消失在了生活繁忙的中心……我们是谁?

9

最后这一章是作为作家的伯纳德,六位小伙伴中的最后一位健在者,他显身,道出这本书中的情景来源(有现实背景,有想象,某个实物激起想象,有所依托,又有所飘移,滑向我们欲追踪的未知之境),及评述各位老朋友的性格特征,相当于把全部呓语断片连接起来,交待书写来龙去脉的陈述。

我不大喜欢最后一章,觉得有点画蛇添足,认为作者应把它变换一种形式,不该作为本书的正文,应该拟个“写后记”之类什么的另成附件,因为觉得前面已经完善了,自成一体,点到为止就好,此章只是交待写作的由来和过程。也可能因为这本书是高度抽象化的作品,当时意识流风格才开始风行,伍尔夫是代表人物,怕读者有阅读障碍,所以才以作品中的主角之一伯纳德(也许是她自己)来交待写作始末吧。当然这一章还是有助于我们更深层去理解人物形象的。

朋友牧歌认为,最后一章是向叙事传统的回归,是对前面叙述的“合理性”的某种“交代”——解释,其实是对作者自身的隐藏。另外,他认为这是有趣的套层,即前面完成了对故事的叙述,最后对叙述进行叙述——相当于读者在另一个层面把故事重读(重塑)一遍。在微观层面,很多地方都是不同人物对相同对象的不同叙述,类似福克纳的特色。如果没有最后一章,前面几乎所有的“说”——叙述符号,就存在“合理性”的悬而未决,以及通篇的“现在”,其隐藏——串联的不同时态——时空,就留下了朦胧的问号。同时,没有最后一章,伍尔夫就多少现身了——全知叙事的作者。她的一个短篇,就像没有最后一章的《海浪》,名为《未写的小说》。

各有各理,我想,这只是每个人不同的阅读习惯接受所致。

为什么这本书用呓语般的断片呈现,因为伯纳德怀疑当时讲述故事的方式有违我们真实的感受。现实是我们感觉的汇萃,激情、失落、爱恨、恐惧、骄傲、平静等等,一桩连着一桩事件,它们在你心中激起 涟漪,有时如狂风骤雨,猛烈扫荡,有时又如静水深流,暗流涌动,有时又如瀑布的开阔,清新明亮,有时如阴沟里的沉船,沉腐坏朽……如果说一般小说的呈现方式是时间线性,或依照故事情节而展开,那么,《海浪》这本书却是各个人物心理感受的拼接,它们没有主次,每张面孔,不如说每种心理碎片都成了整体的一块,每个人物的心理感受自白的叠加,如一个个自我确认的对应回声,反过来,加深了那张面孔留给我们的印象。即每一则呓语式自白都是人物自我雕琢加深的一笔,使原本模糊的自我面孔与他人区别开来,从中,按照这些性格图谱,我们依稀能把他们归入某些大类。

我发现了《海浪》里有些呓语是重复的,意思是一样,不过换了一种句子表达,仿佛大致有了一个性格归类判断,然后伍尔夫在这个性格表现上叠加,叠加符合人物性格特点的独白。

据说,作于1931年的《海浪》,六位主人公都在能一个著名的文艺团体—— “布鲁姆斯伯里团体”里找到人物原型,这也是伍尔夫文学上受益那个团体的缅怀和最后的致敬。

现在,太阳已经沉落。海浪携带叹息的回声迸溅,黑暗在静物上打着旋涡淹没了一切。五个小伙伴已永久地地沉入黑暗。我们或如伯纳德,将会永远在余生之年,在现实的、想象的或梦里的那个曾经与小伙伴并肩的海滩,漫步着,沉思着—— 关于孤独、关于死亡、关于友谊、关于爱情的人生议题吧。

“海浪拍岸声声碎!”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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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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