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伍尔夫《海浪》(上)

朗读这篇文章

读伍尔夫《海浪》(上)

作者|思

译者曹元勇先生的“译本序”引人入胜,写得非常棒,关于诗体小说,如音乐旋律乐章的《海浪》结构,介绍得一目了然。读时,就像追踪一阕海浪之歌,开始的小小清溪,形成飘缈形体,一会儿旋舞于山崖峭壁、跌落莽莽原林,一忽儿又飞驰隐身,霎那,又如蟒蹿出,平缓穿过大地母腹,静淌深流,直至干涸,消失不见。是的,《海浪》是一首“6个人物6种生活相互交织又各自独立”的生命之歌。

“在《海浪》的正文部分,六个人物的独白就像一个乐章的六个声部,轮番交替地呈现出来,它们有时候互相独立,有时候又存在一些对位关系。这六个人物按照太阳的运行,海浪的起落,以程式化的独白语言描述着他们从幼年到老年的人生体验。”

我想,从某方面说,这本书大的主题是讲人类不可逃避的孤独,自然也带出了言说的孤独,带出了本书无数的言说碎片—— 六位小伙伴飘散的梦幻般的呓语碎片,这本书自然的结构。《海浪》分9个部分(9章),从孩童到老年,下面我们来看看生命如何潮涨潮落吧:

1

东方微明,朝露微熹,当第一缕光线跃进童房,孩子们在睡梦中醒来,像一群雏鸟,初生的光线萌动,6个孩子开始了七嘴八舌的感叹—— 关于光照来的各式感受,就像生命从蛋壳剥出、迎来世界第一道曙光,自然而然的喜悦体验。有的说光照像圆环儿,如水珠悬着,有的说像紫色纹带,金色丝带,有啾啾鸟鸣脆落,光斑在丛间摇曳,花梗上的茸毛,乌鸫乌黑的小眼,毛毛虫蜷成的逗号,蜗牛缓缓行过重压下的青草,悉数被孩子们童真的眼捕捉,忽然教堂钟声敲响,孩子们一轰而散,雀跃去了户外。

接下来,每个孩子不同的观看方式,有了迥异的景象,或一个全景的不同的观看侧面,引起他们各异的感受与想法,并呈现出各人一大段的内心独白文字。

这6个孩子代表了6种生活,多年后,伯纳德成了一直寻找自我的作家,奈维尔成了一生都考各种证书的学人,路易斯成为商业精英,苏珊成了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农妇,珍妮是一直旋转的舞蹈皇后,罗达是始终没有自我面孔的隐身者。

澳洲小移民路易斯感到孤独,他只想在树丛中躲藏起来,只求我不被别人看见。“我全身青绿,像一株紫杉。我扎根在地球的中心。我的身体是一株花茎。一滴液汁从断口处的孔眼里渗出,它缓缓,黏稠。”注意这些如诗般的句子,表现了小路易斯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与人群的疏离感,这是他一生背负的重担。

珍妮看见路易斯像一株小树一样碧绿,纹丝不动,误以为他死了,上前怜悯地在他后颈吻了一下,“她像一张撒开的光线织就的网将他罩住。她浑身颤抖着扑倒在路易斯的身上。”

苏珊透过树篱上的孔隙,看见他们接吻,小小的心灵抽搐成团,她要把受伤的了心捂在小手帕里,再到三毛榉树下摊开。

伯纳德看见了苏珊的一举一动,想上前去安慰她,建议苏珊和他一起探险,奔向树林里掩映的白色小屋。他们合力编造一个故事,在故事的言说中想象他们一边跑一边下沉,气流在他们的上方闭合,白色小屋的女主人在写作,发现他们“入侵”,园丁端起了猎枪,他们择一条隐秘的小路死里逃生,看见罗达在木盆里摇晃着她的花瓣的无敌舰队。

现在,我们突然发现,伍尔夫作为技巧娴熟的小说家,在一段段诗意的抒情性语言中,开始嫁接扣人心弦的精彩故事,不!其实在前几段中,苏珊误认为珍妮与路易亲吻的场景已巧妙置入故事了。

再回到摇晃花瓣的罗达,她独自喃喃,她的花瓣船队可以破浪前进。船只溃散;船只沉没,只剩下她的船跃上浪峰……

接下来,从户外游戏到了教室学习场景,小伙伴们谈到了对词语的看法。

奈维尔不喜欢伯纳德华丽的词藻,他觉得词藻的糅合将引起事物混乱,玄之又玄,并发表了一番评论:“他就像一根摇来晃去的电线,一截破损的钟舌,我憎恶悬荡的东西,我憎恶游来荡去,把事情搅和在一起。”

我们在这儿发现,这是伍尔夫数次提到词藻,用书中人物表达了“用词语创造一个世界”的行为,即对写作的看法。第一个场景时,伯纳德对苏珊的说话,认为通过辞藻他们能互相融入对方,苏珊参与了他的游戏,接住了他抛出的绣球,奈维尔是拒绝和不信任的,他认为是词藻的排列是胡乱搅和,造成了世界本来面目的失序。

如今,我们在这本书里见证了叙述方式巧妙的糅合:诗性散文、跌宕的故事、剧情似的铺展、隐藏的评论。伍尔夫是高明的,在随手抛出的个人话语中塑造了人物模糊的性格倾向,预示着故事的后续发展,比如几位孩子对“词语”的理解,显示了各种性格与未来职业的对位。

对路易斯来说,他绝不先发言,害怕伙伴嘲笑他的澳洲口音(商业家)。苏珊说,白色的词语是海边的卵石(农场女主人)。伯纳德说每个词语都有尾巴,它们摇来晃去飘游,不断地分散,聚合(作家)。珍妮说词语是火红的晚礼服,她要穿在身上(跳舞皇后)。

授课的哈德逊小姐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数字,其他孩子都写好答案走出教室,只有罗达嘤嘤哭泣:“瞧。那圆圈一样的数字开始为时间所充满;它将世界包含在自身之中。啊,救救我,别让我被永远赶出在这时间圆圈的外边。”

这个相似的孤独场面,没有逃过路易斯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他看见罗达这瞬间震慑人的孤独感与他曾感觉的孤独如此相似,融为一体,他似乎找到了相依为命的溺水的同伴:“罗达的两个肩胛骨向后缩着,就像一只小蝴蝶的翼翅。而我,说话带澳洲口音,父亲在澳洲布里斯班干银行业,我不像害怕别人那样害怕她。”

散步回来后,晚餐时,伯纳德又鼓动小伙伴们讲故事。苏珊说的是对大自然光线的感受;珍妮的故事里透着朦胧的情欲;伯纳德在洗浴时第一次性意识萌动,回顾了一整天的游玩时光,非常满足而酣然入梦;比起苗条而美丽的苏珊和珍妮,胖乎乎的罗达在自我安慰和鼓励里滑入睡梦,她喃喃:“当我折叠起我的罩衫和衬衣,我也就放弃了使自己成为苏珊、成为珍妮的毫无希望的心愿。我独自在白色山崖下面航行。”

童真的心事自然流露或各自收藏。两个孤独的孩子,路易斯和罗达,日后成为了恋人,又如此不适人类的群聚习惯而分开。

2

第二章写孩子们从幼儿入学到离开高中学校,即将踏入大学征程之间的一段少年、青年前期的人生。呼应的是,从第一章的晨曦微启到太阳缓缓升起,光线增强,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朦胧而没有定形,碎裂的海浪澎湃激荡,发出沉闷的轰鸣,砰地落在海岸上。预示着少年的迷惘,未卜的人生旅程,而那跌落的碎浪回声,似乎又象征某些方面已成定局的确定性,某种不知名的恼怒而沉默的反抗。

与家的告别仪式一场接一场,孩子们就要步入寄宿学校了。他们学会了掩饰与亲情分离的激烈情感,去做一个稳重的小小女人或小小男子汉。

通过路易斯和伯纳德的独白,一些段面印象,不同侧面合拢,校长装腔作势的立体的面目越来越清晰,加强着读者对他的判断,后面还会有他的形象叠加,但仍然是飘浮的,所有人如镜中花水中月,我想这是诗意语言的特质,它的神奇之处,它善于呈现人的认识在将明未明之处,它宣告:我看见,我描述,我传达给你,我们一起去认识吧。它不像清晰的评论性语言,代你结论,一步一步的确定性使你愉悦,而这里,是如追踪林中仙子的另一种神秘魅力。

苏珊并不喜欢乡下农场生活带给她的影响,她极力挣脱这一切,如一只屋檐下的燕子,向高空的飞行逃逸,但乡土的自然风物仍让她眷念,她饲养小宠物获得弥补性的个人乐趣,她并不轻浮,相反,比起一跳舞就飞起来的珍妮,或许是泥土的重力塑造出她稳重的个性。

苏珊说,我的眼睛肿了;泪水使我的双眼发酸。我恨那遭受过风吹雨打的灌木和房间。而后,每次父亲沾满泥点的长统靴送别或迎接她的记忆画面,都让她泪眼婆娑。

珍妮想要的是一件令众人瞩目的、闪闪发光的晚礼服,令男士们倾倒。

罗达生得不美,自卑而自强,她认为自己没有面孔,她是苏珊和珍妮两尊发光体的阴影,她总在观察,在她们之后做出举动,像略带澳洲口音的路易斯一样—— 因在纯英国人伯纳德和奈维尔面前自信不足,在某些方面总效仿他们,但又有自己的独立思想。这种民族的自卑感是在文化习俗中形成的,强势和弱势,多数和少数,划出了区别,不一定公正,但又是现实的自动文化鉴别吧。

两个少男少女都自惭形秽,一个因为出身,一个因为容貌,两人有可比之处,自动或被动的篱墙,似乎把他们抛在了世界的外围,与这世界总有一墙之隔,是切切实实的压力,也是不知将他们带向何处的动力。是的,我们都带着自己的出身和经历而来,这深层的心理烙印,我们一生都在认识它、泪水模糊地拥抱它又反抗它……

接下来是几位小伙伴对祷告仪式的不同态度:

路易斯喜欢教堂仪式,因为他可以躲在一致的肃穆中不被发现,所有人的个性特点波压制淹没,也许,这时他才感觉他属于真正的英国人。奈维尔嘲笑宗教祷告仪式,因为他觉得神父严重缺乏想象力,那些人走街上抬着圣像行走仅仅也只是形式罢了,另外,他觉得人们悲伤地顺从对自由形成了威胁。伯纳德说,他并不鄙视他们,他们的滑稽举止在他看来十分可怜,他要把它们记录在笔记本里。

现在,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珀西瓦尔(击球手)出场!他或代表现实,代表集体中的个人形象,告诉我们如何在集体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他又代表集体整体的凝聚,效力于“正义事业”的某种象征。六位小伙伴飘散的梦幻般的呓语碎片,由谈论他而联接,关于他的形象、他的行踪、他的死亡及他的死亡对他们经久不息的震荡。他的确像花茎,把大家像四散的花瓣聚拢,6种生活在花瓣摇曳,整本书的结构因此更为清晰。

珀西瓦尔是击球手的领队,常常代表学校辗转于欧洲战场,是个热门人物,代表荣誉精神,被许多学生仰慕追随。我们来看看路易斯眼中的珀西瓦尔吧,“他是个笨重的家伙。他所具有的宏大气派是中世纪的指挥官所具有的那种。有一道闪光的印迹遗留在他走过的草地上。他将尝试完成某种几乎无望的事业并最终死在战场上。”这里预示了珀西瓦尔为荣誉而死亡的结局。

再来对照一下伯纳德和珀西瓦尔吧!伯纳德用词语的五彩泡泡,和各种形象化比喻来创造一个虚幻的世界,珀西瓦尔总是回答说:‘不。’他看不见那个虚拟世界,他的想象力不足以到达那个世界,因此他用脚去丈量这个现实世界。

但即便是文字的想象世界,也受制于现实中写作者能否写出它,比如因生活困窘或没有时间写作。这儿,伍尔夫道出了言辞可能的缺陷。相对于强有力的实际行动,在不信任它的人来看,言辞是“浮于表面、虚假、弱势的”,另一方面,要持续讲述言辞组成的故事,这需要一个前提:信任。以及那么一点悠闲、娱乐和游戏心理。

与珀西瓦尔最接近的是路易斯,他一直在现实生活中追求一种更好的理性秩序。

情窦初开的三位少女,在暗中比较而较起了劲。苏珊诅咒学校虚假日子的可憎,她报复似地撕下日历乱揉一团,掷在垃圾桶里,她不喜欢珍妮不守禁令的随意性格,成日舞之蹈之。珍妮尽管十分美丽,又自惭形秽,她没有苏珊的头脑和草绿色的眼睛—— 据伯纳德说,那是诗人喜欢的眼睛,因为它们能适应做密实的白线针脚,即便罗达也能在梦幻中乘坐花瓣船飘游远方,远离此岸。少女们有点恶毒的小小心思又有谁能猜呢?

珍妮是怎样的姑娘呢?她跳舞,不爱思想,不做梦。她不喜欢把不确定的未知抵押给现实,她喜欢当下的绽放和愉悦,她像没有思想的花朵,娉娉婷婷走过,一笑嫣然,她或代表这个世界形象的形式之美。

而罗达却说,“我没有面孔,苏珊和罗达有面孔,她们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她们说‘是的’,她们说‘不’;她们真实地笑;她们真实地生气。”她却偷偷躲藏在她们身后,像空气一样无形,艳羡她们如鸟儿的彩色羽毛。苏珊行事果断,珍妮爱出风头,在她们的光彩下,她感到窒息。

罗达瑟缩在自身的阴影之中,一急儿变大,一忽儿变小,被美丽的光明遗弃,久而久之,过度压抑的激情危在旦夕,有赴向死亡的辉煌冲动,但理性又告诉她稍安勿躁,久而久之她锻炼出很好的心理弹性。其实,所有人都在与自己做着妥协又冲破自己的游戏。

罗达说,“无论珍妮走到什么地方,事物都在她看见后发生变化;不过,在她走过去之后,事物难道还会回归原样吗?而我总是梦想,总是梦想。”珍妮摄人心魂的魅力跃然纸上,罗达这只小丑鸭越藏于无形。

苏珊说,“我要找出我所讨厌的每一样东西的象征物,把它们全都埋葬在地底下。”她不喜欢乡村生活遗留给她的影响,也不喜欢校园里的一切虚假,她最终回到了父亲的农场,做了性灵纯朴、品性高贵的女主人。

三位少男也在兀自低语。

奈维尔说,他将终身做一个依恋于词语表面意义的人,他能出色地背出许多古老的拉丁诗句。珀西瓦尔去了印度,他不喜欢珀西瓦尔的愚笨、粗俗,他认为只有运动才能激起珀西瓦尔昂扬的情绪,“在他和太阳之间,在他和雨水之间,在他和月亮之间,不会存在一根线,不会存在一层纸。”千真万确,珀西瓦尔绝不懂诗歌的美妙,他和珍妮一样没有想象力和思考能力,好在他们有身体能力的天赋。而奈维尔身体孱弱,苍白无力。珀西瓦尔像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这种人由于缺乏想象力性格枯燥乏味,于是他在身体运动上极力发展,奈维尔显然不同意,他要找寻生命更深刻的意义。

伯纳德一心要借助词语,把互不相关、支离破碎的事情串联起来,他喜欢看到那条游动的线条。

路易斯要跨越强加于他的障碍,为了游到自由的彼岸,比如摆脱他的殖民地口音,去敲开一扇扇关闭的大门,他成为了学校里最优秀的奖学金获得者。

苏珊期盼着离校的日子,因为她厌恶钟点、秩序和纪律,她希望独处,解脱束缚,她希望献身,被人献身,在彼此融合里生成一个新我,把旧我的杂质抖掉。

“我恨黑暗、睡觉和夜晚,”珍妮说,她要穿一套白色的无袖礼服跳舞,她认为某个男人定会选中她。

罗达躺在床上即将入睡时做着征服一切的女皇梦想。“我要奉献;我要充实;我要把美还给世界。”可是,她要把自己献给谁呢?

这一段段独白有普遍而独异的孤独,有青春的悸动和未知的惊险!

是的,孩子气的、无忧无虑的时光结束了。这是最后的仪式,礼炮已响,一群小伙伴即将高中毕业。校长在台上念着最后的致辞:“愿上帝保佑所有的传统,保佑一切安全规定和限制吧!”野生鸟儿的狂野冲动在每个男孩女孩身上冲了出来,离别的眼泪背转身时挥洒了一地。是的,小伙伴们将各奔东西。

苏珊闻到了谷物和芜菁的气息,穿着带绑腿的高统靴子的父亲正迎向她。

珍妮在列车窗玻璃里与另一个男人身影交换了欣赏的眼光,她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敞开或是合拢我的身体。生活开始了。现在,我正在打开我的生活的宝藏。”

罗达说,“生活翻腾着阴暗的浪涛,我们为这种境遇所束缚,像被困的野马,不过我们还是发明了一些方法来弥补这些裂纹,掩饰这些缝隙。”

路易斯觉得前途渺茫,犹如悬浮在空中,他不像伯纳德、奈维尔或珀西瓦尔,他们要去牛津或者剑桥,或地球上任何一所其它的著名学府。车轮向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如一只飞鸟的影子飘浮不定,如光影倏忽闪光、变暗、消逝,“而他所乘坐的这节坐满回家度假的孩子们的三等车厢乃是过去与现时的交汇之所,人类的历史必定会被漏掉一个阶段的景象。那头戴着锁链的野兽正在海滩上不停地蹬呀,蹬呀。”对路易斯来说,现实是骨感的,注意野兽这个象征形象出现过数次,是的,路易斯像一只受困的动物,那个笼子是禁锢他的社会身份和自我。

伯纳德说。“对我来说,一句绝妙的辞藻似乎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奈维尔和路易斯,他们俩每人身上都有一种精确细密、一丝不苟的东西,那是我所钦慕但永远不会具有的品质。我没法精确无误地弄清这件事——他就像一枚钮扣、一枚小小的硬币一样,模糊不清地夹杂在我的各种思绪里。”

小伙伴们各有秉性,各有所长,开始形成对自我或清晰或模糊的认知。

伯纳德弄丢了车票,先下了车。“混乱的人流,巨大的喧闹声充斥着耳朵,人们带着自己的旅行包给卸在了站台上。他们被挤散。奈维尔的自尊心和耻感差不多变得无影无踪。”他被卷进了滚滚人流。高中生涯的旅途结束,人生的另一站开始。

3

这一章的主题是:昔日小伙伴们开始寻找自我,我是谁?我是谁?以及人生意义的追寻。他们自我的身份认同,有时摇摇晃晃,犹疑不定,许多问号,逗号,问号……有确立,有彷徨,有追问,这是每一位年轻人犹疑在十字路口踽踽而行、做出选择的时期,心绪如海潮翻滚,身子如落叶在风里翻飞翻飞……

每个章节前面仍是日轨和海浪声响的时间隐喻。太阳升高,浪潮迸溅,船帮碎裂,而驾船的人却已游上陆地,跳上崖岸,撇下他的容易损坏的货物任凭浪潮冲上海滩。

似乎,这个开场序幕把青少年步入社会前的战战兢兢又充满激情的张望写得淋漓尽致,捕获、啄食、攻击、腐烂,这些字眼,如自然中各种生物争夺生存空间、此消彼长的食物链一样平常,青少年成年不动声色又充满危险的成长过程,他们的位置,在整个大社会背景中,不也应看作自然而然的一环吗?

奈维尔和伯纳德在大学校园里,在诗歌和哲学里寻找自我,在卡图鲁斯、托尔斯泰、拜伦、梅瑞狄斯间争论。

伯纳德做了很好的开场白,显示出大学新生活给他心理感觉的混乱无序、应接不暇,他感觉自己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他并非单纯的一个人,而是复杂的很多个人。他是谁?热爱写作的他在众多角色扮演和转换中迷惘地寻找。他具有既能感受又能思考的双重能力,许多人并不能像他那样做到均衡完美。在各色角色转换,必得在转换中遮遮掩掩,因为易出破绽。

读到这儿,像找到一个同类的狂喜,这些词让我喜欢:(伯纳德)冲动又爱沉思,莽撞而危险。是的,它们并不矛盾,它们可和谐并存于一个人身上,就像“仁慈而理性”可在一个人身上完美体现。

奈维尔也有许多困惑,他在沉思,他自认自己是个出色的诗人。伯纳德道出了他们的不同,“我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欢悦,充满了潜力,充满了对即将发生的事物的敏感。你希望成为一个诗人;你还希望成为一个恋人。然而你那无比清醒的头脑,和你那无情诚实的明智却使你感到迟疑。你从不醉心于故弄玄虚。你从不让玫瑰色或黄色的迷雾蒙住自己的眼睛。”因此,伯纳德日后成了作家,奈维尔更像学者。

他们的不同还表现在自我鉴定上,伯纳德崇拜过托尔斯泰,喜欢拜伦,喜欢他嘲讽然而激烈性情的诗句,他模仿拜伦,模仿其它人物,被奈维尔痛批,认为这样会把自己弄丢,他可不会这样,他专情地喜欢卡图鲁斯,但决不会去模仿他,他不懂得伯纳德的那许多自我。该不该模仿,对此,他们有过激烈的争论。

至于路易斯呢?这位学校里最优秀的高材生,他没上大学,他在办公室从小职员兢兢业业做起,如何评价两位朋友的生活,伯纳德想,也许他会把他们当作在办公室里审核的某笔大宗账目中一些无足轻重的条款,累加在一起,他们的总额将会一目了然吧。

路易斯有一番长长的内心独白令人潸然,路易斯,像一位新移民后代,父亲破产,让他幼小的心灵产生了自卑,从小到大,他始终能感受与英国正统社会的隔隔不入,他融入不了那个圈子,虽然他与他们一起上学,用餐,玩耍,都好像那是他的一副躯壳,而心灵却属于一个无人涉入也无人能化解的角落,他在他这个充满哀伤泪水的世界里沉溺。路易斯欣赏苏珊,因为她在夏天只戴一顶朴实无华的草帽,她总能安静坐下做针线活,形成一幅与世界和谐的画面,她的安宁平和总带给他安全感。

他们也有可比性,路易斯为出身自卑,苏珊不卑不亢,但出身小农场的她也早与世界的喧嚣划清界限,从小与大自然亲近,喜欢旷野和山岭,她总觉得她与它们是一体的,她身体里流淌着土地般朴实厚重的血液基因,比起珍妮,她接近生命的本然。珍妮在人际交际里沉醉,她在人群与他人钦羡的眼光中才能找到自我,她美丽的身体表演属于公众,所以一扇门关闭,她进入另一扇,不断转场,她的生命似一场又一场与他人的轮舞,她在这些舞蹈里获得身体与心灵舒展的快乐,但终究,这种需要他人相辅完成的快乐,是不独立的,一次次辉煌出场,一次次黯然离场,她终会发现,她马不停蹄的脚步是在危险的刀尖上旋舞。

苏珊的理想是如母辈一样,在美国某农场,有一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家,父母的生活给她强烈的影响,燃烧的火炉、充足丰富的食品、茶几上养着玫瑰花、有女用人和雇工,自力更生,她扎着蓝色围裙,满足而安静地做着女主人份内的事。为此,她幻想她的情人出现,与她共营一个小家。瓶里的玫瑰花象征跳动的梦想和欲望,丰盈的内心,自绽自放。她细致地描述着梦想中的农场的具体生活,把乡村生活图景勾勒得朴实动人,而她,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延续着传统的女子,苏珊像一只观看某个特定的局部生活的眼睛,又是身临其中的人物。

而珍妮呢?从她大段大段的独白中,我们捕捉到到一个外向的、精神勃发的女孩内心,她喜欢且只能在群聚中舞蹈绽放,与苏珊守护内心的安宁相异其趣。珍妮需要别人的称羡,以此建立自我价值,所幸她并非骄傲,她知道自己是许许多多女孩中普通的一员,既然如此,她遵循着那个社会阶层分类的公约。在这个尺度内,她最大程度地张扬令自己愉悦的自由。初出茅庐的她,坚信凭自己的魅力,能赢得声名的入场券,赢得鲜花和掌声。那一个个男人她耐心以待,但都成为短暂的过客,缤纷而过,不着痕迹,因为对方似乎也是她酒醒后寡味而悲伤的同类。

从丑女孩罗达内心绝望的呼号里,我们看见一个因外形缺陷深陷自卑的女孩,不像珍妮,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恣意挥洒舞姿和笑颜,也不像苏珊自然流露悲喜,罗达羡慕她们能在人群中应付自如,嬉笑怒骂皆展露个性。对罗达来说,外人的目光是奚落的利箭,由此她学会了掩饰和隐藏,强颜欢笑,将自己深深包裹起来,只在深夜的某个角落,还尚余一点自信来细查自己的宝贝。为此,她编织了一个梦的无敌舰队,冲过高山湍流,悬崖峭壁,别人的船儿都折损了,只有她小船安然无恙,唱着欢歌。

现在我们已熟悉了这本书的主角:三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伯纳德、奈维尔和路易斯,三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苏珊、珍妮和罗达。他们接下来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4

第四章,整篇内容发生在一个密闭的空间—— 一家餐厅,六个朋友,在一家餐厅聚餐,等待即将去印度的珀西瓦尔,为他饯行,结果像等待戈多一样,他姗姗迟来。

珀西瓦尔象征什么呢?我想到的是如下几个词:现实、行动、凝聚力、团体、荣誉、整齐划一。从前文我们知道珀西瓦尔的某些特征,与六位朋友长于抒发内心的滔滔独白相反,本书中没有设置他本人的发言,确定的是他在六位朋友眼中的形象,这形象却是一致的。他是校棒球队优秀领队,许多人跟随他,他务实,以运动能力见长,很少思考和想象,他是远行大车上去参加比赛队列中齐刷刷回头的代表,他给我们有限的想象止于行动与效果,反衬出六位朋友的犹豫、迷茫、怀疑和不知所措。

没错,珀西瓦尔就像一块磁石,把六位小伙伴如四散的铁粒紧紧吸附在一起,因此,书中的结构也得到巧妙安排—— 各自分散的独白由珀西瓦尔这根丝线串联起来,诗化散文(故事结构为片段式,跳跃不定,变幻闪烁,一条主线似是而非,用诗的语言刻画描述等特点)有了类似小说或戏剧故事的主线发展,吸引我们继续读下去解开这一谜团。

书中给了珀西瓦尔一个剪影,一个在印度荒漠中策马远行的背影—— 首个去遥远的陌生国度去探险的小伙伴形象。表现了其它六位小伙伴对即将步入未知社会的惶惶不安,又或有隐隐的冒险期待,难言的复杂感受,无论如何,过去的一段是确定的,它在爱与恨、嫉妒与宽容的混沌、寻找自我及个性的形成中告一段落,珀西瓦尔不仅是这段大学生活友谊温暖的象征联结,小伙伴们关于团体概念及其精神的价值的认同在期盼他的来临中得以印证。

伍尔夫后来再补充说,“珀西瓦尔骑着一匹叮满跳蚤的牝马,戴着一顶太阳帽。经过实施西方的行为规范,经过运用他所习以为常的粗暴语言,那辆阉牛拉的大车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搞定了。有关东方的难题解决了。他骑着马继续上路;人群包围着他,把他看作——他其实就是—— 一个神。”

珀西瓦尔的抽象背影变得更为具象了!他走入了大英帝国的炮轰现实,荣誉变成了可触摸的肌里。印度作为英属殖民地,珀西瓦尔们或许完成了大英帝国英雄梦的抱负,不管是以掠夺还是以文明植入之名,而六个做梦的小伙伴是羡慕的,他或代表着现实的警醒,与现实世界的连接。奈维尔也承认,“缺了珀西瓦尔,就没有实在感。我们简直就是在虚无中朦胧移动的影子,空洞无物的幻象。”

路易斯说,“我们曾经竭力强调差异。因为渴望显示各自的独立性,但是总有一根链条在我们的脚下绕着一个钢蓝色的圆圈不停地旋转,旋转。那是爱,也是恨。当我们据理争辩,叫嚷着抛出这些荒谬的话语——‘我就是这个;我就是那个!’ ——的时候,言说本身就是荒谬的。”是的,日后,珀西瓦尔将象征爱与死亡的纽带将他们联接。

《海浪》的书写结构让我们想到后来的两本书,卡尔唯诺1972年出版的《看不见的城市》,及更后来的布罗茨基的《水印·魂系威尼斯》,我们很难考察这两本书的结构是否借鉴了1931年出版的《海浪》,还是在创作中,作家们如何容纳他的情感与故事,他自然而然创造出一种新的体裁形式,来装载他满溢的复杂的感觉。这类书里,我们获得的是不同视点里的风景,它们带给我们难以言状的复杂感受,你无法用简洁清晰的一句话断言。

《海浪》有两条线,主要借助两个意象,一条是日升至日落的生命周期隐喻,另外就是珀西瓦尔这个只露过一两次面就不再出场、却被小伙伴们永远谈论的人物了。

是的,现在,大学生活结束,他们最大的25岁。他们孤身独处、埋头学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伯纳德订婚了,来到了伦敦,被爱情和城市接纳的感受反而让他觉得索然无味,空空荡荡。一面是对婚恋生活的新奇向往,一边是怕落入俗套的隐隐担忧与反抗。人对事件正反两方面影响的预感,是“有得必有失”的悖论承受,又解释了人的某些天性,像叔本华那句:“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中摆荡: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就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时就无聊。”

是的,生活的重负有时是从选择开始,因为选择后意味着承担。之所以害怕选择,因为那意味着众多路径,选择其中一条的确定性,我们人生多种缤纷可能的丰富想象,因选择而合拢,不无遗憾。我想,六个小伙伴面对未来的莫名不安也是如此,珀西瓦尔是远行路标的参照,所以大家总是谈论他。

不得不说,作家的胃口是“贪婪”的,他可以去除自己的个性,宁愿成为众多的“他、她、它”,成为一个包括无限人性的集合,成为无数双眼睛,在他采撷的花篮里就地取材,编织出包括无数个“你我他”的故事。伯纳德也不例外。他说:“我需要有很多眼睛注视着我把这些花里胡哨、故意渲染的东西展示出来。要完成我自己,我需要有其他人的眼光来启发。”

伯纳德曾迷惑,如此说来,他是谁?他不存在吗?就像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探索与疑问,他的72个面具哪一个是他呢,还是72个面具都是他?或者他一个也不承认,他丢下这些面具逃跑了,文学还在探索自我的未解之谜,它的诸多可能性。作家们都有这种倾向,编织出无数自我与无数个他人的分身,他在文字里暴露或隐匿,这是书写与阅读间的游戏趣味,也是基于人性复杂之谜的留白,显然,伍尔夫这位意识流的先驱,也为作家、书写与自我关系的主题所迷惑。

伯纳德说,“我承受不了孤身独处的重负。只要我看不见辞藻像烟圈似的在我四周缭绕,我就像是陷身于黑暗之中——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但是,互不相同的人们都能从我这儿引出互不相同的词句。我没法做到路易斯和罗达那样的自我克制和英雄主义。但我会比你们走进更多的互不相同的房间。”

这本书的有趣也在于,小伙伴的每种性格(或每种生活)都得到不分仲伯的承认,不厚此薄彼,就好像尊重每个人天赐的容貌。

是的,幻想给我们愉悦,正是人类的幻想给现实世界蒙了上一层迷人的光晕,为人际交往的互动增色,伯纳德继续喃喃,“我的头脑时而这儿、时而那儿地忙忙碌碌,给每一样事物披上一层辞藻的薄纱。它那金黄色的微粒洒落在我的想象力的肥沃土壤上,使其更加肥沃多产。”

奈维尔焦灼地等待珀西瓦尔的光临,以至于每一样事物都似乎失去了它们正常的用途。我们能理解这种焦灼心理带来的事物变形,因心灵聚焦某一点,其它事物成了泛化之物,它们只是我们模糊意识的闪光,在清醒却无法兼顾的朦胧地带,比如一把刀刃成了一片流光,一只鹰眼酝酿出恐怖杀戳的风暴奇迹。

这时,犹犹豫豫的路易斯来了,他是那种自信与胆怯的古怪结合。自卑武装起来,他假想是一位公爵后裔,编织出百个理由嘲笑他人。我们来看看他喜欢的苏珊在他眼中的形象:

“她没有打扮,因为她鄙视伦敦的浮华。她开始移动脚步了。她的动作具有某种野兽似的既悄无声息又信心十足的神气。她仿佛凭着本能就摸到了路,她一看见奈维尔和我,脸上就露出一副深信不疑、令人颇感恐慌的神气,仿佛她已经找到她要找的东西。要是被苏珊爱上了,那简直就像是被一只鸟用尖利的嘴给刺穿,被钉牢在谷仓的门扇上一样。然而有时候,我倒宁愿被一只鸟嘴刺穿,宁愿被钉牢在谷仓的门扇上,实实在在地,一劳永逸地。”

如果说苏珊的出场是坚定而令人深刻的个人形象,珍妮是集万千光线于一身的炫目女王,相反,罗达的出场却是畏畏葸葸、无声无息的,仿佛她一显身她脆弱而丑陋的蜗牛壳就会被人家捣毁。于是罗达去做没有面孔的自己,抵消存在的羞愧感,她感到无所归属,无所依托,跟什么都合不到一块儿,甚至没法使自己变成一片空白、一种自然的延续或一堵无声无息的墙,好作为背景让其它人影在上面移动。她近乎呜咽的诉怨,“我没有面孔。我就像那涌上海滩的泡沫,我被风卷入各种各样的大洞穴,并且像一片纸屑一样翻飞在没有尽头的长廊里。”

珍妮的光芒四射的魅力令人无法阻挡,她说,“我所想象的只限于身体。我的身体是我的前导,就像在一盏灯光的照耀下穿行于一条漆黑的小巷,我使得你眼花缭乱;我使得你相信这就是一切。”显然,珍妮是感觉与直觉型动物,她的身体是她随时携带的灯塔,这需要特殊天份的宠爱,她自带光环,摇曳生姿。

没错,苏珊也承认,珍妮一进门仿佛成了一切的中心,时间凝滞不动了,桌椅、门窗、天花板,全都围着她放射光芒,她使所有的事物都汇聚于一点,变得秩序井然。“现在她看见我们,移动脚步,于是所有的光芒都随之在我们的头顶上开始晃悠飘移、起伏波动,掀起一阵簇新的情绪高潮。罗达吃惊地望着她,仿佛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这几段写得尤为精彩,对各自的性格侧面有所雕琢,现在,珀西瓦尔即将远赴印度,这次聚会算是一场饯行,他是一位英雄,人们对他俯首称臣,他因此能调合其他小伙伴的矛盾,他喜欢苏珊,他的这种威望让大家亲近起来。

一曲吵吵嚷嚷的青春之歌就如此结束了,他们回顾了对往昔的记忆,收获了友谊和爱的认同,摇晃颠簸的船儿再次启航。珍妮对这次聚会发言点题 ,“无论我们将它称为爱还是称为恨,让我们保持一会儿这个用珀西瓦尔、用青春和美,以及某种深深地沉积在我们内心的东西而完成的小世界吧,也许将来我们再也不能从哪个人身上重新找到这样的时刻了。”

的确,小伙伴们日后忆及这位珀西瓦尔,是定格于每个人都有的青春的喜悦,以及对死亡的欲说还休。(未完待续)

2020/05/01

歡迎關注,思的公眾號

(点顶上“思说诗说”蓝字关注)

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读伍尔夫《海浪》(上)

赞 (0) 打赏

评论 0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