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道林·格雷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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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思

《道林· 格雷的画像》讲述一个绝世美少年的堕落故事:天性纯洁的少年道林·格雷,为一个崇拜他的天使艺术家巴兹尔所爱,为一个代表魔鬼的贵族朋友亨利勋爵所诱,渐渐他放弃了良知,纵情声色,又在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备受煎熬,最后刀杀劝其忏悔的艺术家,划破代表良知的画像,因灵魂空洞而自我毁灭。

艺术家巴兹尔描述了被道林的美貌所震慑、疯狂倾倒的景象:“当我们四目相对,我感觉自己顿然苍白失色。一种难以理解的恐怖感攫住了我。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个纯粹的人格魅力如此令人迷醉的人,如果我纵容自己沉溺其中,那么我的全部天性、我的整个灵魂,甚至我的艺术本身,都会被它吞没。”巴兹尔的预感是对的,他最终将为邪恶所伤,付出了生命,为美殉道。

巴兹尔曾将道林描画成“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容貌俊美的春植之神,也是母亲和外公乱伦后的罪恶之子。所以在希腊神话中他代表着美与罪的共生。最初起源于闪米特人,后在欧洲各大神话传说中均有重要地位。巴兹尔也曾把道林称为“那喀索斯”,那喀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死,死后化为水仙。作者在此的用意不言而喻了。

艺术家、模特,和他的作品到底是怎样一种深层关系,亦或毫无关系?美使巴兹尔感到软弱、无法自持。是的,作为艺术家,他为美震惊,他是侍奉美的奴隶,也是创造美的君王,他为美而生为美而活,然而,艺术理想移植到现实生活里,却为人间的情感羁绊。

巴兹尔为道林·格雷作了一幅完美的画像,那幅画像投射了太多自我,他不愿出卖,不想让内心的隐秘公之于众。模特道林·格雷以为画家更爱青铜塑像而愠怨,也嫉妒画中的自己,那翩翩少年将永葆青春,而自己会日渐衰老,他害怕流光将美抛。画家真心爱着道林,后来他把自己一生最出色的杰作“道林·格雷的画像”献给了他,道林先是拒绝这个画中的“敌人”,尔后又欣然接受,就如同死亡的不完美,生者无论如何还得接纳。那是鼓足勇气对自我的体认吧,我们最终得以与自己拥抱和解。这里,于画家,于模特,都是自我人格在艺术中的分裂又合一的表现,本该皆大欢喜,然而,背后一个魔鬼——亨利勋爵不动声色走来,让整个剧情反转……

亨利勋爵,这个有闲阶层的公子哥,看起来是雅士,他的言论俏皮、风趣、意韵深厚,仿佛一经他的目光掠过的人间事物都染有砒霜,一经他口出的金子般叮当乍响的话语都是真理。否!细究一下,他的话实际是庸俗卑劣的代名词,让人绝望至死,他睥睨一切的言论不无纰漏,他所言即是可装入木乃伊封存的陈词滥调,他徐徐劝诱青春貌美未经世事的道林·格雷快速滑入他的圈套 —— 那过早进入死亡和虚无,散发着衰朽味道的属于他的“老人世界”。亨利邪恶地引诱道林快进人生。《浮士德》中的魔鬼摩非斯特为揭示真正的人性而善意亮相,这本书里,从某方面说,亨利勋爵是摩非斯特第二。

在可信度上,小说里总要为角色们穿一件现实的衣衫。我们来看道林和亨利勋爵的生活交际圈。

“道林在桌子的另一头羞涩地向勋爵欠了欠身子,脸上悄悄泛起一抹快乐的红晕。公爵夫人右边的是托马斯·伯顿爵士,一位激进的议员,他在公开场合总是紧随领袖,但在私下里却紧随最好的厨师,奉行众所周知的明智原则:与保守党人同吃,与自由党人同思。另一位厄斯金先生,一位富有魅力和素养的老绅士,然而他已养成沉思不语的坏习惯,据说 他现在沉默,是因为他在三十岁之前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姑妈家的聚会把当时贵族男女代表的主要类型,他们的思想、心理、外型、社交都清楚展示了,亨利勋爵属于这一阶层:生活闲逸,矫揉造作,因同为贵族身份各种异见表面得到调合,皆大欢喜,实则暗流涌动………他与格雷的交往打上了这层烙印,人们是极其容易区分的,但亨利又厌腻本圈,欲逃离,不,他逃离不了,他只做言辞上的叛兵,故游戏取乐,道林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玩弄着(游戏道林人生)这个念头,慢慢肆无忌惮起来。他把它抛到空中,变换个花样;一会儿让它脱手而去,一会儿又把它捉回来;他用幻想给它涂满光彩,又用矛盾使它展翅飞翔。就这样玩着耍着,他对蠢行的赞美竟升华成了一种哲学……”

王尔德诗般的文字生动形象又带有奇幻色彩,突觉原来语言也可以成为精彩纷呈的一个独立世界,在天才的绣口中。据说王尔德墓上的玻璃围墙密布口红印,可见粉丝之热爱了。亨利勋爵以其思想与诡辩见长,他不负责任,聪明,利己,肆意妄为,常常把被精美包装过的错误的人生哲学像银币倾倒在道林的口袋中。

贵族亨利不满现实,又享受着贵族特权带来的安逸生活,免不了言辞尖酸地批判它,他洞悉自己阶层的所有优点和缺点,毫无疑问,他无意把自己特权带来的舒适愉悦的境地中拉出来,现在,他玩起了一个小小的游戏,他准备将微小的可控之物玩弄于他的股掌间,道林·格雷是他物色来的玩物,他并不像画家巴兹尔真心爱着道林——为他的悲伤而悲伤,而是,作为预感到将会成功的一项心智实验的赌注。相反,画家巴兹尔对贵族们的态度是疏离的,认为每每参与贵族们的活动,都感觉是身着戏装一样,他独立地与这一阶层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并劝格林不要相信亨利勋爵,因为他总是免不了说慌。

王尔德生活于并熟悉上流生活环境,他的语言描绘出一种具体到细枝末节的画面感,尤其是他对于颜色的敏感,色彩搭配以及明暗度都掌握得又温柔又舒适。好似一幅油画,和东方的含蓄意境不同,色彩已不是仅限于视觉和想像,几乎带有可触摸的质感。

“亨利勋爵还没到书房。他总是迟到,这是其准则:守时是时间之贼。道林·格雷因此看起来非常郁闷,他无精打采、漫不经心地随手翻看着插图精美的《曼侬·莱斯科》。路易十四时代的时钟单调地滴答……”

是的,亨利的一大迷人之处是,他总在寻找生活中的悖论,然后用巧妙轻松的语言把它们带出来,有时甚至是魔鬼式的诡辩,让同为上流社会的人士耳目一新,比如这句“守时是时间之贼。”对不期待又不得不去的赴约,那些平庸无聊的聚会,这句话的阐释恰如其分。上流人士喜欢他,跟他一样,隐隐感到一种反叛僵化沉闷习规的窃喜,虽然英国沙龙文化非常可爱,或者说,沙龙正是人们内心的匮乏感欲寻出路才应运而生,至少一部分原因是这样。因为沙龙也可是统治阶级的权力的延伸,它是它的维护者并为其服务,而贵族们寻找一定自由的边界……

现在亨利勋爵夫人出场,她浅薄而轻浮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王尔德描述得极具典型。她会常常爱上某个人,因得不到回应欲加顾盼、骚首弄姿,她与亨利勋爵,名为夫妻之实,却又心照不宣各玩各的,在必要形式上会显出恩爱的样式,亨利勋爵并不爱她,但因为爱的缺失,以至她常常幻想爱上任何一个男人,她欣赏音乐只为制造一个可供内心去追求的偶像,而不是像道林喜欢音乐本身,她的艺术世界化的观点也是浅薄之极的。亨利夫人与绝美少年道林的初见紧张而神经质,语无伦次的喋喋不休正好是这一慌乱心绪的反应,或者说,这是一类想法零乱无法固着某点,因而语言庸常也跳跃性极大的女人。这不,这一次,貌美如花的道林又激起她注定断翅的幻想。突然又可怜起她来了,女人为爱而梦的空虚刺痛了我。

意外的是,身为贵族的道林爱上了17岁的无名女演员西比尔,他的爱多么炙烈,我们来看这火般的激情:“啊,只有西比尔让我有兴趣。她的出身与我何干?她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脚丫,都彻头彻尾、百分之百地神圣。我有点饥不可耐的感觉,一定要见她;一想到隐藏在那象牙般玲珑胴体内的奇妙灵魂,我就满怀敬畏。”其实,道林对女演员西比尔的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的神圣爱情,他并不想在现实中认识她,他对文艺的爱移情到饰演莎士比亚戏剧角色的美丽少女,他满足于她在剧中活着、爱、受苦、死去,现实不完美的污点溅在罗瑟琳的裙边上是他承受不起的。

突然悲从中来,女演员之于道林,格林画像之于画家,那些“每一个男人”之于亨利夫人,莎士比亚之于经营落魄剧院的老犹太人,谁不在追逐一个梦幻的影像?亨利勋爵为什么轻叹,有一丝奇怪的伤感呢?他说他爱过很多,他比任何人懂得其中的失落与伤感,突然有点意会这本书何以以“道林·格雷的画像”为名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幅“道林· 格雷画像”。这本书或许揭示了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抛弃了现实,却始终又要被现实追讨的矛盾……

我们来回顾一下唯美主义。十九世纪末的英国唯美主义运动先驱比德认为,“文艺批评家的职责不在于掌握知识,罗列材料,以满足正确的美的定义,而应该具有一种特殊气质,善于感受美的对象的能力。”莫理思偏执地认为,改造社会的目的是自由地伸展,就非使日常生活艺术化不可。任何文明社会,假如不能对它的成员提供这种环境,那么世界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后来,唯美主义的真正代表王尔德认为,艺术应该超脱现实,游离人生。现实的事件都是艺术之敌。一切拙劣的艺术都是从复归自然的描写和客观地描述人生而产生的。因此,他认为凡是“回到生活和自然”的艺术都是坏的,艺术越远离现实、超脱现实越妙。唯一美的事物,就是与我们无关的事物。不是艺术再现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

小说中各个角色的态度都很好印证了王尔德的浪漫主义艺术观,而且王尔德亲身践行,以艺术美的形象征服了读者,我们在这本书里,看到了错误理论带来的破坏力量,它主要是由亨利勋爵承载展现的。但艺术真的只展示形象吗?不,我们都知道王尔德有很多金句,恰恰是它们与常识的悖论构成它的魅力,我想,王尔德是说,生活中一般的“常识”,除服务于道德规范目的,它可能都是有纰漏的吧。

我们发现,这本书里很多人物的设置与文艺有牵连,画家巴兹尔画画;道林是音乐表演者;西比尔是演员,她沉浸于表演全然不知自己对道林的杀伤力;亨利勋爵是未成功的小说家(他一生都想创作一部可爱似波斯地毯、不与现实沾边的小说,但从未去写);就连亨利夫人也一个接一个制造迷惑自己的幻像。我要说,不是现实模仿艺术,而是反过来,艺术复现着现实中的哀伤、失落、不完美,不管它其实戴着什么面具,以什么面目形象出现。

终究,仅仅观望燃起更大的渴望,终于,我们还是饥渴难耐,我们要亲近美好之物、亲近梦幻、亲近理想,用灼热的手去抚摸、试探,用烧身的激情去毁灭,谋杀我们亲手创造的美与成品。道林蠢蠢欲动,荷尔蒙张开了美丽的雄性口器,和精神最高处跃动,吮吸那美带来的甘甜。他想方设法一定要让西比尔爱上自己。“我要让罗密欧嫉妒,我要让世上已经死去的情人们听到我们的笑声,并为此伤感。我要呼出我们的激情,让他们已化为尘土的尸体苏醒过来。”道林隐隐的欲望已爬出洞穴,他兴奋难抑,激动不已。

亨利勋爵密切观察着这些变化,一种微妙的愉悦感攫住了他,他极其享受自己开发道林· 格雷的过程,就像享受犯人根据他设计好的剧情一步步走入深渊,在某些时候,他隐隐透露出解救的秘方,又享受地看着他们毫无察知。他对艺术家与其作品的关系有他自以为深刻的认识:“巴兹尔把身上所有迷人的东西都倾注进了作品,结果能留给生活的就只有他的偏见、原则和常识了。好的艺术家,都只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但蹩脚诗人,却绝对魅力四射,他的生活,就是他无力写出的诗;而另一些人写出了诗,却不敢实践诗一般的生活。”

我不同意勋爵这些话,真正好的诗人,他懂得现实与作品的关系,他清醒认识到这种距离和他欲通过作品去跨越和弥合,他懂得边界与理想,它们执子之手的言和,那些无知之人,才天真地以行动去破坏它,强为所难,结果撞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王尔德本身就是例证,他迷恋美,本该以艺术为旨归,却还是抵挡不了诱惑,把对现实的美的追求押在了波西徒具其表的美丽上,入狱,穷困潦倒,过早病逝是他将梦的艺术置换了现实的结果,他的“唯美至上”把他带向了深渊。

亨利勋爵的面目越来越凸显,这个实验家,以为自己在隐秘地做着一项伟大的人类心理实验,不过,他迷醉的是自然科学的方法,以人和生活为研究对象,他想找出激情与理智的分野,它们互相影响的成份,他想知道欲望的齿轮与理性如果咬合,到底如何推动了人的行为,还有哪些因素使他们逾矩,特别是情欲所煽动的力量,他入迷地想揭示心理研究是否能成为一种真正的绝对的科学,从而能向我们揭示生活中微小的跃动,我们最微弱的动机本质。我们在《浮士德》中,与其说也看见了一个被知识塞得过饱的人物,不如说是他不幸地没有找到感性与理性的平衡钥匙。

不得不说,亨利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冒险家,他不动声色地站在火山口了,他玩世不恭的脾性和他对人类智识的迷恋使他失去做人的道德准则,道林这只迷途羔羊只要他轻轻一拉就跟他走了。是的,他兴奋地设定着故事走向,隐隐知道它悲惨的结局,不过是对已知判断加以印证。是的,亨利不爱人类,相反,他太失望,他憎恨人类,恨他们的虚伪愚钝,所以他要玩味,他已混淆了美丑,失去道德边界,不在意实验对象的毁灭,就好像一位摄影师为了一幅灾难性的完美作品将人推入熊熊火舌之中,最终,作品也许震撼世人,但过程却多么险恶。

如果一个艺术家真的要践行自己美的价值观,那他处理对象的边界在哪里?他如何处理与人的关系?紧要关头,对艺术的私人热恋是否应让位于人类之爱?因为,不管怎么说,艺术因人类之爱的名义才能存活。这是站在现实道德角度去评价亨利的,但亨利的身份还有另一层隐含的象征意义,是的,别忘了,他是恶魔靡非斯特第二,在此按下不表。

道林·格雷发来电报,说他和出身卑微的西比尔·文恩已经订婚。西比尔是私生女,她的母亲爱上一个贵族男子,未婚生下了她和弟弟,男子却染病早逝。寒酸的小家,母女正谈起道林。西比尔花朵般初绽的爱情纯洁无瑕,对照母亲曾为爱奋不顾身而今屈服于现实的苍老心境,令人一声嘅叹!西比尔无可救药而危险地爱上了道林,她称他为她的“迷人王子”,道林称她“我的朱丽叶”。

西比尔的弟弟吉姆虽阅世不深,但知道母亲不光彩的经历,他很害怕姐姐重蹈复辙,对年轻的公子哥怀有敌意,他誓死要保护姐姐,让她早点离开舞台,临行去英属殖民地澳大利亚前万般叮瞩母亲照看好姐姐。

作为曾经的戏剧演员,西比尔母亲的心理是病态的,她常常想从感情的波动中寻找活着的刺激,把生活当作戏剧,她伴及一生的表演落实到了生活中的每一处,也只有张力十足戏剧化的场景能激发她内心的波动。一辈子活在戏中的母亲,从来没有学会面对苍白平淡的现实。对母亲的刻画似乎也反映了王尔德所追求的艺术观:艺术并不来源于生活,反而生活应该去效仿艺术。不过,坚持此观点是因为生活足够的悲剧色彩,唯美主义可以说是对现实的抛弃和反抗。

这边厢,亨利勋爵和画家巴兹尔议论起道林与西比尔的订婚,勋爵又大发关于婚姻的宏论:“男人结婚是因为厌倦,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结果双方都感到失望。婚姻真正的弊端在于使人无私,而无私的人是平淡无奇的。他们缺乏个性。当然,婚姻会使有些人的性情变得更加复杂。他们保留了利己主义,还附加上许多其他自我。他们被迫过着多面人生,变得高度有序,而我认为,高度有序是人类存在的目的。”这其实是亨利婚姻的自我写照,他推而广之为普遍,我们看见他戴着许多张面具宣扬他的“真理”。

道林描述了与西比尔情不自禁的初吻和订婚,他宣称:“我们亲吻了。我没法向你们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我似乎觉得,我的全部生命都浓缩成了一个完美的点,充满玫瑰色的欢乐。她浑身发抖,像一朵微颤的白水仙。我从诗中获得爱情,从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找到妻子。莎士比亚教会说话的嘴唇,在我耳边低语着它们的秘密。我已将罗瑟琳搂入怀中,亲吻过朱丽叶。”

真正美好的爱情让人纯洁向善,道林像变了一个人,想远离亨利勋爵那些错误迷人、沾上罂粟毒汁却讨人喜欢的人生理论、爱情理论和享乐理论。亨利像一条静观其变的毒蛇,伸处红色的引信,出言蛊惑:“只有享乐值得有理论,”他以那种悦耳又悠缓的语气说,“它属于天性。”亨利巧言:“善’,就是要与自身和谐。不和谐,就是被迫与他人维持和谐。人自身的生活才是重要的。个人主义其实抱有更崇高的目标。”

我们看出,在亨利那里,利己主义和享乐主义至上,却又以标榜独善其身、寻找自我、寻找个体独特性为掩盖。他宣称中世纪的情感已经过时,文明成了他理所当然享乐的护身符。他不断地把道林和巴兹尔对艺术的神圣信仰拉下神坛,以一种平庸的现实的态度分解,把它们拆落得七零八落,这是一种表面散发着精致葡萄酒味,实则是腐败气息的庸俗浸染。他唯物的科学态度毒害了他,他总想以每一根理智的线条去描摹人类心理结构。人类大多数信仰在他那儿失效,他想创造一种“唯理的”新神话。

道林沉浸在爱情和艺术互相增辉的幸福波光里。在信赖生活与艺术之美带给人类的力量方面,画家和道林是一致的。这是一种把人从现实逼仄的眼界扩展至无限的一种主动的唯心方式,留着某个开口,不至于死于有限现实的秘密。不得不说,亨利有洞察人性的天赋,遗憾的是,他不信任女人,不信任人类,不信任人们彼此间爱的联结,他对人世的倦怠是毒药,他的生活里对“所有神秘之物”下了逐客令,他做了并不严密的结论,他封死了我们的灵活性再思考,和人类存抱的、有时赖以存活下去的希望。

亨利勋爵毫不怀疑,道林会像蜜蜂嗡嗡绕着他环行,就好似我们天性中黑暗和邪恶的部分寄宿身体的一半。是的,他认为自己代表着所有亨利没有勇气犯下的罪恶。他在诱惑道林,让他步入布好的坑洞集体自杀……

道林认为西比尔往台上一站,就是他的女神,让人产生一种新理想,他无限骄傲地提议朋友亨利和巴兹尔去观看她的演出。结果,西比尔因每分每秒思念道林完全影响了演技的发挥,他们大失所望,认为西比尔是一副徒具美丽的躯壳,道林更是伤心欲绝,他爱的是艺术,是舞台上玲珑动人的西比尔,现实中西比尔的拙劣演技对他恰似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而西比尔天真地认为,比起真实中触摸她吻过她的道林,她的王子,她戏剧中的表演才显得虚伪,戏剧不过是生活的傀儡,不及真实生活中能感受到的爱的可爱的千分之一。两个少年少女的爱完全错位了!

是的,不妨说,在爱的萌芽里,道雷·格林爱着的是一个架构于艺术中的“模板”,西比尔可以赋予艺术的影子以外形和内在,道林爱的是“画像”,是生活中的某个形象激发出的爱情幻想,是戏剧舞台上永恒的莎士比亚女角,她无限艺术中的幻象,与真实的西比尔毫无瓜葛。而爱却让西比尔成真,她有了自我的苏醒,她有血有肉了,她不再是完美的艺术载体,而是一个恋爱中的平凡女孩。西比尔爱的是可触摸到的现实,她从舞台上卸掉彩妆走下来拥抱道林,之前,舞台是她的生活支柱,对角色的自由演绎,游走在角色间,是她在贫寒生活里能侥幸感觉到的一丝自由的喘息。

爱情因没有共同生活经历都蒙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西比尔眼中的道林王子披着金光走来,其实仍然是他理想与想象的产物。诡异的结局是,当事双方都觉得受骗了,我把整个灵魂都给了你,而你似乎只把它当成一朵花,插在外套纽扣孔里,只是装点你虚荣心的一个小饰品,夏日的一种点缀。显然,他们所追求的美,只在美的形式,就像道林之于画家,最初他喜欢的是他迷人的体态,之于勋爵,是他纯洁如麦浪一般容易被影响的思想,而西比尔之于道林,他喜欢的是失落已久的莎士比亚戏剧的形式美,西比尔是显形的道具。

从某方面说,爱情一半是文艺的产物,是最魅惑人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我们一半的激情拜文艺的想象所赐。文艺激发最强烈的情感,使我们体验到爱情的绚丽和辉煌。事实上许多爱情的心理行为都存在一定程度的文艺模仿,爱情至少一半是文艺的润色和发明,我们的痴狂有一半拜它所赐。问题是,不懂爱情精髓的人,不可能深深投入和沉浸于它的游戏性的模仿欢乐,若只假借了一件外衣,没投入灵魂的绝望和希望,爱情也难入它的深度。

画家巴兹尔淳淳相劝:“道林,爱情比艺术更美妙。”亨利勋爵发表高论:“两者都只不过是模仿的形式罢了。”生活与艺术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于勋爵之流,生活与艺术是互相模仿的形式,所以不必当真而游戏之。西比尔贫穷痛苦的生活让艺术成为灵魂暂居的螺壳,遇上道林后,因对美满爱情的憧憬使自我界定升华,她要做现实中的自己;道林优渥的生活让生活成为艺术苍白的投影,西比尔舞台上精妙神秘的变幻莫测的角色形象令他沉醉心跳,是他丰富多情的文艺细胞自身的感应,与真正的对象无关。而被爱情唤醒的西比尔认识到了表演爱情是对爱情的亵渎,拒绝成为戏中的灵魂时,他们之间的爱也就走到了尽头,这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不过是彼此错看了一眼……

一个要护紧心爱的影子,一个要从影子中走出,他们严厉指责对方的背叛,与西比尔惨痛分手后,道林痛苦涕零回到房间,凝视着自己的画像,他看见画里的自己嘴角扭曲,流出一缕噬人的鲜血,那画像如一面镜子,一个良心的罪责,千般思索,他简直承受不了自我惩罚,欲与西比尔重拾爱情,远离亨利勋爵那些微妙的有毒理论。他做出悲剧牺牲的慷慨态度,他想着西比尔,心里重新荡漾起爱的微弱的回响。这里,画风一转,画像由原来梦寐以求的虚幻影子变成了我们无法凝视内心丑恶的镜像,越来越凸显它在本书中多重的象征意义。

良知搅得道林混乱不堪,他“唰唰唰”写了一封狂热的信寄给西比尔,求她宽恕,一页又一页,满纸都是他热烈的忏悔和更热烈的痛苦。往往,我们比自己意识到的狡猾,我们从悔恨的仪式化中自我赦免,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据说英文原版中,王尔德用的都是could would这样的虚拟语气词,暗示道林的内心是不愿意去改变和弥补的。

然而,亨利勋爵再次踏门而入,告诉道林西比尔已自杀身亡。昨晚道林与她闹分手后,她服毒自尽了!道林开始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谋杀了西比尔,是他拿刀割断了她纤细的喉咙!是的,故事非常令人意外,西比尔一死,道林的救赎之路仿佛被阻断,他的画像只好一直残忍狰狞,永世瞪着他,无法回头了!道林苍白着脸喃喃:“西比尔,你太自私了,你无权自杀……

但饶有趣味的是,人的心理很奇怪,此一时彼一时,道林前一秒还懊悔不已,在亨利的“开导”下,又急欲与整个悲惨事件撇清关系了。当然也出于现实考量,一个年轻贵族与一名女演员恋爱又将她抛弃,是不光彩的影响名誉的事件。另外,我们的负罪心理让人难以承受,常会在绝缝中寻找各种理由,百般逃脱这种罪感严厉的惩罚,何况,道林的悔恨不见得真诚,相反,他在掩饰自己的冷酷,才能比较安心地活下去。

让人心寒的是,后来道林把整桩事件看成一部戏剧的完美之作,说它具有希腊悲剧所有可怖的美,他作为主角之一,却没有受到伤害。现实中有责的他从幕布后逃脱了!亨利作为幕后推手和观察者,从戏剧般的转折里也获得他深入人心幽暗的快感。他的戏剧旁观者身份与道林如出一辙,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高采烈地承认西比尔的与众不同,“她的死在我看来有一种美感。我很高兴自己生活在一个还有这种奇迹的时代。它们使人相信我们儿戏的一切都真的存在,比如浪漫、激情和爱。”

亨利对道林的曲折心理作了如下解释:“真正的生活悲剧常常以毫无艺术性的方式发生,它们用残忍的暴力、绝对的不和谐、荒谬的没有意义和彻底的没有风格,来伤害我们。悲剧对我们的影响,就像庸俗对我们的影响。它们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纯粹的暴力,而我们会反抗。然而,我们的生活中有时会遭遇带有艺术美感的悲剧,它只会吸引我们去关注戏剧性效果。单是这奇妙的场景就让我们迷醉。”我们不再是演员而成为观众,或两种角色兼而有之,人的分身行为、转移情绪的自卫能力骇人而有趣。

是的,艺术有致命吸引力,特别当你能成为这艺术中一个元素时,最终你将忍不住跳进剧幕里,享受起那些极端的美感和快感来,不知不觉真正的生活却成了影子,这是生活与艺术的本末倒置和错乱。生活被你的自我沉醉撕裂了,开始分崩离析之前,你却全然不自知或佯装不自知。所以西比而走出剧本时,道林恼怒又残忍,她破坏了属于“他的剧本”和“他的虚幻世界”的游戏规则。

而强中更有强中手,亨利在导演另一出戏剧,改写另一个剧本。纯美的道林如白纸一张,任其书写,他以自己思想和意志强力影响他,让他显现为他所设定的色彩。

亨利勋爵对道林洗脑说:“西比尔姑娘从未真正活过,所以也就从未真的死去。对你来说,至少她一直是一场梦,一个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百变着角色的幽灵,让那些戏剧变得更可爱,或一支牧笛,让戏剧的音乐更加丰富愉悦。她一接触到现实生活,就把生活给毁了,而生活也毁了她,于是她香消玉殒了。”西比尔在故事里确实是有血有肉的姑娘,一个悲惨人物;但从亨利和道林看来,她是所有戏剧人物;从作者角度来看,她或象征着王尔德本人的唯美主义艺术观,与现实发生纠葛即是双方的痛苦、不幸,甚至阵亡。

现在,是记忆展现我们自然遗忘的天赋了。道林在亨利的诱引下,开始了马不停蹄、灯红酒绿、色彩迷人的斑斓生活。生活将翻开新的篇章,西比尔之死被如此定义而终结了它对活着的人的影响,与现实世界的关连一笔勾销,道林对画家说,“西比尔重新进入了艺术的疆界。她身上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她的死具有殉道所有的那些悲哀的无用,所有被荒废的美。” 好吧,让我们为艺术默哀三分钟。

从另一方面说,这个把现实道德抛于一边的处理似乎也应合了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观点:为艺术而艺术,人生是艺术的模仿。然而活在现实中的我们,为维护生活的公义,还是会问责、追讨他!这本书其实又表达出王尔德唯美主义与现实不可克服的矛盾。就像西比尔死后,《圣詹姆斯报》上“女演员验尸调查结束”的报道会扎伤道林漂亮的眼睛,他惊恐又愤怒地把它撕掉一样,现实总像一团嗡嗡的苍蝇丑陋地吸附过来,有时艺术是丑与美伴生的痉挛的产物。而唯美主义运动结束在1901年,通常学术界以奥斯卡·王尔德被捕为标志,《道林·格雷的画像》所透出的疑惑早有所示,王尔德已隐隐感知唯美主义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可悲的命运。或者说,唯美主义一直睁着眼睛在一根危险的绳索上跳舞。

因要在塞兹街举办一次特展,画家巴兹尔来找道林看那幅画像。他一改之前的态度,觉得那幅自以为出卖了内心秘密——自己疯狂崇拜并爱上了道林的秘密——其实完全是出于个人敏感,观者并不可能看出其中的曲折故事。显然有一时,他能坦然面对自己的隐秘情感了。令他没想到的是,道林无论如何不再让他看一眼画像,并宣称以后不再当他的模特,这让艺术家的创作难以为继,因为道林是画家理想的完美化身。

道林严严实实把画像藏了起来。显然,道林在画像中发现了自己可耻的秘密,不能目睹自己的罪恶,一如当初画家欲把画像归为私有,害怕公之于众,道林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于是千般遮掩,毕竟要面对自己的丑恶是一桩冒险行为——有时相当于把自己撕碎重组。画家真正爱道林,“那是真正的爱,不是纯粹的对肉体美的倾慕——源于感官,也会随感官的倦怠而消失。这是米开朗基罗所熟知的那种爱,是蒙田、温克尔曼和莎士比亚所代表的那种爱。”他接受了道林的拒绝,道林却沾沾自喜无意中探知了画家的秘密,而自己却安全得毫发无损—— 他保住了他的秘密,且终生为维护它成了堕落邪恶之徒。这里,画像越来越充当了故事中戏剧性的道具,又不仅仅是道具,没错,它完全充当了弗洛伊德理论中的“本我、自我、超我”的镜像,映照出我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和魔鬼,艺术和画像同样作为一面镜像,在此与人的关系值得玩味。

道林将画像移入蒙着尘垢的老房间,从此,怀揣一个怪异的秘密,而灵魂危机四伏、时不时跳将出来讨回公道。亨利又送来法国精美的黄皮书,作者用神秘的哲学语言描绘诱人而疯狂的感官生活,让人弄不清是某个中世纪圣人的精神极乐,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的病态坦白。“这书犹如一株毒草,书页间似有浓郁的香味,搅得人头昏脑胀。”是的,亨利就这样轻而易举消除了道林的罪感意识,并诱惑他滑入更危险的感官极乐深渊。据说,这本黄皮书就是开启西方颓废主义运动,法国作家于斯曼的代表作——《逆天》,而唯美主义和彼时发生在法国的象征主义或颓废主义运动同属一脉,显然这本书有巧妙的所指和用意。

“勋爵第一次在道林内心激起的对生活的好奇心(感官享乐),现在似乎与日俱增,令他满意。他对生活了解得越多,就越想了解。他像饿疯了的人,喂得越多,就越饿。”

在亨利勋爵的影响下,对道林来说,生活成了最伟大的艺术,它是第一位的,所有其他艺术都只是服务于它,为它所准备。道林开始引领一种新的享乐主义:培养一种对美的精细感受,在感官的升华中达到最高境界,事实上,它的目的就是体验本身,它要教会人珍视生活的一个个瞬间。道林不究过往,不想将来,生命只为每一刻此在而跃动、欢乐。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尝试从各种物质享乐中,从人类发明的缤纷文化形式去取得那一欢乐的泉源及奥秘。他为天主教的神秘仪式吸引,兴奋地想偷听告解室的忏悔秘密。但他对神秘主义不放心,倾心于达尔文,他迷恋上唯物主义学说,他为生理和心理互为影响的关系着迷。他开始迷恋上各种香料香精香水,对秘制和提炼兴趣盎然。有一段时间他研究起各种原始乐器,在听腻了舒伯特的优雅、肖邦美丽的忧伤、贝多芬强大的和声后。另一段时间,他把对珠宝的研究视为生活丰富多姿的头等秘密。后来他浓厚的兴趣又转向了精美的刺绣和挂毯。道林还收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教会祭衣、圣体布、圣餐杯罩和圣像手帕,与之相连的神秘仪式总能激发他的想象。

其实,这些物质或精神迷恋如此绚烂多姿,不过是借以逃脱“老房间”那副画像时不时如幽灵般追来的惩罚,那难以承受的恐惧,他的堕落之源。他时而为远离了老房间的秘密而欣喜,时而又厌恶自己,久而久之,他已离不开画像,它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道林的美貌,文雅的举止,孩子气的微笑,似乎永驻的青春的无穷魅力,上流社会对富有又魅力十足的人的好感和谄媚,足以让人们放过对他的疑心和指责(西比尔事件对贵族身份来说绝不光彩)。道林继续徜徉在画作和书本里,感觉每一幅肖像,每一个故事的角色里都流动着自己的血液,他完全能从他们那里找到与己相融的气质:浪漫的、肉欲的、邪恶的、嗜血的、毁灭的、恶魔般的激情,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致命而又美丽的魅惑,他模糊了边界,有时只把罪恶当作审美方式必不可少的因素,它带来令人满足的愉悦。反过来,他的行为在他对艺术作品的自我诠释中得到合理化。

道林的享乐主义带坏了伦敦的年轻人,每一个接近他的年轻人都遭遇尴尬或可耻的结局,画家巴兹尔来劝他向好。道林给巴兹尔看他过往的日记,原来道林一直过着荒淫无耻的堕落生活,他有一颗好色之徒的灵魂。道林忍受不了自己的罪孽被人戳穿,他认为罪魁祸首是巴兹尔,是他画出了一切痛苦之源的致命画像,他用刀杀死了巴兹尔,也亲手杀死了自己的良知,继续拥抱罪恶,他背弃天使,拥抱撒旦,看来,通往地狱的路更为诱人。艺术家之死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他死在追求美与爱的路上,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许多艺术家生活的真实写照。

道林叫来曾经学习化学的朋友坎贝尔毁尸灭迹,而这次,是道林抓住坎贝尔一项羞于启齿的把柄逼迫他干的。事后,两人冷冷地说再见,心里却都知道两人永不可能再见。之后,在一个无名之夜,坎贝尔饮弹自尽,死前没有透露他被迫知道的秘密。这是又一桩羞辱、罪感和死亡的无名故事,埋在阴沟里从未见过天日。

道林马不停蹄又开始了聚会生活,在纳伯勒夫人府上,我们又见到了久违的亨利勋爵。上流社会的聚会充满俏皮可爱、风雅又无聊的玩笑话,这种慵懒的氛围非常迷人,人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在流动的宴席间奔来走去。来看一段饮宴时的精彩描写:“查普曼先生开始大声谈论起下议院的情况,大肆嘲笑政敌。教条主义——一个让英国人充满恐惧的词——在他一阵阵大笑的间隙反复出现。他用押头韵的前缀美化修饰他的演讲。他在思想的巅峰升起米字旗,把这个民族传承下来的愚蠢——他热情地称之为“英国人的常识”——视为这个社会的保障。” 可以说,王尔德对当时的英国社会不无讥讽,尤以亨利勋爵之口,亨利是那个畸形社会的怪胎,又是它自己的反对者。这个社会让稍有头脑的贵族们感觉疲惫、倦怠,仿如不治之症,世界在迎来它的末日……

亨利察觉了道林杀死画家后的紧张心理,道林觉得必须毁灭所有证据,焚烧掉了巴兹尔的手提包等物品,世上再没有巴兹尔的一切了,道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们目睹了道林堕落的生活:妓女,肮脏的小楼,鸦片,追求有夫之妇,自甘沉沦于声名狼籍的红灯区。在一条昏暗下流可疑的巷子里,“破烂的床垫上躺着各种奇怪姿势的人。吸食鸦片者七扭八拐的四肢、大张的嘴、呆滞无神的眼睛,这些都吸引着他。他明白他们是在何种奇怪的天堂里受苦,又是何种阴暗的地狱教给了他们新型欢乐的秘密。他们的情况比他好。他被囚禁在思想之中,记忆就像一场可怕的疾病,正吞噬着他的灵魂。他想在一个没人知道他是谁的地方,他要逃离自我。”巴兹尔那双屈冤的瞪大的眼睛像鬼魂追着他。

但,这次,是西比尔的弟弟詹姆斯来索取他的性命,为惨死的姐姐复仇!事隔十八年,道林依然保持20岁青春的绝美容颜,致使詹姆斯认为不可信,在迟疑中失去了杀死他的大好机会。一位曾遭道林抛弃的女人揭露了谜底,道林把自己的灵魂抵押给了魔鬼,换取来了不老的神话。读到这儿第一次感觉有点魔幻。歌德的《浮士德》里的男主人公,《三个火枪手》里的女主人公也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撒旦,相似的不是情节,而是文学上关于灵魂的主题永恒。仿佛文学始终在对读者说:“是的,我为心服务。”

上流社会沙龙里,亨利勋爵和道林们玩味着为花儿重新命名的游戏,这些聪明可爱的大脑日复一日消耗在自己制造出的新奇使自己也震惊的满足感里。亨利说:“我们已经失去了给东西起个可爱名字的能力了,这真是个悲伤的事实。名字就是一切。我从不在行动上与人起冲突,我只跟言语过不去。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文学中庸俗的现实主义的原因。对一个称铲子为铲子的人,应当迫使他去用铲子。他只适合干这个。”

这使我们再次返回唯美主义的文学特征:“追求建议性而非陈述性、对象征手法的大量应用、追求事物之间的关联感应——即探求语汇、色彩和音乐之间内在的联系。”王尔德的文字风格似烈焰中炫羽的孔雀,华美、热烈而悲伤是这一映照。道林格雷的命运在王尔德看来有一种游弋于美和善的边缘,最终还是失之交臂走向了恶的异端,是王尔德审美情趣的一种反思和追寻。

十九世纪英国上流社会沙龙文化一角,公爵夫人和亨利勋爵的对话,充满可爱迷人的隐喻、象征、双关,十分有趣又十二分无聊,就像男女互抛媚眼,百转千回的勾引。相信本书中的亨利更能代表王尔德喜欢又厌恶的某些“英国精英群体”:厌世、对现实唾弃、对语言和思想的庸俗化斤斤计较,于是对生活玩笑,在观察和试验他人身上偷寻魔鬼般扭曲的乐趣……是的,如公爵夫人所说,亨利或是一名怀疑论者,但他自己是不愿承认的,他认为定义是局限,就仿佛他不认领任一身份,这可以帮他寻得他用以不负责任的借口。

现在,浮于表面的是道林的享乐活动,暗流涌动的是他对自己杀人堕落的万般恐惧。在佯装与公爵夫人忽明忽暗的调情中,他昏倒了。这让我们想到良知在人类心灵唤起的可怕幻象,并赋予幻象具体可见的恐怖形式,只会在尚未泯灭良知的人身上惩罚,而现实世界常常是,恶无恶报,善无善报,这不免让人泄气,我们只能通过教育和艺术手段去唤醒那些麻木的、濒于死亡的心灵,这是持久战,或收效并不满意,但仍值得努力。

道林还在为自己开脱,认为这种让人作呕的自责的负面情绪,是因为“自己的天性在对抗过度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试图削弱和损伤他完美的冷静。浅薄的悲和爱能够长存,伟大的悲和爱则只能毁于自身的丰盈。另外,他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只是充满恐惧的想象的牺牲品。当他回顾自己的恐惧时,他略露怜悯,又极端蔑视。”这与我们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读到的德米特里相反,德米特里并未杀人却愿领罪,因为他觉得自己内心是龌蹉的,足以被定罪,所以他宁愿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就像康德服从于自己心中的道德律令。是的, 德米特里通过这一行为获得救赎,道林却走向了泯灭良知的无底深渊。

园丁传过来一封公爵夫人的示爱信,亨利虽然非常喜欢公爵夫人,可他知道他并不爱她。但公爵夫人非常爱他,虽然并不那么喜欢他。我想这里所说的爱包括一种身体欲望吧。“道林感到深深的悲哀,他似乎已失去了激情,忘了欲望。他太关注自身了,他的人性成了自己的重负。他只想躲避,想逃离,想忘却。” 是的,我们心上光明才能全心去爱,我们内心阴暗只会让爱 战战兢兢兢地像毒蘑菇在背阴生长。(话说美丽聪慧的公爵夫人从未和丈夫老公爵相爱过,这桩婚姻是亿万桩婚姻最务实的一种,这爱情初生的蓓蕾的甜美道林是无法采摘和消受了,而公爵夫人也还贪婪地放任它自由疯长。)道林每一根神经都在恐惧地颤动,生活突然变成了他无法承受的可怕重负。在猎场,再次追踪来杀他的西比尔弟弟被人误杀,道林流下了一滴一秒悲伤之后又全然欣喜的眼泪,喘了一口气。

正当道林欲从善时,魔鬼般的亨利又来洗脑了!他告诉道林,不诱惑道林爱慕的一个乡下姑娘同道林私奔等于犯罪,因为她以后将嫁给粗俗的乡下汉子,一辈子悼念与他的“精致爱情”,这是嫁祸于她呀!亨利比道林大10岁,总是以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影响道林。

道林认为人有灵魂,可买可卖,可交换,可予以毒害,或完善。但亨利宣称:“艺术有灵魂,但人却没有。相信灵魂是一种幻觉。凡是我们绝对确信的东西,都绝不会是真实的。这就是信仰的致命之处,也是浪漫的教训。”这又回到了不可证实的信仰上,《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告诉了我们信仰必要的答案。

其实亨利随后又说的一番类信仰的话,不也和他前一段自相矛盾吗?他说:“生活不受制于意志或意愿,生活是神经的问题,思想隐藏在其中,激情在里面做着自己的梦。你可以认为自己安全,以为自己强大。但是,房间里或清晨空中随意的一抹色彩,你曾喜爱过并给你带来微妙回忆的一款特别的香水,本已遗忘现又重遇的一行诗句,你已不再弹奏的乐曲的一段节奏……我告诉你,道林,我们的生活正基于这些。” 或许,享乐主义正是缘于这种意志的懦弱囚徒,他无所信,因而也无坚定之爱。真正坚定的信仰是意志的产物。但亨利醉心的这些风花雪月不也是来自一种文艺激情的“信”吗?

道林终日受着寝食难安的折磨。一忽儿,他抱着侥幸和宽恕自己的心态放过了自己。待他觉得对乡下女孩做了一件善事,终于可以面对自己了!他满心欢愉地上了秘密小室,揭开尘封已久的道林·格雷画像,却见画像上玫瑰色的鲜血涌流出更多,淌在地板上,原来那只白净的手也浸染了暗红,还在汩汩外溢,画像仿佛告诉道林,他放过女孩不过是一种虚荣和伪善,以换取良心的入场券,道林羞愧难当,寻到杀死画家巴兹尔的刀,那刀刃闪着寒彻的冷光,道林一把抓住,狠命地向画像捅去。随着一声凄厉恐怖的惨叫,警察到来,他们发现,墙上挂着道林·格雷绝美的画像,青春可人,一具衰老的满布皱纹的尸体倒卧一旁。

我们说,如果那柄刀的锋刃指向的是画像,道林·格雷就并未获得救赎,正如仇恨毁灭自身一样,而本书以道林· 格雷身体消亡的结局使阅读者最终获得平静,这也是良知与罪恶间取得的必要的平衡。道林·格雷的画像承载了太多隐喻,它是我们形体的影像,是我们心灵的图景,是引诱的蛇魔,是无辜的清白,是良知审判,代表公正、施罚和救赎。某一方面,它和亨利勋爵的同一出场均为这一场“罪与罚”的故事服务,而在王尔德眼里,美 永恒……

202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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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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