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伊比利亚》-帕布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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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偶然看到一组西班牙文学名篇，喜欢。它们是轻灵的，纤巧的，飘浮的，梦幻的，仙乐的，诗性的……碎片，珠光，呓语，牧神，解救……

《纸上的伊比利亚》

1，夕阳诗人之歌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被黄色的夕阳一衬，树木和飞鸟显出黑色。地面的绿是天鹅绒的黯然，溪水让玫瑰色的秋水仙怀抱着，一边流淌一边无声地呜咽。在树冠间有夜风的声响，在遥远僵直的树干那边，有迟到的灯光。

诗人，苍白和失偶的，穿着黑衣，在读一本爱情小说。

2，我的曾祖父

拉蒙·玛利亚·德尔·巴列—因克兰

堂曼努埃尔·贝尔姆德茨·伊·波拉纽，我的曾祖父，一位高挑、瘦削的绅士，绿眼睛，形象完美。他话说得少，独个儿散步，骄傲，暴躁，铁面无私。我记得有些时候，他右脸颊上有一处玫瑰疹，几近一处溃伤。村里有人传言那玫瑰疹是女巫之吻，连佩德拉亚家的姑妈们也这么说。曾祖父在我记忆中存留的形象是一位衰颓颤瑟的老人，在漫长的金色午后，徜徉在教堂的影里。那段时光在我心里有怎样温柔的回想！卢洛的圣玛利亚，你的名字是金色的！你有燕子做巢的教堂是金色的！你的石头是金色的！整个的你是金色的，领主的采邑！

我曾祖父在那里的家中只剩下一架老藤，早已不结葡萄。这样古老的家族，只能在教区的旧书里觅得回响；然而在我曾祖父的影子周遭，至今还流传着一个传奇。我记得所有的亲族都把他当作一个抑郁的疯人。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人们的谈话总避着我；不过，我还是隐隐约约地得知，曾祖父曾经一度身陷圣地亚哥的牢狱。带着极大的苦闷，我预感那是为了某桩久远的过失而获罪，后来花费钱财重返自由。许多个夜晚，我不能入眠，想着这桩神秘，当夜深时分那位老绅士含混的声音传来，我的心便缩紧，那声音听来好像在咆哮。

我的曾祖父睡在别墅的一间大屋里，一位仆人在门下伺候。我想象他满怀悔恨，梦里被鬼怪妖魔烦扰。那位如此严厉的老人却很爱我，我以孩子的天真回报，为他的罪孽得宥祷告。待我得知曾祖父的双手是如何染上血迹，这一双手已冰冷多时。

3，对一些人来说，活着

路易斯·塞尔努达

对一些人来说，活着就是赤脚踩在玻璃上；对另一些人，活着是面对面地看太阳。

海滩靠着每一个死掉的孩子来计算时辰和日期。一朵花开了，一座塔塌了。

一切都一样。我伸出手，没有下雨。我踩上玻璃，没有太阳。我朝着月亮望去，没有海滩。

不过如此。你的命运就是看着一座座塔耸起，一朵朵花开放，一个个孩子死去；除此之外，好像不成副的纸牌。

4，鲁文·达里奥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他在森林里听见过上帝，在海上见过维纳斯，在潘帕草原见过考波利坎，在他的广场上见过雨果，在他的花园里见过魏尔兰，当他来到西班牙，阳光和公牛的土地上，他为民谣唱起赞歌。那时候正是努涅斯·德·阿尔瑟的天下，没有人当真理会他。

今天，他回来了，带着同样的黄金的铁的和谐，戴着同样的玫瑰在胸前，所有人为他高唱《凯旋曲》。揭开他的披挂，我们看见他的心房。其实我早已经看见，在他歌唱他的《世俗的圣歌》，迷醉在忧郁里的时候。很少有人说到，鲁文是敏感的人，他的诗行在最明艳的丝绸与最芬芳的阳光的肌体深处，有天蓝色的哀伤的底。

有人——乌纳穆诺——曾说，鲁文基本上是一个城市诗人。我不这么想。鲁文生活在城市是因为他没有别的出路。我相信他的愿望是活在广阔的原野，在雄狮与猛虎之间。

今天他为我们带来了一本诗集：竖琴的旋律、笛子的旋律、小提琴的旋律、流水的旋律、女人口中的旋律。让我们为他鲜花铺道。

肃静。

5，赫内拉俪翡的灌溉者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天暗下来时，我坐在水之梯上，在赫内拉俪翡，在孤独的格拉纳达。天堂般的享受在一个美妙午后接续而来，让人疲倦，我沉浸在那没有重量也没有声响的阴影里，沉浸在那正增长的大片阴影中，它用紫色漂染，用天空的透明滋养一切，直到把星星赤裸地留在各自的位置上。

水带着彩色的清凉的巨大声响将我包裹起来，那响声切近又遥远，从所有沟渠、所有水流和所有泉源发出来。水在我耳边无尽地流下去，我垂耳去听，拾捡着甚至最细弱的汩汩声，它的质感仿佛被精致美妙的和声乐器浸染过；甚至比这更好，它迷失在自己之中，已不是乐器，是水之音，源源的流水做的音乐，永不停歇。那水之音我越听越多，同时，也越听越少；少是因为它不是外人的，而是私密的我的；那水是我的血液、我的生命，我听着我生命的音乐，还有流水中的我的血液。透过水，我和世界的内在连在了一起。伴着渐暗的天色，伴着潺潺响声，格拉纳达的水听起来越发细腻；她也让我更细腻了些，再细腻了些，让灵魂响了起来，反复地响，直到我不再听见，直到她说起它毋庸置疑所是或所说的东西，她就是那它所是或所说的东西。

……我用余光觉察到，有个瘦削的人影站在暗淡的空地上，整个人孤独而安静，他听得入神，完全化作了尖尖的人影；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影，在阶梯的栏杆旁。我觉得他在小心又迟疑地接近我。最后，他带着一种丝毫不会阻止我听水的语气说起来。他说：

“听水呢么？”

“是啊，先生。”我一边回答，一边在自己的梦里站起身来，“看起来您也喜欢听她。”

我们两个人，我在休息，摊在台阶上，他在栏杆的另一侧，水不断地来，在每一秒中用一瞬来看看我们，而后又逃走，也许，停下一刻来瞧瞧上面，向下面说些话，唱着，微笑着，痛苦着，迷茫着，再一次离开，带着令人着迷的显现和缺席，带着我不知是什么的事实和我不知是什么的谎言。

“其实我不是非得喜欢的，先生。”他对我说，“要知道我已经听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我对他说，不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日子说出的话，也不清楚我的口到底对他说的是多少年。

“您想想她跟我说过多少事情……我又听她说过多少事情。”

随后，那影子顺着夜下去，在黑暗中、在水里消失了。

6，最初的爱之歌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最初的爱是白色的。好像一颗星，好像一朵巴旦杏的花，好像一粒奶中的巴旦杏，好像一枚溪中的石子，好像白鼬，好像娜达丽雅的牙齿，好像泡沫，好像一架新钢琴的白键，好像和着月光的麦思林纱，好像梦中的一只手……好像丁香……

最初的爱闻着像忍冬，像溪边的雏菊，像水磨坊，像新蜡，像白香堇，像水中的手，像蒙霜的草原，像黎明，像阴影里长出的麦子……

最初的爱听着像银子，像夜间的泉，穿过百合的风，年轻修女的声音，激流中的石头，牧人的笛，白色的浪，拂晓的钟，贝多芬最初的奏鸣曲，羊群的铃铛，夜莺……

最初的爱死去像孩子，像冬天的蝴蝶，像孤独的叹息，像年轻的母亲，像好梦的影子，像幸福的日子，像没有母亲的鸡雏，像海上疲倦的燕子，像最初的爱……

7，西班牙思想录（节选）

安赫尔·加尼韦特

所有的民族都拥有一个真实或想象的人物，在他身上展现民族的特性；在所有的文学中我们都能找到一部杰作，那个典型人物在其中行动，接触所在时代的社会并经历一系列漫长的考验来磨炼他的灵魂，那也是他的民族的灵魂。尤利西斯是典型的希腊人：在他身上汇集了雅利安人一切的品德，谨慎、坚韧、勇气、自制力，以及闪米特人的狡黠和资源丰饶…

我们的尤利西斯是堂吉诃德，在堂吉诃德身上可以轻易看出灵性的变形记。主人公越发净化自我，为了行动需要摆脱物质考虑的重负，卸到一位侍从肩上；这样才能自如地行进，他的行动成为无尽的创造，人类的奇迹，一切理想的理想化身。…

没有阿拉伯人，堂吉诃德和桑丘只会是一个人，尤利西斯的仿本。

意大利版是神学家尤利西斯，即《神曲》中的但丁本人，德国版是哲学家尤利西斯——浮士德博士，但二者都不是有血有肉的尤利西斯。而鲁滨孙的确是自然的尤利西斯，但却远逊前者，因为他的闪米特性模糊不清，他的光彩不属于自己；他的天才只体现在与自然抗争；他有能力建造一个物质的文明；他渴求权柄，对他人的“外在”统治；然而他的灵魂缺乏表现，也不懂得与其他灵魂交流相处。桑丘·潘萨学会读写之后可以成为鲁滨孙；而鲁滨孙，在困窘时，可以放下优越感来担任堂吉诃德的侍从。

8，关于吉诃德的沉思（节选）

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

悲喜剧

小说这一文类无疑是喜剧性的。我们不称它是幽默的，因为在幽默的借口后面隐藏着许多妄语。在此只简单地借用诗化的表意，它存在于悲剧性身体被惯性的力量、现实的力量所降伏后的疾速坠落之中。如果执意强调小说中的现实主义，也当明察在所谓的现实主义中隐藏着现实以外的东西，正是它使得小说达至本与自身无缘的诗化力量。由此或可以表明，现实主义的诗意元素不在于表面的现实，而在于驱动理想的陨石的吸引力。

小说的最高线索是一出悲剧；缪斯从那里按着悲剧的方式下降。悲剧性的线索是不可避免的，必然要组成小说的一部分，即使只是极微妙的轮廓将小说限定。因此我以为，不妨沿用费尔南多·德·罗哈斯为他的《塞莱斯蒂娜》所起的名称：悲喜剧。小说是悲喜剧。或许在《塞莱斯蒂娜》那里使这一文类的演化产生了危机，也使其进一步成熟，以至于在《堂吉诃德》中获得完全的展现。

当然悲剧线索有可能大为扩展，直到在小说中占据与喜剧材料相仿的篇幅和比重。一切比例和变数都无不可。

将小说看作悲剧与喜剧的综合，便实现了一个奇异的愿望，这一次不加阐释，让柏拉图直接出场。那是在《会饮篇》，清晨时分，欢宴者都沉醉于酒神的琼浆，东倒西歪，狼藉一地。亚理斯脱顿在昏沉中醒来，那时“鸡已经叫了”；他看见只有苏格拉底、阿伽通和阿里斯托芬还醒着。他记得三个人在进行一场艰深的对谈，苏格拉底在说服另外两人，年轻的悲剧作家阿伽通和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要他们承认悲剧诗人和喜剧诗人不该是两个人，诗人应当集二者于一身。

关于这一点，还没有令人满意的阐释，但我每次读到都不禁推想，柏拉图这位后世学艺的滥觞，在此处播下了小说的种子。苏格拉底在《会饮篇》清冽晨光中的风姿，我们不难在日后的堂吉诃德身上找到：是英雄，也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