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漫游者寄宿所:黑塞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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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漫游者寄宿所:黑塞诗选》

作者||思

这本诗集里,有黑塞对青春的悼念,对时光流逝的嘘叹,徜徉在大自然的呢喃。

无独有偶,荷尔德林也是还原自然之美的神性诗人,在《荷尔德林的颂歌》里,黑塞以神之名呼唤灵魂,呼唤祟高,呼唤希腊诸神,预设了一座心灵的灯塔,那是诗人们的还乡,是金色之梦的庇荫。

有三个关键词:美,神性,永恒。这是所有艺术的此在彼岸。赞美,歌吟,与天应和,感谢天地的赐予和厚爱,一种纯粹的调子赋予黑塞诗歌诗意盎然。当然也有阴影和抑郁,自然又有了对问题反复的追寻。

像许多作家一样,散文与诗歌互文,在黑塞自传式小说里我们看到他寻求真理的一生,在他的诗歌里我们也能领略他赤裸裸的痛苦,对光与美的向往,及其疗愈。黑塞的诗歌是个人的独唱,你会想到,他在月夜的孤吟,时而热烈,间或受创,欢乐是小憩,痛苦的灵魂皆因人生不能圆满。

他把一轮明月称作“少年时的密友”。我们读诗,是倾听,有时是倾听诗人的语音、语调,而他说的内容其次,我相信在母语里,黑塞前期诗歌音乐性大过思想性,这是直接触及感官的真正愉悦。

我觉得下面这首题为《内向的路》的小诗,犹能代表黑塞对艺术的观点与冀望,追寻内心,完善个人:“谁找到了向内的路,谁在苦思的瞑眩中悟到,智慧的正果在于把神和大千世界视为心的所映所摹:他的一行一言就会和他的灵魂,神和尘世的宅寓,融洽无间。”

双亲给了黑塞爱的完满,使他一生内心始终有一个隐秘纯洁的角落,仿若星辰之光临照爱的屋舍,致使他流浪途中,一再复返那个庇护之所,得到心灵的平静守护。

黑塞一度放纵过,迷失于花天酒地,缠绵于温柔卧榻,这或是朝圣之旅不可避免的一站,就像《悉达多》和《荒原狼》里,他将主人公放入俗世,及时行乐,让他们经受爱欲与知识追求的折磨,历经冰火后重生,他终悔悟:“繁华世界就此别过,我曾爱之弥深,即使我无所获,我仍感不虚此行。”

我们不要忘了黑塞是在典型的基督教家庭长大,父亲传教时,与同样具有宗教背景的母亲回过她的出生地印度,从小耳闻目染东西方宗教,黑塞的某些作品有宗教印记,这不仅仅是环境于他作品的烙印,神及神性又与艺术的性质相通,水到渠成使黑塞作品蒙上了心灵追寻的神秘光辉,比如在《悉达多》里,他转向东方宗教的探索和接纳。黑塞晚年作品《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都试图从东西方的宗教、哲学思想中寻求精神上的理想世界,具有浓厚的唯心主义和神秘气息。

他未到过中国,只行旅过新加坡,他在一些作品里也流露出对东方文化的向往,关于宗教智慧予人生解脱,他感觉与佛教有着亲缘,比如下面《自白》一诗具有形而上的意味:

“纯洁的光辉,在你的交映中,我把自己献奉。一切牵动我知性的,都让我看到无尽与归一的譬喻,于此我常身体神交。观读这样的景象使我感到浮生堪恋,因为我知道,永恒和生之本相就驻在我心田。”

而在观看日本山谷中被风雨剥蚀的古老佛像时,他写的小诗有异曲同工之味:“柔驯的甘于圮毁、物的移化于无色无相的无极。在湿气、烂泥、尘土中,你寻求摆脱形象,得精神的圆满。也许明日就化为草木,化为水以印映天空的清澄,化为青藤苔萝的萦绻,——永恒统一的诸相互生。”这里的佛是黑塞的寄托,也可说是黑塞一生追寻的境界。

世界从来苦乐相掺,明媚与阴影,投向人世深渊。《禅院的小和尚》里,黑塞悟出了东方佛教的精髓:“一凝想,——一切皆崩析为无相与无名。一凝想——世界只剩下表相。一凝想——世界又变成实质。”

最后,黑塞告诉我们,这自然的声色光影与人类文明仍值得我们追求、乐享和眷恋,因为: “谁懂得呼应她的游戏。欣赏她的魔术,世界就为他绽放,就会对他微笑,示他以她的心,她的真旨。”

黑塞的一生是与书籍分不开的,在《读书随感》里,他列了一长串经典书单,坦诚读了上万本书,有人质疑这个数字,黑塞著书颇丰,创作耗力耗时,肯定一些是随便阅览而非细读,我想这是一个泛数,不必较真,黑塞大量阅读是肯定的,况且,一个著名作家,他本身已写出很多上乘经典,很多人的书他也不必细读。他谈到读书是光汇聚自身的感受:

“世上所有的书,都不能贻你好运如鸿鹄,但它们能使你休憩于你心中的宅寓。因为你渴求的光,正栖于你身。现在它生辉于每一页——成了你的所有。”

当然黑塞的诗里也有感悟和教益。他总能从自然现象和一花一木里推及人生,并非伤春悲秋,是语言与实物的相离,语言的匮乏、先天不足,我们必须找文字的隐喻来比拟人生,否则简直无法传递这些感悟与经验,无以交流而受惠,比如他形容夜雨声,优美与哲理并存:

“自一个骄傲的胸膛,它曾是如许矜持,汩汩流出童稚的呜咽,和爱泉的泪,它们奔泻、倾诉、冲开了魔禁,使嘶哑者得以畅叙,灵魂儿得以遨游,平添多少欢情与愁绪。”

这使我想起黑塞散文带给读者的惊艳,行文优美、以情动人,又不乏哲理的沉淀与份量。

又比如,在自然景观中,他从盛放的桃花难期朵朵成果里悟出:“人间正自有赖嬉戏、无邪与过剩的花朵,否则世界就太小,生趣就太枯涸。”那些凋零与毁灭,那些无用之用,才反衬出生之趣味,因为许多问题是辩证的。“正道或歧路,花或果,不过物同名异。”当你超越世俗的框架划分,你的认识空间又扩充了。

黑塞把死亡称作“兄弟”,这也是辩证的一例。必然的死亡,我们首先承认它,才能珍惜和规划人生,一个人与死亡相互对崎、凝视多久,才能心平气与它称兄道弟呢?这里,我又想到黑塞年轻时的自杀事件,他是经过多少磨难,多少内心争斗,才亲切与死亡和平共处啊!

正如他坚定和澄清的:“千种痛,万种苦,怎禁得我对这浊世情深如故。”是生命的热情与爱战胜了世界的冷漠不公,最后拯救了我们。“雀鸣溶入灌木丛里:人们,唱吧,载爱以载欢!”

黑塞诗里有自然万物化一归一的思想,给了他终极的慰籍和解脱,不是吗?尘土里有我们生命的秘密:

“今日风华犹茂,转眼物化湮沉。俄顷飘风乍起,拂我墓上之尘,我似童婴,苍天之母把我俯临。我重睹她的眸子,她的眼神是我星辰,万物都将逝去,欣然化作尘灰。惟有天地之母,我们生之所自,以灵指于逝去之风,书你我之名。”

“我们把晚星与晓雾企盼。我们快乐地开放又凋谢,在上帝的大花园。”

“我融入女人、树林和湖水,融入山泉、白莲和远方,我的本为一体的灵魂。展开千翼,化作千身,幻出千个缤纷的宇宙,而我熄灭,与尘世契合不分。”

有时我会想,文学到底带给了我们什么,绝不是逃避,而是慰籍,是生活撕裂,文学带给我们完整。

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黑塞,当然也有对和平的企盼,写于一战爆发的《和平》一诗里,他把和平喻为“温和的星”、“树上的金果”,反衬着战争里的“血与困顿,他不屑、唾弃,我自燃烧而歌,直至后来公开的抵制,拿笔批判。在《亚伯死难之歌》里,他谴责战争,借该隐和亚伯的故事,穿插一只啼鸟的悲鸣来说明战争的两败俱伤,报复与自毁,难以复元,是全世界世代无可挽回的伤痛:

“该隐的利箭即将射进它的心,他将把争执和战争和死,带到村村镇镇、家家户户,将到处招敌又将之杀戮,将痛恨他们和自己,跟踪并折磨他们和自己,在每条小巷,直至世界归隐,直至该隐最终自尽。”

他严厉责问为何战争在当时被誉为是伟业壮举,而大多数人失聪,或害怕鸟儿凄厉的悲鸣,投石击打至铩羽,否认鸟儿哀啼的警报。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世界大战让人的世界夷为碎片,黑塞最后道了一声“珍重,世界夫人”。这个比喻多具讽刺意味啊,世界是个玩闹的夫人,她有不可预测的阴阳脾气。他怨,“我们愿告别你的伟大游戏,你赐予的幸福与悲苦,我们已受尽受够。”

对比黑塞1914年和1944年世界大战期间,以年份来命名的两首小诗,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一个是预感的不详,一个是彻底的幻灭,三十年了,如梦一场,世界停滞不前,甚至倒退,毁于一旦,苦难一如既往,从河东流到河西的时间漩涡,把所有死者和幸存的生者吞噬……

终究,在危机和严峻时刻,是童年之光和艺术信仰拯救了他,那也是一个作家所信仰追寻的:“太古的童话时代迎我而立,似一座打开门的花园。也许今天悠然醒转,我沉睡千年的远祖,借我的声音说话,在我的血中复苏。”

当停战协定与和平的声音传来,黑塞欣喜开门迎纳:“还乡是精神复苏的时刻,是爱情的时刻。通向一切失去乐园的大门重又敞开。企愿吧!希望吧!爱吧!世界重又属于你们。”

诗人也会老去,人终有一死,不管艺术给过你什么慰籍,对于死亡,也无能为力,我们从中学会的也仅是笑纳、淡然和从容,以及留下字句对后世的警醒吧,且行且珍惜所拥有的:

“当年华老去:欢情渐薄,灵泉渐浊渐竭,连伤痛之感也渐迟钝——堪慰惟有:彼岸可接。我们曾力图摆脱的:责任、负担和义务,反成了今日的慰藉:庶不至把日头虚度,但这俗世的慰藉终太浅,灵魂渴求轻翔的羽翼。它已觉知死,远在我和光阴身后,并贪婪地、深深地把它啜吸。”

黑塞的世界是不停追寻的,他留给我们的是不断追寻一生的背影,如果你有一颗永不栖止的灵魂,一定会喜欢他的,一如他诗中所诉:

“我们应该欣然穿堂越阶,不依依眷念一室一隅,世界精神不愿羁勒我们,它要把我们逐级提升、开拓。我们刚刚安于所遇,暗生栈恋,心力就随之衰弛。只有乐意迈步远行的人,才能摆脱因循的积习。”

满足永远是中途,是什么在呼唤我们永不停步,不断孳生的欲望与追求更新着我们的生命,生命是不断注入的新鲜流水:

“我但愿能远扬,自这宅第、这花园、这村乡,追随这呼唤,这魔咒,远扬,走向人世的风波浩荡。”

黑塞的《沉思》一诗,把人生之问的题和与之相应的思考揉入了这首小诗,包括身体与精神,自然与童心,罪死罚,审判与憎恨,只有精神信仰希望和爱,才引我们向神圣的终点。

黑塞不会单纯地描摹景物,他总能把它们引向我们对生的终极的思考,这足以让他不朽:

“音乐偶尔荡起长长的拍子,被凝结成金色的永远。直至它从魔禁中挣扎醒来,重又回到时光的流转。我们老人带着收获在葡萄藤旁,把晒黑的手搓暖。白日依然在笑,黄昏犹未来临,今天依然听我们的使唤。”

像所有老人一样,暮年黑塞也在他的诗里流露出对自己少有的不满、怒怨,与生命不再日长的惋叹,以及他最后的准备,这让我们更见一个真实的黑塞,他的真实的哀乐,我们仍可把这看作他一生不懈追求的延续:

“八哥的争吵,这一切喧闹,粗声大气地把他奚落。”“光彩与香味却渐薄渐稀,空气变得沉重,日光也微带凉意。”“春天轻声地迷离,散发着浓香,这世界辞别了光。让我们也为院雨作好准备,它将把生命的夏梦收场。”

这位老人:“他曾出门远游,轻唱着走过春荫。他的发际犹沾着街尘。”那种力不从心,刻画细致,他称自己的手为仆人,假想自己是一位临终老人,惟剩他的手给世界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记忆:

“主人壮心犹未已,但恭顺的仆人已累,渴望回归尘土。它们已倦于驰驱。轻些,别把它们惊醒,主人向它们微微颔首,漫长的生命之途何其短促,而一夜却如此之长……童年的手,青年的手,壮年的手,在暮年,在最后的日子里,却显出它们的本相。”

一个人留给世界的,最后只是他的劳作,手是我们介入世界的表达。它是实体、工具,也是形式、象征……

日新月异,这本诗集对眼下新奇迭出的现代诗技巧来说比较单纯质朴,现代诗无疑越来越复杂化,从字句奇诡的组合及细节刻画上下尽功夫,玩转词句,但一些诗传达的精神实质却在削弱,形式的花哨抢了风头。而这本诗集就像一札旧情书,情真意切的初恋,感人肺腑而愉悦。

据说黑塞年少即读遍家中丰富的藏书,在书店工作时又遍阅各类新旧文学和哲学书籍。他涉猎东西方文化,非常热爱一些著名作家、哲学家及圣人,比如歌德、诺伐利斯、让·保尔、梯克、荷尔德林和艾沁多夫,叔本华、尼采和吉尔克郭尔,中国的老子、孔子、庄子等圣人。有一个观点认为,黑塞越来越深地沉浸于远离生活的梦幻王国之中,与他这期间汲取的精神文化密不可分,这些精神文化的萌芽与发展构成了黑塞世界唯心的美学世界观,而这,又成为黑塞日后众多著作的思想背景。黑塞因此而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的一个骑士”。

黑塞一生都在东西方宗教、哲学完美融合的理想漩涡里打转,并未觅得通途,谁又能获知答案呢?反而是文学的信仰成就着他,那么文学的答案呢?或许就是各个作家多途的、寻寻觅觅的征程吧。

最后我们看见一位鬓白老人独坐海滨,暮雪残阳,仿若在金辉熠熠中,重回童年和盛年走了一遭,梦醒,他转过身,缓缓而行,自柳岸引向陆地。

有人说,诗人是不愿长大的孩子,文学即梦,众说纷纭,诗人不语,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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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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