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读后感 -斯通纳,我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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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我们(下)

作者||思

(接续上篇)

“他的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间的寂静中。”

我不认为这是虚无的暗示,生命消逝、无人问津的文字、空白、虚无、大气、一缕烟逝……相反,我认为这本书将参加到人类生命的有效序列中,是生命,不是书,书是生命的载体和一小部分象征。

这本书有关文学,信仰,爱,死亡,斯通纳,我们,及其它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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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走后,那年夏天斯通纳大病一场,虚弱至极,仿佛被抛入一个谁也无法拉出的深渊,不知滑下何处,且听力在丧失。身体知道压抑的心灵的苦难,它表现出疾病、疯癫、耳聋、眼盲等,无声对抗。斯通纳骤然老了,憔悴,瘦骨嶙峋,仿佛一夜之间受了重创。他很少说话,甚至缺乏耐心,相当粗鲁。他工作起来倔强、强硬,且有毅力,像狗一样,惹得

老同事们都觉得好笑又恼火。

且耳聋病有些不可思议,直面人时他不太弄得清楚人家在讲什么,在孤身一人时,隔壁的的咕哝耳语他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突然觉得,小说设定斯通纳耳聋的情节,是别具用意和寓意的。在与病态心理妻子的死寂婚姻中,在残疾变态的系主任的报复中,在新生爱情的灿烂沐浴又條忽一闪后,斯通纳一再退让,保全他私人化的小小领域——他悬浮的最后一线光的文学信仰与寄托,甚至后来这一小片光亮也失守了,被无情摧毁,他选择了了内向、封闭、与世隔绝,对外面的世界不予理会,小心翼翼捍卫着马克思特所说的“那个世界”,这里的耳聋有巧合的味道,似乎也有他自主选择屏蔽外面的喧嚣世界入侵和损坏它的味道……就像当我们无力抗争,向外拓展更大空间,会退避,选择最小空间的守护,就像他和伊迪丝艰难的婚姻,各守最狭小的一端,以求表面的现世安稳。

我们相当固执,不肯通变,近而接纳新生。我们为守护自己内心花园的人鼓掌,也为他们不肯打碎自我的重塑恼火。亲密关系中,尤其需要双方有此意识与努力:在坚持自我与改变自我的张力中突破,达到一重新的空间,那将会使二人关系在越来越广阔中游弋。亲密关系是每个人遭遇的最强劲的力与对手,重塑或摧毁你……

正如斯通纳观察到的与他秉性相似的女儿一样,在母亲的强压下,女儿的幼小与单薄无能为力,她处于母女关系的纠结拉扯中,最后宁愿以另一种自我伤害的方式逃离:“斯通纳知道,女儿属于那种极其稀有而且永远那么漂亮可爱的人类中的一员,这种人的道德质地是那么娇柔,必须认真养护和关心,这样它才能称心如意。由于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只好生存在一个不可能是自己家园的地方。渴望温柔和安静,它只好以冷漠、麻木和喧闹为食粮。这种天性,即使在陌生和充满敌意、不得已要生存的地方,也没有蛮力击退反对它的残暴势力,只有退缩到一个静谧之地,那里荒凉、狭小而柔静。”

弱者需要保护吗?读到这里,我仍然想到的是文学给我们的抚痛与爱,它永远不会站在势利和世俗的一边,文学是爱的父母,是爱的丰厚给养与馈赠……

虽然斯通纳回顾父辈与土地相守的时代他无动于衷,如同生活给了太沉重的强暴,致使人竖起尖刺,冷漠护卫。但对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这片历经战难的土地,他仍然有所洞察和感知。战后,人们的脸上带着永恒的冷漠和荒凉(一如当初他土地上的父母),好像在凝视一道深渊,这是孩提时他就极其熟悉的绝望信号—— 当憧憬崩溃时人也随之崩溃。人们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行走,眼睛像破碎的玻璃片般空洞。侥幸幸存的人怀着嫉妒和痛恨兼有的感情看着他。他知道,这些共同痛苦的洞悉及沉默,永远不会离他生活的时刻太远。

他还想到欧洲战争的纷扰,带着恶心的呕吐感,从噩梦中逃进“这个(后方的)世界”。

“他想起马斯特克,想起斯隆忧虑的某种徒劳感。他已经预见到向前延伸的好多年,知道最坏的东西就要来了。绝望就像一场慢性病,腐蚀掉人们的神经,慢慢习惯于妥协和逃避,最终变得一个麻木不仁,人们急切地把自我完全托付给那些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纯属徒劳和浪费,这些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未知的终点。”

但斯通纳坚信内心坚持的东西,他缩回一点小小的距离来怜悯,来爱,所以,他没有卷入那股洪流,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深植在大学里的审慎信仰。他心想那虽然没有多少,但知道这是自己拥有的全部了,我们可在一块巴掌上耕耘我们的爱,一块指甲壳上,一根毛发上……

他知道:小鸟歌唱的,是希望也是绝望;山峦依傍的,是自然也不是自然;星星闪耀的,是明亮也是灰暗;笑着面对的,是存在也是死亡。

他知道,我们不能交付自己给虚伪的托词。首先爱自己,确立独立意识与人格,再去爱每一个人,此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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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夏,他再度焕发类似某种青春的激情,投入到他钟爱的研究和教学,他知道,这不是一时兴起,这是一种古老沉眠的内心力量,它一直在那儿,不为人所知,直到某个触点点燃,如今,它复原了它的应有位置,让一个人无论被冲刷多远,总是回到它,迂回它旋绕,是的,那是——他从来不曾背叛过自己的那个唯一的生活。即使在绝望中,他曾走远,从未背离,也从未背叛。

他扔掉教学大纲,无视学校和对头劳曼克思的阻挠,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冒险而大胆,以几十年摸索出的文学教学经验上课,大获成功。斯通纳终于决定反击,我们在此闻到了自由的味道。这是斯通纳第一次进入“那个世界”,使用“那个世界”的规则获得的胜利。

斯通纳已经不在乎劳曼克思怎么想怎么做了。自从失去了凯瑟琳,文学事业是替代的救赎,只有它才能燃起激情,一如他们曾经在论文中的携手。我想,他们的个人关系虽然完结了,而共同的纽带还深植在共同的爱好与信仰里,这让他们的关系永远不会死去,永远存在,鲜活且明亮。他一心一意扑在上面,这是他们爱的忠诚,以他们的方式。文学不会死去,文学永远超越个人狭隘的羁绊,它以爱唤醒爱。

斯通纳也是豁达明智的,虽然遭到劳曼克思的无理报复,但他对好坏善恶有种超脱自我的判断,斤斤计较的私利已让位给了对人类事业和道德唤醒的博爱。他与劳曼克思相异成趣,后者为自己设置了自我局限,残疾是当初的诱因,也是动力,使他通过阅读获得自由,但残疾后来却成了他不能完善自我的幌子,那是可悲的…

作为一个资历颇深且深受欢迎的教授,校园流传着斯的奇诡故事。故事变得越来越离谱,而且越来越刺激。他任由流言飞起又溅落,一任它倾流,流向它们的终曲,这冷漠之眼一如当初他对待战争的眼光,这淡然的态度里,有某种坚固的守持,他知道,他们口中的他不是他,他是他自己。

回到斯通纳与伊迪丝的家庭关系。

“终于——疲惫、几乎是感激地——伊迪丝接受了自己的失败。愤怒的强度减弱了,最后变得跟斯通纳对愤怒的兴致一样敷衍了。长久的沉默逐渐退缩成一种内向,” 像击打在棉花上,累了,倦了,我们向自己缴檄投降,有时,生命不过是一种蛮力,让它生机勃勃,进攻和退避,交替拉扯,伤害或被伤害……现在她常常自言自语。

然而,伊迪斯这种退避,对女儿格蕾斯却影响深远,孩子在父母婚姻中观察到什么?是的,两败俱伤,我们再次回到自己的螺壳中,坚硬如石,她也已经养成了如父如母般沉默寡言的习惯。

曾写过一首小诗,在此,献给在生活中遭遇类似磨难的人们,献给此时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献给那些不知如何说起的心理境况吧:

《冬》

生活,密布小疮瘢

轻轻揭起

豆黄,蛾子般扑落

像过冬的蚂蚁

颤抖翅膀

我们选择微小的姿势

履过流水,伤口和风

冷雪、坚冰和顽石

凸起胜利残余的标本

冬,凝为哑石

退回穴居

我们守着

壳,呼吸

和沉默

撇开原始家庭的影响不谈,我们当然怜悯伊迪丝,但我们也看见,从一开始,伊迪丝就是以一种方式内耗着自己,要不,就是对懦弱的斯通纳的攻击中获得一点表面力量,从对幼弱女儿的掌控中寻找慰籍。她的整个人生不是建树,而是毁坏。她糟踏了别人,也耗损了自己,最后是一具空壳的行尸走肉。伊迪斯是未成熟的孩子,她自身有缺陷。我们说,一个成熟的人应对自己人格的完整和完善负责。至少在这方面,对斯通纳来说,他并不负有责任。我们也认为,学习文学的目的,是让我们成长为心灵更为健全的人。

而伊迪丝是不健全的,她本身是悲剧,是痛苦,是黑洞。这样的病态人格会把一切靠近它的物体都拽入无法逃脱的深渊。她们首先需要医治,然后才应走入婚姻。

我们也看到,一段婚姻走向如此令人遗憾的终曲,它的疲惫的褶皱是如何生成的,双方被卷入和碾碎的痛苦,如何又两败俱伤,交付岁月和风形塑的无奈,最后,所有都沉淀下来,谓之为故事,谓之为我们的人生,谓之为人生和故事留给我们的教益,谓之为——文学。

从外界的攻击,包括婚姻,包括不可理喻的系主任劳曼克思的攻击,斯通纳找回了当初石头般的抗击和沉默,退回最狭小的空间,这是他守护自己的姿态。在此,劳曼克思、伊迪丝,甚至那两次世界大战,对斯通纳来说,都是同一性质的对立力量。

我们也看到,与旁人无关,也不是一个人守护自己——那个表面的自己,那个自己微不足道,那个自己完全可改变和自我牺牲,而是一个人在世,需要守护内心的信仰,他得坚守某些东西,才是为“人”的意义,就像当初斯通纳在书房中慢慢打造出自己,赫然发现了自己,我们永远不会轻易放弃,为此,我们的主人公斯通纳倾尽了一生。

如火山突发,最后一次攻击之后,伊迪丝放弃了战役,开始了漫长、缓慢、通往自己都不清楚目的的旅程。

她转而把全副精力运用在了女儿身上。严格规训和管制她,致使格蕾丝成长为表面温顺却叛逆的女孩。女儿偷吃大量甜食,缓解母亲带来的紧张不安,“她像发酵的面团,行动变得缓慢、笨拙,好像体内的某种东西开始松弛、柔软和绝望了,说服她的肉体明确指定过那种阴暗和隐秘的生活。”

这必然的后果是,格雷斯在刚上大学时即失身怀孕,与一个毫不相爱的男孩爱德华·弗莱发生关系。然而,让人悲泣的是,这是一起以身体换取自由的赌注,是女儿反叛和逃离母亲的最后抗争,虽然是以严重伤害自己的方式。

与其说人们永远渴望自由,不如说人们永远在寻找他自身。自由是构成大写的人的材质,束缚是不可或缺的镜面。

伊迪斯既是要挟,又自作主张让女儿嫁给让其怀孕的大二男生弗莱,迫使他们休学。就像伊迪丝当年自己的那场婚前演出,遗憾这次的演出主角是格蕾丝,婚姻序幕的独唱,必须由伊迪丝自己,发出神经质的第一缕颤音。结果半年之后,这名不情不愿结婚、未亲身见到自己孩子的父亲,战死在日本轰炸珍珠港的反击战中,格蕾丝深知这位男生也即新婚丈夫有意去参战的绝望,他的死亡,让她后半辈子也不得安生,毕竟,她利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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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背景设置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不管是欧洲战场还是太平洋战场,不管是马斯特思的死亡还是这位弗莱的死亡,他们年轻鲜润生命的无情毁灭,都带上战争让我们难以释怀的注脚。这些偶然又多少必然的死亡,由格蕾丝个人来承担罪责显然是过于沉重,又有失允的。战争的阴影带给人们的永久创伤,有时不止一代,甚至数代也未必能恢复和重建当初的精神园地,我觉得这也是这本书要強调的。

正如斯通纳感受到的,两次世界大战,“斯通纳觉得这是一种公共悲剧的力量,一种恐怖,一种如此无所不在的仇恨,连私人悲剧和个体不幸都被转移成另一种生存状态,而且被那种宏大强化了……”比如弗莱的参战是主动的也是被动的,我们看不见战争在幕后的大手,各种因素交织,只看见悲剧延伸到了下一代,伊迪丝和格蕾丝间接“杀死”了弗莱。伊迪丝成了因强烈自责而买醉的寡妇。

当初,并非斯通纳没有关切女儿,伊迪丝曾以哭闹阻挠了斯通纳让女儿去外地求学的提议(估计斯通纳也打算女儿逃离母亲的魔掌)。唯恐伊迪丝以爱的名义歇斯底里,他完全束手无策。“这种想法强化了他的悲伤,让他对女儿的爱更加彻底、更加深刻。”

有人斯通纳逆来顺受,对自身命运冷漠,对女儿的命运虽感痛心,却没有反抗的习惯,不,我觉得这是他对弱者的姿态,对弱者的伊迪丝,类似于对弱者的我们自身的怜悯,我们不妨把它看作爱的心慈手软,爱的礼物,爱的变形,却伤了自身,误了他人,而对系主任和战争,他是强硬抵抗的。我们不要忘了,还记得马斯特思曾经说过吗?说斯通纳会任由世界将他吞进去,再吐出来……当然,另一方面,我们对未来拉向我们的命运,人在局中,有时并非那么敏感……

我们设想,假如斯通纳面对命运时不那么无动于衷,如果当初伊迪丝强硬的从斯通纳的书房带走格蕾丝的时候他能据理力争;在伊迪丝错误的教育格蕾丝的时候,斯通纳能进行干预;到后来格蕾丝有了众多追求者时能多一点关心,或者在伊迪丝道德绑架格蕾丝时不让她留在密苏里上学,那么,格蕾丝的命运就不会如此此。

然而,这仅是我们热切而一厢情愿的设想,斯通纳还是斯通纳,斯通纳之所以是“stoner”,这里没有“如果”。否则这部小说就得改写,成正义之战的皆大欢喜。斯通纳是唯一,是此在,是天性沉默、内向隐忍代表的一些东西。小说人物以典型代表着我们部分,我们部分的性格特征,有时并非全部,并非实写的全部,而这些特征是流动的,又是恒在的。我们不是斯通纳,但斯通纳是你我。

另一方面,小说以这种悲剧美让我们深深震撼,比起大快人心的还击更让人痛心,更加令人审思……再一次回到文学之爱,它因大爱而隐忍,因悲悯而犹豫,因长远的目光冷静而暗含激情,我觉得斯通纳这个人物,在书中不仅守护文学,而且,它本身就是文学形象本身,他是文学的一只眼睛……悲剧的高尚性在于,它孕育出百折不挠的生命力,挫折的客观世界,让主观世界变得更具有活力。斯通纳用自己的悲剧,换取了文学俯瞰世界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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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那几年全都模糊了。“斯通纳的一部分在对每天浪费的本能恐惧中,以及毁灭和不可阻挡地袭击头脑和心灵的死亡的泛滥中畏缩着。”

教室里空空荡荡,年轻人都参军了。而行动滞后的人,因情感与牵挂的痛苦损耗,在焦灼中等待死亡。斯通纳突然发现,内心有种从前未知的施暴能力,就像当初马斯特思那样:“他渴望介入,他想品尝死亡的滋味,毁灭的苦涩快感,流血的感觉。他既感觉可耻,又感觉自豪。在这之上则是苦涩的失望……” 是的,果不出斯隆所料,战争正摧毁一切,包括信念和希望。

死者的名字滚滚而来,有时,这些名字仅是一些符号飘过,来不及细看,又一些名字击中脑部,一片空白,像榔头敲击后,证物不知所踪,又有些时候,一些名字带来一个声音,一句话语。

伊迪丝成为寡妇,怀着深深的自责也不愿再回妈妈那个家,她整日酗酒,麻木自己……

我们不知道,对生活和未来有多绝望,人才会想着自我毁灭。甚至,女儿格蕾丝还能买醉,还能用酒精刺激她的痛感,都让斯通纳艳羡,可悲的人生!女儿选择以怀孕的方式逃离母亲,过于惨烈,代价太大,但毕竟她走出去了。

“经历过这一切后,他继续教书、研究,虽然有时感觉徒劳地弓起脊背顶着逼迫而来的暴风雨,无用地像杯子般圈住手,保护着自己最后一根可怜的火柴发出的昏暗的光。”

在战争的大风暴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了。就好像,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黑暗,只有飞蛾扑火的幻灭,幻灭……

有人说,不确定斯通纳的这种行为会不会为人所诟病,他好像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的国家以及自己的学生在战争中“奔袭”,似乎与己无关。我们认为,他没有置身事外,面对战争他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做自己能做的,应该做的事,他像神明远远审视这场战争,审视它带给人们的影响,的确,他小心翼翼守护着他的火种。

二战结束后的那几年,是斯通纳教书教得最好的几年,也让他颇感幸福。“战后的退伍军人给校园带来以前没有的生命品质——好像这些学习研究就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作为特定的工具来实现特定的目标。”战争撕裂了生活,让残酷拉近,战后,许是对安宁的珍惜与感恩,人们更务实也更求真,他希望这种状态永远持续。他让自己活在当下每个瞬间,不忧思过去未来,摒弃一切情绪,一心一意集中精力工作。种子心无旁骛,积蓄着破土的饱满的力。

多年以来,他惟一听到过一次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消息。

1949年初春,他收到东部一所大型大学出版社的图书订单,上面说有凯瑟琳的著作出版,看见这样一句献辞:“献给威·斯。”凯瑟琳一直未婚,这本书文字优美,激情掩藏在某种冷静和智性的明晰背后,一如凯瑟琳本人。可以想象斯通纳的激动和感慨,多么深刻的爱和思念!谁说斯通纳失败了,他获得了如此动人的姑娘的倾慕,他的课影响了许多在文学上想要有所表达的年轻人。

他双眼模糊了,一动不动坐了很长时间。仿佛她刚才还在眼前,他刚刚才抚触过她鲜润的肌肤,他嘴里甜蜜的味道尤在,他久藏的失落感喷涌而出,彻底将他吞没,他任由这股洪流裹挟着,任由情感的洪流把自己带到无边的深渊,他完全不想搭救自己,似乎要弥补当初理性过于正当的亏欠。

关于“出轨”,《安娜·卡列尼娜》里有飞蛾扑火的悲惨结局,《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有热烈和幸福结局的绽放,《廊桥遗梦》里有欲望的隐忍与牺牲,凭悼一生的纪念,与斯通纳更近……无论如何,我们需先努力把自己修炼成完整的人,才有资格谈情、说爱。

斯通纳快60岁了,他认为他身上这种激情和这种爱的力量他永远超越不了,它强烈而稳定,永远在那里。他想到,年轻时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释放这种力量,他曾经把这种力量投到斯隆展示给他的知识中,他曾把这种力量投放给伊迪丝,他曾把这种力量投给凯瑟琳,投到生活的某些关键时刻。“这是一种激情,既非心灵也不是肉体的激情,它就是一种综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们不过是爱情的材料,它的具体内容。对一个女人或者一首诗,它只是说:看哪!我活着。他无法想象自己老了。”

是的,我们活着,我们爱着,生命因此燃烧,由此附带出行动的意义,没有爱我们难以为继,是什么证明我们还活着?对了,是爱和激情的力量!这也是斯通纳的一生,也是这本书给我们的启迪。

这些执着追求精神的人们,与罗素的话语不谋而合:“有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这些激情犹如狂风,把我伸展到绝望边缘的深深的苦海上东抛西掷,使我的生活没有定向。”显然,斯通纳也在此列。

这本书写了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三代人,有艰难的生活,有似水流年,有矛盾和斗争,有激情和放手,有出轨错误和死亡……《斯通纳》写得并不平淡。

18

岁月疾驰,1954年,斯通纳63岁了,两年后

即将退休,他争取着多教学几年。但他的宿敌劳曼克思百般阻挠,先是给斯通纳充裕时间写作为诱饵,不奏效,又转而评他为正教授,欲让他心软而善罢甘休,斯通纳誓死不从。正在这节骨眼上,不料,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查出肠癌,将不久于人世。

生命末期,现在,斯通纳躺在床上,伊迪丝把他要的书在床铺摆好,不过,他很少读,但书放在那里使他感到安慰。

他们之间酝酿出新的平静,偶尔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安静得就像爱情刚刚萌芽。“他们已经原谅了曾经对彼此的伤害,他们一心一意想着对曾经一起生活的敬重。”

这种“敬重”让人感动,是对一切过往生活的肯定,是时间爬上我们的额梢,时间见证着我们的生命,时间塑造着我们,在与人的关系中,所有过往都值得回顾和检视。这种“敬重”,是苦难与我们和解,是放下,是重新打量,是莫名中孕育的新生。“敬重”这句话难道不是本书的精髓吗?难道不是文学的姿态吗?

柔和的阳光,伊迪丝的侧影忽隐忽现,斯通纳知道伊迪丝在他周围活动,突然,他意识到,认识她他毫不后悔,他想:“我要是更坚强些就好了,我要是知道得更多些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最后,他几乎无情地想:如果我爱她更多些就好了。”这是多么痛楚的领悟啊!“无情”,不就是要砍削自己适应对方吗?这又是多么矛盾啊!我们不过一生都在学习相爱又逃离,那个我们拼命守护和追逐的自我,到底是什么呢?不也包括这种冲突中的自我分裂及融合么?

他的手轻轻摸索过去,向伊迪丝的脸,好像那是一段不得不走的遥远距离,继而又飘入睡眠状态,一阵恍惚,把它推向未知。

他冷静、理智地沉思起自己。是的,他曾经希望拥有友谊的亲密温暖和力量,他也曾有两个朋友,一个死去后才了解,另一个此刻远远地退缩进生活的序列中,乃至……“他曾想得到那种唯一性,以及婚姻平静、持续的激情。他也曾得到过,但不知道如何处理,然后已然死亡。他曾经想要爱。他拥有了爱,然后又放弃了,把它释放进混乱的生命潜能中。凯瑟琳,他想。凯瑟琳……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还期望什么呢?他问自己。”斯通纳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关于友情、亲情、爱情和事业,各种关系环绕,我们此中的定位在哪儿呢?

据说临死时,因为器官衰竭的信号传给大脑,肾上腺皮质分泌增多,人在短时间内显得精神,意识清醒,回光返照,可能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那么费奇,是联接马斯特思那个世界和现实坚硬世界的使者么?我们不能不想到他们三个人,马斯特思代表着为理想世界鞠躬尽粹的纯粹,费奇代表着现实世界的镜像消息,而斯通纳不得不缚在两个世界之间周旋,平衡着它们的关系。人为理想赴死而遗憾,人为理想而生艰难……

榆树染上了绚丽光泽,空气里有花香,斯通纳深深地呼了口气,听到自己呼吸的刮擦声。他想应该喊一下伊迪丝,不过他不会喊她。“死亡是自私的,他想,它们像孩子那样,要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个时刻。他感觉自己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某种顿悟。”

阴影在门廊徘徊,庞然大物踯躅的沉默,模模糊糊的鬼魂开始在他的意识边缘聚集,冷,冷……时间,刀尖般旋转……

一种柔软和倦怠感袭来,一种自我身份感猛烈撞击过来,他好似抓住了一丝称作“自我”的东西。

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在床上拽过自己写的那本书,一本褪色的红皮封面的书,血液里淌过一丝温暖。

他想,并不为这本书被遗忘而遗憾,它的价值问题并非重点,他从未幻想要从这些铅字中,去寻回自我身份和标识,他想,它始终在那儿,不过是自己生命的一小部分嵌入其中,他无法否认它在其中,且将永驻其中。

他打开那本书,这本书好像并不是自己的了。一种刺痛感流过全身,他等着被近乎恐怖而古老的兴奋感永远钉住在那儿,书页上,文字模糊成一片,旋即一片空白……

“他的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间的寂静中。”

我不认为这是虚无的暗示,生命消逝,无人问津的文字,空白,虚无,大气,一缕烟逝……相反,我认为这本书将参加到人类生命的有效序列中,是生命,不是书,书是生命的载体和一小部分象征。

还记得那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吗?那当初触动斯通纳并改变他命运轨迹的第73首: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每年的这个季节,

黄叶或尽脱,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冷得瑟瑟抖颤的枯枝上,

荒废的歌坛,甜美的鸟儿曾在那里欢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这种时日的暮光,

日落后渐渐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赶开,

在安息中笼住万物。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那火光的闪耀,

在他青春的灰烬中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要断魂,

被滋养过它的烈焰销毁。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像秋日黄叶褪尽的悲伤,天地悲凉,这首诗似乎有挽歌性质,成为了斯通纳此时的写照,成为每个个体生命临近尾声的写照,也是我们阅读《斯通纳》汲取的力量,这首诗也向所有世世代代的生命,敞开了一扇之所以延续下去的且歌且哭之门,把我们的生命及热忱紧紧扭系在了一起……

就像尼采热爱命运和永恒轮回,前者给出了接受生命所赐一切时所应遵循的原则,后者则解释了人为何应当如此行事。尽管尼采的高蹈姿态与斯通纳有所不同。无论如何,我们拒绝生活的傲慢和愚蠢。

尼采也说:“任何人若把人类的历史当成加以感受,就会普遍体悟到各色人物的忧伤:顾虑自身健康的病人,回忆青春之梦的老者,失去恋人的情郎,理想正在消逝的殉道者……然而,如果一个人承受了,如果一个人承受这形形色色、不可胜数的忧伤……如果一个人能够让自己的灵魂担负这一切——人性中所有的最老、最新之物,失败,希望,征服,胜利;如果一个人能够将所有这一切集于内心,压缩为一种单一的情感,那么,就会产生人类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种充满力与爱、泪与笑的神圣幸福。”这也是文学的体验方式,它带给我们的悲伤、愉悦以及力量。

是的,这也是《斯通纳》及莎士比亚这首诗歌给我们的启迪,关于文学,信仰,爱,死亡,斯通纳,我们,及其它别的什么……

2019/07/12

(以上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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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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