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读后感 -斯通纳,我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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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我们(上)

作者||思

《斯通纳》是一本个人史小说,讲述大学教授威廉·斯通纳“无波无澜”的一生,它深得读者喜爱,因为它写出了一个平凡人的悲喜,一个你我能够经历的琐碎平凡极限的故事。

斯通纳像我们中国任何一个乡土孩子。他出生于美国布恩维尔的一个小农场,父母世代为农,辛苦养育大他,送他进密苏里大学学农,以改造贫瘠土地和苦难狭窄的命运。但在一堂文学课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仙音飘来,他深受触动,从此弃农、学文学哲,与文学与他坚持的信仰相守了一生。

尽管他的婚姻失败,事业受阻,理性放弃了一份灵肉交合的爱情,无奈将爱女的教育权给神经质的妻子弄得命运凄惨,与系主任争斗了大半辈子,你可以说斯通纳懦弱、执拗、平庸,渺小如沙,然,他活过,爱过,尔后患癌死去,故事看似平凡,却直击着每个人生活的真实,生生疼痛……

许多读者将斯通纳的生活归结为一场完败,一个失败者的一生,但作者约翰·威廉斯却说:“我觉得他是个名符其实的英雄,他的人生过得比大多数人要好。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充满感情,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意义重大……”,因为他拥有“唯一不曾背叛过自己的生活”,即使他无法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他追求过完整的自我。

1

沿着美国二十世纪初期农场土地荒凉的大背景,我们来看看少年斯通纳的生活及感触:

“十七岁的时候,在农活的重压下,他已经开始驼背。这是一个孤单的家庭,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全家被逃不掉的辛劳紧紧地束缚在一块儿。黄昏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那间小厨房里,亮着唯一的那盏油灯,凝视着昏黄的灯焰。常常,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靠背椅里某个身躯单调的活动声。”

威廉·斯通纳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与大多数人不同。“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的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知悉。虽然他很少想起早年在布恩维尔农场的经历,但是他的意识边缘却经常会想到自己的血缘传承。这是祖辈给予的传承,而他们过着卑贱、辛苦、坚忍的生活,他们共同的道德信仰就是把自己的脸交给一个严苛不公的世界,而那一张张脸毫无表情,铁硬又荒凉。”

这本书中,斯通纳除了坚守某些内心的信仰准则,其它方面甚至有些木讷,冷漠,麻木,从未改变。似乎,作者根本不想把他当做一个会改变的个体,有意把他塑造成某种“顽石”形象,与某些天然的乡土精神契合。自古以来,多数农人被动,忍耐,封闭,他们帮助动植物生长,背后是阴晴不定的老天爷的大手,他们必定在旱涝冰霜前俯首、听天由命,还能怎样呢?农人的无力感与生俱来。城市精神则不然。城市因商业兴起,商人精明,主动,视野开阔,在这里人的命运不取决于天,而更多取决于同样脆弱但精明的他人,人或许更“能动”。从此对照中,我们或许看到了作者将主人公设定为农人秉性和背景,理所当然作为他后入城市的“异类”,以此为整个故事的铺垫作了合理化。

在父母的殷殷冀望中,斯通纳在密苏里大学注册成为农学院的一名新生。他又高又瘦,背有点驼,远远站立,观望着宏伟的校园建筑群,升起无限的敬畏,稍许的惊恐和自惭形秽,就好像自己无权进入这方神圣。一个内向腼腆稳重的男孩形象跃然纸上。

他寄宿在城郊一个姓弗特的远亲家,但刻薄的生活并未给人们仁慈之心,亲戚有许多派不完的活儿给他,为换取食宿,斯通纳认真努力着,使用着他的身体和头脑。

“他在大学做功课就像在农场干农活——全心全意,兢兢业业,既谈不上愉快也没有多大的痛苦。”斯通纳的英文为“stoner”,仿佛,我们在这儿看见了一块石头被打磨的雏形,有硬度,坚忍,固持,不易通变,甚至执着到一根筋。

人生中,最大的苦恼选择来了。农学中的一门文学必修课上,他恍然顿悟自己的文学天资和兴趣远远在农学之上,从此在斯隆老师的点拨下,滑入了文学这庄严而又虚幻的殿堂和深渊,偷偷改换了专业。

斯隆是一位极具个性的老师,从不为现实驯服和低头。斯通纳感觉在意识的门槛,经常等待着斯隆老师来上课的身影,“等待他那单调的声音,以及从《贝奥武甫》 的某些段落轻蔑地信手拈来的词语或者乔叟作品的对句。”

“他反复思考斯隆在课上讲的那些词,仿佛从这些词语乏味、单调的意义背后,可能会发现一条线索,带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斯隆朗读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从此文学的神奇王国向斯通纳敞开了一扇大门。这首诗带给斯通纳的震动非同小可:“他感觉到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流淌着,从指尖到整个身体微弱又随意地颤动着。”

与文学作品产生共鸣时,我们常常产生这种通透或顿悟感觉。这是诗歌带给人的奇妙开悟,触通了我们生命的联结,虽然斯通纳还有些懵懵懂懂,不甚明了,而文学,也常常以如此无声的方式,慢慢鲜活着浸润着我们的呼吸与灵魂,以它特有的不事伸张的方式……

之后,斯通纳中断了农学院的课程,选修了哲学和古代史,以及两门英国文学课。自我意识就这样开始苏醒,他以如此新鲜的方式兴奋而惊奇地感知自己。

大学代表某个神灵的庙宇。在图书馆,他博览群书,“呼吸着皮革、衣服、干燥的书页释放出的发霉的气息,闻着就像某种来自异国的香气。”他粗硬的手指小心翼翼翻动书页,生怕笨拙的手指会损毁它们忍着巨大痛苦想发现的东西。

是的,文学带给我们丰盈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带来自我觉醒,在真正提升我们的阅读中,会感觉灵魂上升到另一个更完整的生命形态。似乎斯通纳已经被某种神秘力量潜移默化了,他得出了这个虽从未深思熟虑但又坚定不移的答案。

他回忆起几年前自己在农场的样子,被陌生惊㤞,那个从土地冒出的孩子发黄、逆来顺受。忆及父母,他们同样如此陌生,他猛然对他们升起某种复杂的同情和遥远的爱意。

斯隆老师指点说,斯通纳拿到文学硕士学位后,可边教学边攻读博士学位,但前提是得发自内心喜爱文学。斯通纳感觉自己悬浮在辽阔的天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确定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置身于爱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是的,文学是爱的期许、努力和接力。

1914年1月,斯通纳拿到密苏里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在此,我们略略提及父母参加毕业典礼时,斯通纳改选文学专业后面对父母的巨大困难:

“他在悲伤中甚至感觉自己在与他们拉开了距离。斯通纳想给父亲解释他不回农场的理由,以及他打算干什么,试图在他心中唤起自己的重要感和目标感。他听着自己的语词落下来,好像都发自别人之嘴。他望着父亲的脸,这张脸接受着这些词语,就像一块石头接受着一只拳头的反复击打。”但父母最终表现了对儿子无尽的慈爱,愿意继续支持儿子的选择,这个他们虽然不懂又让他们难过的选择。

2

一战爆发,学生激昂,踊跃参军,可是斯通纳的目标光明又确定,他决定不卷入掺和。是的,当目标不清晰时,我们把未来当作自己的目标;当目标无比清晰坚定时,未来只时我们达到目标所经过的道路。终生为文学建筑已成了斯通纳坚守的阵地。

接下来是斯通纳读硕博的艰辛历程,最后留校任教,在教书中,他从教学经历中感受语法、语言和思想的关系,训练创造文学的各种可能形式。

“他备课时斟酌考虑着各种可能性,他体会着语法的逻辑,他想自己能够感觉到它如何从自身生发蔓延出来,渗透进语言,支撑着人类的思想。他看到了散文的各种潜力和美,他渴望用自己感觉到的东西的感觉来激发学生的活力。”

是的,教书育人,又何尝不是自我重新塑造的过程?是教是学习,也是成长。

“当他的脑子本身在忙着自己的课题,当它与自己学习且试图理解其本质的文学的力量搏斗时,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某种东西在不断变化;并从自我向外转移,走进包容着他的这个世界,所以,他知道了,他读过的弥尔顿的诗歌或者培根的随笔,乃至本·琼森的戏剧改变着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文学的主题,能够改变世界是因为文学依赖它。”

在这里,他信赖文学改变世界。文学不是虚幻的存在,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有一个不甚完美的现实世界的对象。现实生发出文学,文学反过来影响现实世界,不是有了文学才改变世界,而是文学本身也意味着一个现实场所,它们密不可分。

令他苦恼的是,他还不能做到畅所欲言向学生泄露自己体会最深刻的东西。此时的斯通纳还被他弄不清楚的不明力量压抑着,以致不能恣意释放,别急,正如等待土地里的缓慢生长,之后,他会有深聚能量的爆发……

不能不提大学里代课的两位年轻同事:一位是戈登·费奇,成为斯通纳虽不是精神最深处的密友,却是生活事业上的终生伙伴。另一位马斯特思,一个天资聪颖非凡的小伙子,对人事(包括对两位好友),有深邃的洞察及预见,却轻而易举在一战前线中牺牲。

酒后闲聊,马斯特思突然想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诸位先生可曾考虑过这所大学的真正本质吗?大学就像一个庇护所或者是给那些体弱、年迈、不满以及失去竞争力的人提供的休养所。”

他又瞅了一眼斯通纳,然后缓慢地说:“至于你,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单纯的土地的孩子,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个梦想家,一个更疯狂世界的疯子,我们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诃德,但没有自己的桑乔,在蓝天下欢跳。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你会失败,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马斯特思说对了。那不存在却让斯通纳孜孜寻求的东西是什么呢?对了,我们会从后文得知,那是他一生为之坚守的内心信仰。

的确,费奇嗅觉灵敏,善抓机会,斯通纳更像一个农民,固执的耕耘,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单纯而执着。一语成谶,马斯特思在此画出了两位好友今后的人生轨迹,正应了那句“性格决定命运”。不过,斯通纳后来对系主任无理取闹的反击,在教学事业上的进取,又似乎扳回了一局,他更像是一位且退且守且战的无名将军。

马斯特思的话不仅代表他们,也道出了这所大学里三类人不同的特点:一类庸常的人,拥有才能但不够勤勉,或会自欺欺人;一类对世界始终怀有期待的、天真的人,没有对抗世界的力量;一类看透一切,却没有力量去改变,不愿同流合污只能耍耍嘴炮的人。马斯特思说, “这所大学就是为我们而存在,为这个世界的弃儿而存在。”

3

1917年4月,美国对德宣布反击战。许多青年简直等不及美国出面干预,涌入前线,那种紧张的沉默忽然爆发演变成近乎暴力行为,学校门内的力量涣散了,大部力量涌向了征兵入口。

“现在战争已经落所有人身上,斯通纳发现自己内心还有一片巨大、冷漠的保留地。他憎恨战争对大学强行制造的撕裂;可是他又发现自己内心并没有特别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而且也无法促使自己去恨德国人。”

我们这里看到,斯通纳对待战争的冷漠,或许是由于文学的人道精神,由于这种精神具有超越国界和民族的性质,它对待战争是特别冷静、审慎的,文学总在貌似簇拥的热闹和光环之外,睁着一双冷峻的、怀疑的眼睛……如果文学有社会功效,它让我们学会思考和判断,正如布罗茨基所说,文学让我们成为无数公分母的个人,成为正真的人,成为一,而非小于一。

斯通纳没有从众参军,虽然他知道参战后如再回校会有晋升,会有功名荣誉。从他转入文学开始,他从未渴慕现实利益和虚名,它们无法撼动他,他决计不为它所累,他会像顽石一样抵抗。

马斯特思决定参战。他嚷道:“我才不在乎德国人呢,我也不在乎美国人。”他把烟灰磕到地板上,用脚踩开。他说,与其等待慢性灭绝,不如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更有趣。我们设想,马斯特思感到有多幻灭和无意义,才需要参军去寻找新方向。他早有预感,与其被迫接受一个破碎的世界,不如自己亲手去毁坏它。

费奇也激昂地应征入伍了,且力劝斯通纳加入。马斯特思对斯通纳说,“费奇总是能感觉到自己曾经被允许感觉的那种美德的第一力量;所以他自然想把世界上其他一切都纳入其中,这样他就可以继续保持信仰。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别是为了上帝、国家以及亲爱的老美人民而去。要为自己而去。”

斯通纳去征询斯隆意见,斯隆颤抖着说:“我已经失去了系里三分之一的人员,我看不出替换他们的希望。我的父亲因战而亡,我也看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场战争不仅仅屠杀掉几千或者几万年轻人,它还屠戮掉一个民族心中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失而复得。如果一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残暴者了,动物……” 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接着又微微笑了笑。“不能请求学者去毁灭他拿出生命去建构的东西。”是的,战争充斥着暴戾凶残,能轻而易举毁灭掉文明的土壤。最后斯隆慢条斯理地说,“你必须记着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有很多人类的战争、失败和胜利,很多并非军事之争,历史著作中也没有记载。要记住这个,当你试图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斯隆让他自己选择。

斯通纳没有审思自我的习惯,这多少让他有些为难。他的大脑还是一片急待开发的领土,有原始的蛮荒等他日后去探索和拥抱。不过,这片土地,始终有某些像是日月星辰恒在的东西无从改变,那是康德所说的——我们内心的道德律令。

最后斯通纳选择了留校任教,因不积极参战,之后,果然遭到师生冷淡和疏远的眼光。1918年春天,斯通纳获得博士学位。费奇参军回来后获得准许,去读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马斯特思战死在蒂耶里堡。

这里似乎轻描淡写,让人心酸,战争中无数匆匆瞥一眼的小小悲悯罢了。最不想为谁而战的马斯特思死在了战场,不是对战争的荒缪讽刺吗?

被舆论裹挟参战的斯隆骤然老了许多。他眼神迟钝,声带颤音,脸如薄脆纸张,一弹即落。斯通纳心想:他快要死了。他发觉自己内心慢慢酝酿出某种痛苦,曾在马斯特思那鲜活的心中瞥到的痛苦。是的,马斯特思早有预见。战争。和它缓慢等待的死亡。

斯隆给了斯通纳一个全职大学讲师的工作职位。许是缅怀他亲爱的同伴,斯通纳突然着迷于研读死亡之诗。“他发现罗马抒情诗人接受死亡时坦然、优雅的态度,好像他们面对的那个虚无不过是自己曾经享受过的绚丽岁月的一种应有属性;而拉丁传统的后期基督徒诗人看待死亡时表现出的痛苦、恐惧以及勉强掩饰的憎恶却令他惊奇,死亡承诺(承诺进入天国),会让他们活着的光阴发馊。” 他把马斯特思看作一个自己故国的流放者。

这是斯通纳第一次认真审视死亡。显然,他是赞同前者的,而后者有种嘲弄我们自身的味道。他对死亡本质的洞察了然,为他后来临死时淡然的死亡态度作了注解。失去与得到是相对的,死亡的终极意义便是死亡本身,体悟每个当下即意义。

停战协议签署,全校华丽丽游行,只有斯隆偷偷哭泣。因为斯隆知道,战争毁掉了无数年轻人,摧毁了真善美,战争让文化断裂,导致的文学断层也难以修复,以致战后的许多代必须重建回溯、艰难寻找。这一次战争的结束,也许是下一轮循环的开始。斯通纳知道,这个引他进入文学殿堂的人,因颓废而崩溃了。不久人们发现他因心脏病死在办公桌前。费奇被学校安排为文理学院院长的行政助理,接替了斯隆之位。

4

一次校聚会上,斯通纳认识了校长的远亲、美丽的伊迪丝,对他一见钟情。此后结为夫妻,却不想她的病态心理将他拖入沉沉深渊,直至死亡。因其母下嫁并不爱的丈夫,天长日久,变得不满、尖刻、怨怒,这对夫妻又以虚假的笑脸包装成和睦,最后变得连他们自己也不知真假、痛苦或心酸了。他们并不以此为鉴,伊迪丝的母亲把女儿也保护和教育成一个茫然冷淡、不懂爱、不懂性、不懂情趣,毫无生活经验的女孩。

伊迪丝诉说自己少女时的经历,斯通纳模糊感到的好像是一种忏悔,他猜,那是在发出帮助的请求。

极度的不安全感和长期的闭锁,让伊迪丝和盘托出式的倾诉有点仓促,伊迪丝的内心潜在的想要自由,但长期的思想驯服和压制,思维被钉住,很难突破束缚。她和人有深深的距离感,这是冷漠的家庭环境、被母亲严苛安排好的一切造成的。家庭里没有温情的涌动,她的爱和性欲望也被压制,甚至连基本的喜好需求也说不出口。但她又需要倾诉。她守着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秘密,而是刻板生活和冷淡外表下,内心偶尔波澜交织又充满纠结的感觉。是的,伊迪斯是一个病人,需要心理指导。可惜,二十世纪初的心理学尚未篷勃发展,心理疗法还未盛行,斯通纳并不全然理解这种痛苦,没有能力帮助她,他们是被挡在世界之外的无知孩子,日后在自我冲突与冷战中愈趋愈远。最后,斯通纳也成为了伊迪丝深渊的一部分……

本书用大量篇幅交待了母亲对伊迪斯成长经历的影响,作者意在让我们理解和同情,并从这种家庭关系中领悟到什么,而不是激怒和怨愤。

父母间没有情感联系,爱如同家中摆放的精致瓷器,不是美好的,而是漂亮的、必要的、冰冷的。对于伊迪斯来说,夫妻间的爱是义务,而义务本质是负担。因而她对亲密关系,必然感到逃避和恐惧——出于义务而被迫接受,又心理上迷茫和疏远。这让她成为一个按部就班、约定俗成、平淡无趣甚至有点死气沉沉的有教养的女子。如同她苍白的脸和浅蓝的眼一般晦暗,毫无生机。你说不上她有什么明显的缺点,亦感受不到她有什么过人的魅力。

斯通纳无法把她从保守中拉出来,每当这样的努力让她难堪时,他不得不心软地停止了尝试。伊迪丝并不爱他却答应了他,正义凛然地蹈向了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情感悲剧。

“我会努力做个你的好妻子,威廉,”伊迪斯苍白而僵硬,像一个走向刑场的苦犯,“我会尽力。”

斯通纳感激涕零,却不想伊迪丝对全无爱意,不过利用了他,他成了她逃脱父母羁绊的外来力量,一棵救命稻草,但却又不知跳入另一桩无爱婚姻火坑的凶险……她从父母和教育习得来的仅仅是表面的道德操守,这又是另一重禁锢,更严重的自我伤害…

伊迪丝对斯通纳大喊要尽力做一个好妻子,是对自我的激励宣言,尽管无知无畏,其实凭直觉她也未免胆战心惊,现在,她的心一定像踩在高跷上,为以后埋下了隐患,她誓死保卫她的道德认同,尽生育之责,尽妻之职,不惜削去情感器官,这多像一台令人恐惧的冰冷机器!

也许,我们美丽的伊迪斯从未见识过更好的婚姻,她迎接与斯通纳的婚姻全是悲剧的恐惧和宿命姿态,虽然看起来是她主动又倔强的选择。父母认为给了她最好的教养,她全盘接纳并认可,包括他们自己婚姻虚假相处模式对女儿的潜移默化,她从对父母的婚姻观察没有学习到什么,因为这对夫妇自我掩饰着不幸,还向人们炫耀着他们的“幸福”,这样的不真诚将不幸循环在下一代的女儿身上。此时,这儿,在伊迪斯概念里,婚姻的实质就是,如她母亲对她庸俗的父亲一般受苦和忍耐。焉不知我们会把这股委屈的苦水转嫁给亲近的人,就像她之后对丈夫和女儿这两个容器一样……

伊迪丝眼里盈满泪水。斯通纳俯身去吻伊迪丝,感觉她纤细的手指有种脆生生的坚硬劲儿。这完全不是喜悦的婚恋,这是身体的拒绝表白,理智却冷硬的权衡和顺从。

两个懵懂的人就这样在一起了,婚结得像做梦一样,多年后回望,整个婚礼过程,仿佛斯通纳也不够清醒,活在一种混沌的状态里,仿佛他抽离出来,看着别人的喜怒哀乐,他只负责观看……

伊迪丝拒绝性爱,在此,她的义务感与生理厌恶发生冲突,几乎要生病了,在农场长大的斯通纳虽然也纯真,但他把它看成极其自然的过程。农村的孩子,大都从观看牲畜行为类推生育演绎。他们的蜜月失败了。斯通纳虽讷言,也尊重她。此后,他们分床而卧。

5

据说,亲密关系障碍,导致两种结果:一种是始终无法建立亲密关系。一种是建立“假性亲密关系”,在保护色中佯装正常。

蜜月期,在艺术氛围的熏染中,性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它被打包成对艺术享受的式样。他们好像《英国病人》的片段,情侣们在一起,身置古老的壁画、艺术品氛围之中,他们自然而然,把穿越时代绵延而来的热情和此时此刻的爱意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因对周边文艺气息的赞同,并深受感染,油然而生对倾慕之人的好感,想当然以为对方所应具有的优雅品质,这未免尴尬和强人所难。

情到深处时,欲望在斯通纳的喉咙中已经积聚得越来越厚,他都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轻轻地把伊迪丝朝卧室方向拉了下,感觉她的身体中迅速出现了某种强烈的抵抗倾向,同时又感觉到拿掉这种抵抗的企图。”

“斯通纳冲着寂静叫着她的名字,把身子挪到伊迪丝身上,拙笨中又有温柔。当他抚摸她时,她猛然别过头,用胳臂挡住了眼睛,强忍着侵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后,斯通纳躺在她身边,怀着全身心的爱意跟她说着话。可是伊迪丝迅速跑向卫生间,在那儿痛苦地可怜地干呕着。”

伊迪丝不具备爱的能力。斯通纳没办法解救她于黑暗与孤独之中。亲近只带来反感。疏远也不得自由,只是一丝喘息。他们是囚徒中的人,而伊迪丝,被迫从原生家庭的牢笼跌入另一个新建的牢笼中,终是缚人缚己。

此后,伊迪丝以家务的超量忙碌来掩饰自己,她对公寓如待敌人,洗刷刮擦,不辞辛劳。空气里塞满恼怒,一触即发。“不出一个月,斯通纳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了。不到一年,他已经不抱改善的希望。他学会了沉默,不再固执地去爱。她常常躲开,沉溺在自己的内心里,变得沉默寡言,实在躲不开,她强忍着,然后会连续好几天强迫自己达到新的疲惫极限。”

“斯通纳甚至渴望伊迪丝似睡非睡的时刻,因为在那种睡瘾般的静默与咕哝中,他可以欺骗自己找到了某种回应。”

每当斯通纳有所欲言指出她不幸的根源,伊迪丝就开始病态地疏远他,把它当作私心的报复,伊迪丝护卫并紧守着她自己那扇大门。

是的,文学和阅读积累起的经验,使斯通纳在相处点滴间敏锐窥见伊迪斯不幸的根源。他没法告诉妻子:她那毫无色彩的童年、家庭、教育、种种生活环境及经历,塑造了今天的她,使得她根本不懂爱人爱己,使得她如此冰冷怪异。之后,时间流逝,这种不幸与悲惨继续蔓延。我们想象,如果试着沟通,两个人是不是可以找到情感的突破口。可是常常是那样,人们慢慢会有惰性,对情感需求倦怠。

而伊迪丝对外却出奇正常,她知道自己如何扮演身份,婚姻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工作,在这个隐蔽的角落,只有斯通纳知道她的矛盾。伊迪丝只是从未正确被爱,亦不知如何回应爱。或许,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沉默寡言、毫无生趣的灵魂,内心的深处都会有一个向往之地,如同上锁的箱子,缺少一把钥匙罢了。

但我们也不能苛责男主人公,尽管斯通纳能力不足,经验缺乏,心灵单纯,起初他都付出了真挚的情感。他小心翼翼,尝试努力,无一成功,充满自责。

6

1920年的夏天,斯通纳回了趟家乡,可是脚下新翻泥地的味道已难以在他心中唤起之前的熟悉感觉。是的,正如斯隆老师所说,也许他并不适应土地的召唤了。他回到哥伦比亚,借图书馆的阅读麻醉自己婚姻的不幸感觉,他向这个永恒接纳任何人的世界敞开心扉,并且从中寻找些微欢乐。

我们会想,斯通纳的幸运是在被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击中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城堡。可是伊迪丝呢,她没有这样的幸运,她把余力泼撒在了日后的争斗怨懑中,她病态地冷酷无情且悲伤自怜,无爱是她的脓肿病源,也是她施手的强力武器。

斯通纳以加倍持续的坚韧投入自己的教学工作。结婚三年了,或许想改变状态,伊迪丝突发奇决定要个孩子,她以发情的母豹姿态精准控制着局面。甚至,连斯通纳都感到某种疯狂和不敬,伊迪丝似乎在实施某种意志力,不达目的不罢休,而非出于某种自然情感力量。

很快斯通纳就意识到,拉扯他们肉体的力量与爱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交合时出于一种决心而非沉醉,凶猛又超然,仍然是两个世界的深入又表面的刮擦,并没有那种满足他们需求的力量。

很快伊迪丝有了身孕,又堕入完全的冷漠病态中。她清楚地向丈夫表明,无法忍受他的抚摸,甚至连他看一下都成为某种冒犯。“他们焦渴的激情变成一种回忆,最后斯通纳看它就好像一场梦,与两个人都毫无关系。”那张曾经笼罩着他们激情光环的床成了她那真假难辨的疾病的支撑,她整日整日都赖在床上休息。晚上,两人安静无声,就像一对老朋友或者精疲力竭的对手。

1923年,他们的女儿格蕾斯出生了。斯通纳从失落的爱中找到些许弥补,他从对孩子的关爱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趣。斯通纳包揽了所有家务及育婴工作,所以,第一年,格蕾斯只认父亲的触摸,以及他的声音和疼爱。

伊迪丝一本正经地活着,偶尔表现出一丝开心或好奇,但是随后又回到自己心中的小房子里。是的,伊迪丝是病态的,没有太多自主意识,她用沉默反抗、抵制着现在的生活,这种冲击让她的病态更严重,而斯通纳的内向性格也无法把她带领出来。

斯隆因心脏休克死亡,是的,战争摧毁了斯隆,也摧残了人文,直至后来校园里的腐蚀与落寞,让他急于从这个无耻的世界解脱。

斯隆下葬,当棺材放下时,只有斯通纳在哭泣,好像那种哭泣能够减弱这肉体最后沉降时的孤独。“是为自己,为斯通纳已经沉入土地的过去和年轻时代而哭泣,或者为这个可怜单薄的身体,这个曾经支撑着他热爱过的人的身体而哭泣,他并不知道。”

这里,马斯特思和斯隆的死,让人想到某种一致性。两个重要而独特的朋友,他们去世了,在他们面前才能显现的那部分斯通纳也随之消失了,和他们交织在一起的那段过往和经历彻底的变成只能一个人去追忆的过往了,而这样的过往因为无人分享也只能越埋越深、埋到无人问津的黑暗里。斯隆给了他第二个生命,而随着斯隆的去世,他感觉到维系着他这段生命的纽带消失了。

死亡即是告别,身边的人不断远去,就像自己的一部分被不断抽离,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生活就是这样,生命老去,我们必须承受不断失去,直至支离破碎,一无所有,惟剩回忆和阅历的丰富来勉励自己,继续前行……

7

作为临时系主任,斯隆的替手,病态而残疾的劳曼克思在校礼堂登场,他庇护同样残疾又自大狂妄取巧的得意门生沃尔克,斯通纳严禁此种糟粕流入校内,即马斯特思所说的“这个世界”,从此遭到报复,劳曼克思折磨了斯通纳整个后半生……

劳曼克思相当矮,体形怪异地扭曲着,然而这是一张像万人迷的脸,“我是劳曼克思。”他停顿了下,声音既华丽又深沉,咬词清晰准确,还带点戏剧性的宏亮。劳曼克思狂妄,尖酸,且不拘一格,像极了曾经的马斯特思。斯通纳仍然为那些逝去的过去及友人难以忘怀,那缔结了他的孤独和略带苦涩的青春啊!

斯通纳修改之前的一篇论文,把它扩充成一本书,计划1925年秋季出版。凭借这本尚未出版的书作助力,他升为助理教授,并被授予终身教职待遇。伊迪丝不顾风险,自作主张,向父亲贷款买了一栋房子。伊迪丝似乎在不断制造一些变动来寻找一丝乐趣,打发漫长难熬的时日,斯通纳被伊迪丝的阴晴不定推挤着,日子就这么灰扑扑向前跌蹿……

来参加新居落成的劳曼克思喝得酩酊大醉,放下戒备,他讲起在俄亥俄度过的孤独童年,说到残疾使他自惭形秽,远离人群,漫漫长日,他只有通过阅读来逃避扭曲的身体加给自己的限制,然后慢慢找到了一种自由感,这种感觉随着他对自由本质的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强烈。斯通纳仿佛遇到知音要拥抱他。

是的,我们个人体验在另一人眼中得到共鸣认同时,那一刻,是至为亲近的。然而劳曼克思的这桩秘密心事因酒后坦露而懊悔了,之后,他以冷漠疏远和攻击来惩罚斯通纳偶然听到他的内心。他定是感觉到了羞耻,像要抹去一个曾犯的罪证。劳曼克思也是一个心理不健全的典型,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以及生理缺陷的疮疤。

我们在这本书里似乎读到,许多人物都有心理缺陷,包括斯通纳、劳曼克思、伊迪斯及其母亲都有自闭倾向,他们紧紧护卫着自己那方城池,严加防御,不许外人靠近,因而他们之间也演化出矛盾不断,他们病态地紧紧紧守着自己的孤单,这是一个需要关注的群体。想起心理方面的一句话,是关于与己和解的:亲爱的,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外面没有别人……

现在,斯通纳疲惫而伤感地发现,“伊迪丝只在他心里激起淡淡的同情、勉强的友情和熟悉的敬重感。“ 惟剩一方的爱也在消逝,伊迪斯再也激不起他的感动或情欲的痛苦了。

是何种感情上的折磨,才会导致斯通纳对于曾经如此迷恋的妻子只剩下同情、勉强和敬重?在经历幸福、迷茫、失望、绝望后,爱情如潮水退去,所剩无几,他把从激情册上屏蔽了,剩下的,只留下几抹冷淡的回忆花瓣……

伊迪丝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内心,她从小被塑造出来的“优雅”和与现实格格不入,使她在与斯通纳的婚姻里成为了一种尴尬的存在。她无法进入内心深处孤独高傲的自己,她努力放弃内心,奔向现实,然而过程却是痛苦挣扎的。

那幢房子几乎成为一个毁灭性的财力负担。然而,“当斯通纳在收拾屋子,当屋子逐渐变得有模有样时,他意识到,很多年来,自己并不知道,他有过一份深锁的憧憬,这个憧憬表面上是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他自己。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他打算定义的是他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一个人的生命当中,总会与一些事物产生深切的联系,再生化出深刻的情感,以至于最终难以割舍。在事与物的关系互动中,人也逐步催生和发现内心真实的憧憬,生命的脉络渐渐舒张生长,模样逐步成型。

斯通纳的内心与伊迪丝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对比,一个丰盈,不断的找到自我。一个空虚,不知道想要什么,对自我毫无觉知。没有思想和自我是很可怕的。斯通纳家境贫寒,少年早熟,逼得他给自己许多限制,而后转化为内在的希望,于是展现出一种封闭的模样,如今,它渐渐释放了,而伊迪斯还可怜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左冲右突。

8

1927年春天,威廉·斯通纳的父亲在田里耕种时离世,‭母亲也是很快随之驾鹤西去。斯通纳从哥伦比亚回到家乡布恩维尔奔丧,他看到的父亲好像是个陌生人的尸体,瘦小、萎缩、干枯,从袖口伸出的双手像某种动物的爪子。斯通纳悲从中来,转身面向母亲,那种恐怖就深深停留在他的眼睛里。母亲说话的时候,她的一部分好像无可挽回地跟丈夫钻进那个棺材了,已经不再出来。他的眼睛又热又干,都哭不出来。

斯通纳想带妈妈回哥伦比亚去生活,母亲极力推脱,“他终于意识到,她只想等着死,想在她曾经生活的地方死去。他知道,母亲还维护着那个小小的尊严,当她想这样做时在这个过程中能找到的那份尊严。在她弥留的那几天,她都压根不和他说话了,当她从床上抬头张望时,那双眼睛微弱地闪耀着,偶尔从嘴唇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把母亲埋葬在她丈夫身边。他在这块小小的光秃的土地上转过身,这块地像承载着其他好多东西一样,也承载着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和母亲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岁月。他想到年复一年被这片土地压榨付出的代价,而它一如从前——更加贫瘠,也许,更加歉收。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在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中延续着,他们的意志崩溃了,他们的心智麻木了。现在他们都在给予自己生命的土地里安息了。慢慢地,年复一年,土地将接纳他们。慢慢地,潮湿和腐烂将侵扰那副承放着他们尸体的松木棺材,触碰到他们的肉体,最后将消蚀掉他们最后的物质的痕迹。他们将变成执拗的土地毫无意义的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把自己献给土地了。”

如此平淡,却又如此震撼,作者想要诉说的是一些平凡的人,选择了自己平静的人生,在现实的狂风暴雨中平静的接受自己的命运!我相信我们会从斯通纳这一生回忆的碎片中找到自己去祭奠。多么像我们父辈的写照,不管在他们这一辈是否已脱离黄土地,他们都在一生中受尽苦难,因为那份深刻入骨到麻木成惯性的劳作习性和无我的责任。母亲在等死,绝不是在父亲死后才开始的。我们为他们不值,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苛求改变他们都会令他们更加痛苦和不知所措。

是的,我是我们自己,又有很多部分和其他什么人共有着,或多或少。这是件很温暖的事,温暖的羁绊,甚至困苦的羁绊,活着的意义也因此多了很多种。这本书有太多冷漠的情节, 但斯通纳不是 ,他只是对一些事无能为力 ,包括哭泣。

这让读者哽噎,《斯通纳》好像在写每一个普通人,透过故事我们看到自己的人生,孤独时刻无人陪伴的状态、瑕疵遍布的生活,猝不及防的坏消息,不尽人意的婚姻……一如生活本身,有了瑕疵和阻挠才显得真实。这本书格调安静,没有反讽,没有戏剧性转折,是生活一层层揭开了它的面目,我们一点点接近了自己,这种节奏是伴着信任感的安心。

9

伊迪丝的父亲因金融市场崩溃自杀身亡。格蕾斯6岁了。“她既安静又开心,对什么东西都欢欢喜喜的,给她父亲一种类似怀旧的敬意感。她有时跟父亲说说话,两人还会交谈起来——既安静又严肃,那种料想不到的温柔令斯通纳很感动。他开始以自己隐约想到的各种方式对她进行教育,当孩子在他眼皮底下逐渐成长,当她的脸蛋上开始显露出自己头脑里面运转的聪慧时,斯通纳满怀好奇和爱抚地观察着。”

伊迪丝回圣路易斯奔丧,压抑解除,斯通纳讲课时,发现自己完全放开了。“对文学、语言以及心智神秘性的热爱,在字母和词语的细腻、奇妙、出其不意的组合中,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动呈现出来——这种爱,他曾经深藏不露,好像那是非法和危险的,现在开始表现这种爱了。他终于感觉自己开始成为一个教师了,教师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他的书就是真,对他来说就是给予一种艺术的尊严。这种领悟他无法言传,但是,一旦有了,就会改变自己,所以不会有人弄错它的存在。”

本来,对文学艺术,他的身体里是埋藏着一股热力。斯隆老师了解,引着他走上了文学之路。如今,这团热量终于被某种状况——压抑太久而突来的自由——激发,就像一座活火山。这种爱顿悟得晚了些,它曾经有希望更早地被爱情激发出来,可惜伊迪丝不懂他的感情。

伊迪丝为自己和女儿编织牢笼,向任何靠近的人设置监狱。伊迪丝发现了父女间温暖亲密的关系后,居然不是欣慰,她仿佛被人夺取了礼物孩子,要不顾一切把它争夺回来,以她自己母亲对待她的刻板教育方式来对待女儿,不想女儿只是表面顺从,上大学时迟到的叛逆来临,不惜以怀孕的代价逃离母亲掌控,这是后话。

一场新的家庭战争开始了。

在父亲的葬礼上,伊迪丝冰冷若霜,由于憎恨又不于表露,这一次,她终于回到旧屋,烧掉了父亲送给她的所有玩具,决定做一个新的伊迪丝。她三十岁了,瘦削而干冷,打扮得性感时髦,“她带着这些控制得游刃有余的外在变化以及内心另一种隐秘和潜在的变化回到哥伦比亚。”她参加小型剧团,辛苦地练习音阶……

据说有心理障碍的人会容易突然改变身份、装扮、名字、生活环境等等,以暂时摆脱现实所面临的问题。但问题并不会因而改变,甚至会出现的更加猛烈。

这对夫妻似乎同时发现了各自内心不同的自己,撕扯掉原来的束缚,近乎疯狂地要改变接受全新的自己。斯通纳小小翼翼,维持着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微弱的平衡点。

不管女儿喜不喜欢,伊迪丝给她了买了许多娃娃、玩具,给她穿正式僵硬的衣服,严控女儿的阅读,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忙这忙那,尽母之职,按她既定的方向,要把她装扮成自己眼中训练有素的淑女……

人们说,斯通纳太善良了,这善良近乎懦弱。他从伊迪斯内心出发考虑问题,尽量不让她受到伤害,任由女儿在妻手中毁灭,我们又认为这是纵容恶的表现。

女儿格蕾斯已很少微笑了。显然她已不习惯亲密关系了,曾经与父亲的亲密感荡然无存,小小年纪,她得学会压抑,以面对母亲的扭曲心态,和母亲相处时她既惊悚又忐忑。父亲的死亡让伊迪丝变本加厉,好像要急切地在下一个人身上去报复这种控制感。

斯通纳转而阅读、研究,终于从中找到了点儿安慰和乐趣,甚至那个古老的愉悦的幽灵(死亡?)也在他做的研究其中,这是一种没有具体目标的学问探求。一个人真正找到他的价值所在,他的乐趣,实现自我价值的时候,或许那时候,他才可以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吧。

10

戈登·费奇担任英文系临时系主任。斯坦纳开了研讨班,极受欢迎。受劳曼克思报复心态唆使,他的学生沃尔克不费心专研,一心想凭天资聪颖、异想天开蒙混过关,进入研讨班,正直的斯通纳严加拒绝,之后让他吃尽苦头,差点丢了英语文学教职。

书上没有告诉我们沃尔克的其它背景,以及和劳曼克斯的更进一步的关系。我们只能这么猜测,劳曼克斯常常垂挂嘲讽式面具,是对外界的警觉和防御,他对沃尔克的袒护,或因为他们同为残疾,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沃尔克将劳曼克思作为崇拜的偶像,而劳曼克思也将沃尔克作为庇护的对象,两人都狂傲不羁,排斥他人,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独特个性和观点,希望以此来弥补身体的残缺,而致惺惺相怜。另外就是劳曼克斯酒后失言那次,他对自己的秘密感觉羞耻,迁怒于斯通纳了,所以一直视他为眼中钉。

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小姐作为学校助教,也来参加研讨班旁听,她谦虚、冷静、平和、理性,与沃尔克相反。沃尔克用虚张声势的傲慢掩饰胆怯,他非常矛盾,充满激情但是表达欲过于急切,缺少献身学术的内敛和必要的努力。思而不学,变成了一种扮演权威发表外行观点的可笑角色。

所幸还有友谊。“费奇和威廉·斯通纳之间的友谊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所有这些维系了很久的关系,都出现了。它随意而深沉,那种亲密如此小心,几乎没有了个人色彩。他们很少互相有社交性的看望,他们聊天时就回忆下自己年轻时代,各自都会想起在另外那个时代眼中对方的样子。”费奇仍然保持着那种轻松的默契,假装斯通纳的婚姻还很正常。他们谈到沃尔克的棘手问题。

斯通纳认为如果让沃尔克轻易地走进教室,那会是场灾难,坚决不予通过。斯通纳说,“你还记得马斯特思曾经说过的话吗?他说——对那些贫困者、瘸子们来说,大学就像一座避难所,一个远离世界的庇护所,但他不是指沃尔克。他会认为沃尔克就是——就是外面那个世界。我们不能让他进来。因为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变得像这个世界了,就像不真实的,就像……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这里,在斯通纳眼里,两个世界有截然划分,他誓死要做那个把守大门的看护,不让“病毒”流入校园,流入世界大战之中最后一片纯洁之地。当然,这个校园也看作是某种象征,一个人内心的价值坚守。

是的,斯通纳也有弱点,除了文学事业和信仰(而这信仰里包含着他的价值观),其它无关“宏旨”的问题,他都不大过问和干涉,对别人事务,他的参与感很弱,他固守一亩三分地,像一块沉默、笨拙的的石头,他一生只做两件事:阻挡外来的破坏力进入马斯特克所说的那个世界,他发展大学这个后花园的欣欣向荣……他是一战和二战鲁莽闯入的守护园丁,是与花园共在的一块石头,其它世事洪流来了又去了,他静静观望着,它们光亮一瞬,又沉入黑暗……

我们认为,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一定要有界限,一定要有所不同,否则如何保持精神重镇的意义。斯通纳记得马斯特克说过的话,并且将它视为一种坚守的底线和原则。让我们异常感动的是,在世时,马斯特克不曾是和斯通纳相交匪浅的挚友,死后,却依然在某些重大的认识上影响着他,这点斯通纳始终记得。这句话,也贯穿了全书,主人公坚守的意义。

正如《纽约时报》评论这本书:“将追求智识当作对抗无意义的战争、拒绝与外部世界作廉价妥协的人的一生。它的意义或许不只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而伊恩·麦克尤恩说:“超乎寻常的力量。它是一部献给所有热爱文学之人的传奇。”

这场战斗,涉及很多人事。看来颇为有趣,斯通纳是最简单的,他只是要捍卫他的学术和他的学生,沃克尔他们要维持的只是残缺的自尊,费奇要维持的是整个院系的团结和学术氛围。令我们安慰的是:我们本以为费奇是个精明世故的人,他本来也是想劝斯通纳妥协的,因为斯通纳的妥协会避免很多麻烦,包括费奇自己,但是最后他顺从了斯通纳的内心,他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费奇是懂斯通纳的,尽管他比起斯通纳更世俗,但最后他站在斯通纳一边了。斯通纳也只有他了。

由于没有同意沃尔克通过,作为英文系主任的劳曼克斯处处为难斯通纳,让他上毫无建树希望的低年级新生写作课,且课时安排零散,一周六天都有课。无论如何,斯通纳还是下决心好好上课,偶有想过离开哥伦比亚,被伊迪斯驳回了。

11

暑假过后,沃尔克在劳曼克斯庇护下又回到校园,斯通纳愿意接受自己的失败,但是搏斗并没有结束。此后有二十多年,劳曼克斯从来没有向斯通纳直接讲过话。这显然不是学术分歧的对立,这是求学姿态,处事风格,人生态度的对立。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斯通纳成了师生们眼中的一个特殊人物。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存是一种尴尬,所以他变得越来越内向。即便例行的新生和大二的必修课已经淘空了他的热情,每天下来带给他的是精疲力竭和麻木不仁,他还是竭尽全力教好自己的课。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仍是一个坚持和搏斗的形象。

我们看到,一个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和对文学的热忱,仰望星空追寻真理,善良正直谦让的人,正在被一种蛮横力量一步步拖进深渊。

时光在他身边缓慢地拖行着。年复一年的与系主任的争斗让人身心疲倦。“他发现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是否有过生活。这个问题随之会带来某种伤感。他相信,这个问题是这些年日积月累中来的,是从各种偶然事件和限制中来的,是从他变化后的生活中蹦出来的,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这种领悟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也许是种共性,时间流逝,经年累月积攒的那些不成形的思考飘来飘去,有关终极意义的、形而上的思考。我们当然不是喜欢虚无,而是当个体不再时,那些精气神便没有了载体,万般皆空。“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大自然的沉默与永恒的四季变更,能给人最静谧的环境,最深沉的反思与最轻柔的安慰。

斯通纳变得越来越麻木和恍惚,近来总是做着意识与躯体抽离的游戏,仿佛世事变幻得越来越不真实,而他也被动地参与其中的虚幻之中,就好像,为了适应挪移的环境,大树砍掉自己多余的手臂。“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事物。”好像生命的某个部分结束了,那是他的生存空间,唯一珍视的部分。属于自己的很多个部分都在想要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的冲突和摩擦中被一点点啃噬掉了。

在他经历这场打击后,他感悟到的生活和学问最终虚无,似乎他已放弃去抵抗。但内心的热爱只是蛰伏,并未熄灭,他怕的是,唤醒热爱后仍是要走向的那片虚无。

年轻助教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再次出现。她把她重写的论文给他过目,写得真好,让他欣喜不已。突然有了引为知己的直觉冲动。是的,他那慌张忙乱的神情暴露了他的心理情绪。婚姻的失败,工作的失望,生活在一片混沌中,在这一刻他像是被赋予了新的生命,一抹光亮突然照进他那心房。在那一刻他好像重新的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正是她重新点燃了这熄灭的花火。

12

他在密苏里大学教工与工作人员手册上找到了她的住址,她的小屋塞满了书。

当他心里默认了自己对凯瑟琳的感情后,又冷静地疏远她。接下来,他很少去探访她。“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么强烈的挣扎。下午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简直不得不从生理上克制自己别从桌边站起来,冲到外面,走到她的公寓去。”

凯瑟琳的声音有些生硬,而且带点他以前听到的愤怒腔。转而眼睛却泪水汪汪,闪闪发亮。“我不想为难你……”她没有动,两行泪水从眼睑上方迸涌而出,从面颊上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一下。

“斯通纳发觉自己浑身颤抖着,像个笨拙的男孩般绕过咖啡桌,在她身边坐下。他们的手犹犹豫豫、笨拙地向对方伸出去,用了个拙劣、压抑的拥抱姿势紧紧搂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挨着坐了好长时间,好像稍微动一动就会放走他们之间通过单纯的抓握所保持的那种陌生又可怕的东西。”

是的,爱上一个人,初期阶段会开始变得敏感,不断猜测对方的想法,害怕自己的行为导致对方不适。太近了不自由,太远了渐忘记,无法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只能不断在这之间来回摆动。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是的,爱是一个人到达另一个人心里的一张车票,一段旅程。是的,爱,是为了促进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种自我完善的意愿。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爱情是一种状态。爱情就是不断改变自己的过程。虽然活着就是自我更新,但是爱情,是为了那个特定完善的发现,而自我修正。经营一段感情是困难的,需要不断修正心理状态,行为准则,观念想法等等,爱是自我超越。

“她的身材修长、纤细、满怀温柔的激情,他抚摸时,笨拙的手在肉体上好像活了起来。有时,他会凝视着她的身体,像是一座结实的金银宝藏,交给他保管,他粗硬的手指抚弄着大腿以及腹部潮湿、隐约散发着粉红色光泽的皮肤,惊叹着她那小小的硬实的乳房,精巧而细腻。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不了解另一个人的身体。他甚至想到,这就是他经常把另一个人的自我与随身携带这个自我的躯体分离开来的原因。最后他又想到,几乎是决定性地领悟到,自己从未怀着任何亲密或者信任,乃至人类托付的温暖去了解过另一个人。”

我们发现,从未与另一个人产生亲密联结关系的人,他不会那么信任人类之间的情感,那种心灵碰撞他从未体验过,他是怀疑的,常常,他与人的距离永远保持50码的距离,虽然他可能看起来亲切,而那种无形屏障是他设置的保护色,有意无意拒绝着你的靠近,虽然他可能自己也解释不出什么原因。爱情关系是最易拉近这种距离的契机,可见爱情力量的强大,它可以消除隔阂,但另一面,它在遭遇不信任时又相当脆弱。

像所有的情人那样,他们谈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好像可以借此理解造就了他们的这个世界。他们惊奇冥冥中的缘分和上天的赐礼,对方带给自己的初次悸动。

“我的天,我怎么就贪恋上你了,”凯瑟琳说,“我经常看到你站在教室前面,这样伟岸、可爱和笨拙,我经常强烈地贪恋你的某些东西。你知道吗?只有在爱的时候才会对自己有所了解。有时,跟你一起,我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浪的荡妇,世界上最饥渴和忠实的荡妇。”

常常,这是相爱的人最动听的情话,灵肉写给感觉热烈的情书,读得人心旌荡漾……

“他幻想过好多完美情景,幻想过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很多世界,并不比他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更有吸引力。这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曾说出口的默契,即那些他们想象和构思的可能性都是爱的示意,是对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的颂扬。” 啊,此刻即完美,此生即完美,没有可能更好的了,爱,就是满了……

“有时,他们会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朝对方笑笑,然后接着读书。有时,一种缓慢、舒服的欲望像无风状态般从斯道纳全身流过,他就起身站在凯瑟琳后面,轻柔抚弄她的乳房。然后他们又开始做爱,安静地躺一会儿,接着继续看书研究,好像他们的爱情和学问是一个过程。”

“他们从激情中萌发,再到情欲,再到深情,这种深情在时时刻刻不断自我翻新着。”这是一段历经时日更弥新的情感,好的感情每天都揭开新的一角,它是新生,有长存的生命力。在此,我们见证了灵肉相契的一段爱情,让人感动不已。这是伊迪丝所不能给予的,这样的改变需要两个自由的灵魂自愿地接纳与付出爱,需要两个人互相尊重,人格与精神各自独立。斯通纳久已等待,43年了,然而也不算太迟。

他们开玩笑似的收集那些灵肉必定分离的怪异“成见”,这种东西有助于把他们从这个灌输给他们这些意见的世界孤立出来,有助于以某种感人的方式把他们拉得更近。他们一起用身体、感觉、激情、理性和智慧探索真理。

是的,爱情三角理论理论中包含有激情,亲密与承诺。这三点达成则是斯腾博格认为的完美之爱。想告诉你云和风的形状,想告诉你今夜的月色,想告诉你空气颤动带给我的甜蜜……这些我想分享的瞬间,才是你与陌生人的不同,才是我们把彼此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强烈欲望。这就是爱情的样子。

《失乐园》里,男女主起先的做法是独自应付外界给予二人的击打,最后的做法是放任不管,任由外界劈头盖脸地痛击,他们与世隔绝,最终一起死去,以赤身裸体、彼此缠绕的方式。斯通纳和凯瑟琳的做法冷静多了,没有暴烈,睿智而冷静,温和而淡然,两个成熟的人懂得与世界达成和解。

13

斯通纳和伊迪丝的的关系意外得到改善。他少呆在家,伊迪丝对他更亲近。“他开始对伊迪丝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友谊感,近乎钟情,他们甚至时不时聊些没什么具体内容的事情。” 我们想,要有多么地漠然、无视、嫌恶对方,才会产生这种亲密关系的变形。

一天,伊迪丝放纵大笑,“噢,威廉,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风流?得了,我从头到尾都知道。”只是她毫不在意,也不想谈论。就像斯通纳不是她的丈夫,他与凯瑟琳的关系于她无关痛痒,于她,他们是两颗她不屑一顾的遥远的行星。假装以为没有关系,她反而更惬意。她甚至带上智者的口吻撇撇嘴说:“噢。男人一旦过了四十都会这样。”

但是,他们的恋情在学校流传了,人们似乎对这种秘密有种天生的洞察力。人不是具有社会性吗?所以社会群体对待他们所作所为的态度会影响他们对自己的认知。但两人好像并不在乎。似乎他们可以生活在对他们的爱情充满敌意的世界,在那里自尊又舒服地活着。他们实现了亲密,兑现了承诺。“他们生活其中的是一个暗淡的世界,他们把自己好的那部分带到这个世界——所以不久,外面那个人来熙往,语声哗然的世界,不断变化和持续运动的世界,在他们看来都是假的虚幻的。”

圣诞节时,伊迪丝去母亲那儿小住,这是斯通纳和凯瑟琳的一段惬意时光。他们去了一处僻静的山地度假村。

早晨,他们一醒来就紧紧搂在一起,身体暖暖的,散发着情欲的奢靡。他们把头探出毛毯,像孩子般大笑着,把被单从头顶上拉过来,然后更加亲密地压在一起。虽然很冷,他们还是差不多每天都要在山地林子里散步。“晚上,他们有时点亮油灯,读会儿书,但更多时候坐在壁炉前叠好的地毯上聊天说话,然后默默地看着圆木上火苗千变万化地飞舞,看着火光在对方的脸上飞舞。”

在一起快要结束的时候,凯瑟琳说:“如果我们不曾拥有过别的任何东西,至少还有这一星期。”临走,凯瑟琳把婚戒塞在墙壁和壁炉之间的一条缝里。

凯瑟琳是成熟又可爱的女人,她懂得奉献、退让和牺性,她冷静超然又富于激情,还有令人赞叹的勇气和坚强,爱情给她带来的愉悦和痛苦相互交织组成她的生命的意义,她理解斯通纳的夙愿,最后尊重他的意愿,悄悄离开。

费奇告诉斯通纳,系主任劳曼克思以开除凯瑟琳为要挟。他毫无办法,走出办公室,无论他从哪里转过身,这个世界都像一座监狱。仿佛他已垂死。

斯通纳走到凯瑟琳的公寓时又很开心,既狂热又麻木。他心怀无法量度的悲伤看着他们最后欢乐的努力,就像生命利用死亡的躯体跳的一场舞蹈。这是他们借身体的合作对世界的反叛,安静而热烈。

斯通纳说,“如果我们离开,我们两个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都会——一文不名。只是因为害怕我们自我的毁灭,以及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

“我知道。”凯瑟琳说。

“两个人都不再多说什么。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样彼此都不用看着对方的脸,然后又开始做爱,这样就用不着说话。他们怀着非常默契的温柔旧情和因为即将失去而更加强烈的心情做着爱。”

从此,斯通纳再也没有见到过凯瑟琳。她当晩离开并辞了职。不管是相爱还是分开,他们都是默契的,自愿选择的,他们也是理性的,从不自我毁灭,斯通纳选择了一贯的方式,内向隐忍……

读到这里,想到的是弗罗斯特那首诗《未选择的路》,我们始终会因未选另一条路而遗憾,选择就是失去,选择,就是一种承担……而作者似乎并不给出哪条路好坏的评判,只是说,请给予你的选择以十倍尊重,因为我们的人生只能在选择后的确定性中画出。不管是主人公选择与病态的妻子相守,还是与灵魂伴侣激情相拥又相离,亦或他选择参战 还是守护自己内心……我们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且努力,即是不枉意义的人生。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斯通纳》读后感 -斯通纳,我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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