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一个时代的炫耀与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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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那时我18岁,做事比你们这一代人有精神……”

他的手颤巍巍地接过我沏好的茶,忘记了是第多少次向我炫耀他的时代。我看不见他的时代,恍若隔了千年之久,能了然见着的,只是他那双颤巍巍的手,瘦削的身体,衰老的脸和鬓发如雪。

大家都叫他老钱,据说年轻时候经常和人家争吵:“我有名字的,以后不准这样叫我!”显然是有些生气了。但人们还是习惯了叫他老钱。叫着叫着,他真的老了,也不再争执了,只是他一直没有钱。不对,他还有他的时代,是他唯一值得炫耀的财富。

老钱年轻时候确实很能干,当过民兵排长,虽然目不识丁,《毛主席语录》却能倒背如流,随口提着“老三篇”。每次下农田干活,都是他领队将主席雕像摆设的恰如其分,集体行礼,然后由他领头合唱《东方红》、《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然后再次向主席集体行礼才开始劳动。

“我们那时可热情了,哼着革命歌曲……”

“老钱,你的手是怎么了,老是打颤?”他还想继续炫耀他的时代,却极不情愿地被旁人打断了。他总是把种地这种平凡的劳作也当成革命,想到自己也是伟大时代伟大事业的参与者,因为虚拟的荣耀而激发了不可思议的热情。对于这样的热情,我是不能理解的,就像我的想象力无法触及天堂与共产主义一样。

人们在这个点上打断他的话是有原因的,他手上的毛病据说就和他哼的革命歌曲有关系。听说他的20岁的时候,也就是1970年,在邻居跟前唱歌,以他下田领唱时的大嗓门:“大海航行靠舵手,打断脚杆敲脱手……”被举报,遭批斗,果然如他所唱的那样,手被打残了,虽然后来经过治疗,但也留下病根,上了年岁就表现出来了。

每当别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很不开心,仿佛别人是在否定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以至于从根本上否定了他。但他也不生气,也许是因为问得多了,就像别人一直叫他老钱那样习惯了。

“风湿,是风湿,年轻时候太辛苦了,留下一身毛病。”他总是重复用这句话,然后转移话题,继续炫耀他的时代,炫耀他也是伟大时代伟大事业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我大学毕业了,时隔六年。2015年六月,如果老钱还在,他应该六十五岁了。可是家乡的人们说他已经死了,我确是没有再见到他,也不可能再听见他对时代的炫耀了。

不过我也只是听说,他是否真的死了,还没有确切的答案。有人说,老钱是离家出走的,因为身边的人经历改革开放的时代变迁,内在思想和外在的言行装扮都发生很大变化,再也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炫耀了。这是一种逃避,对无所适从的社会的逃避,于是我理解这种说法的可能性。但忽然我又否定了这种说法,因为一个人,即使能够逃离他的时代,那又怎能逃离他自己呢!

也有人说,老钱是疯了,之后不知所踪。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不再和别人说话,只顾自言自语在村里头来回走动。失踪后他的家人无法找到他,于是宣布死亡。我也理解这样的说法,他的时代已经远去,而现在的时代不再属于他,他是一个局外的人,没有人理解他,他也无法理解现在的人,格格不入的存在感使他陷入绝对的孤独,自闭,然后以疯癫的方式让自己与时代和解,并以此来宣誓对自己的时代的坚守,并和当下的时代决绝。可是我又否定了这种说法,疯癫不是任何人都能够的,除非上帝选中了他。可是老钱几乎不信宗教,只信仰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上帝是与他相悖存在的。

也有人说,老钱是从楼上摔下来摔死的。他的卧室安在土坯房的二楼,晚上起床如厕,一脚踩空了梯子,第二天家里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这种说法比较可信的原因,是有人为他举行了殡礼,很多乡里人都参加了。

不管有多少种说法,唯一确定的是,老钱已经不在了,他和他的时代一起消逝,此后几乎不再有人会想起。偶尔听邻里老人闲谈,觉得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也没有人多加关切。

听隔壁的老支书(曾一直任职村支部书记,又较年长,辈分高,故而大家一向称呼其老支书)说:“老钱只是说他们光彩的一面,那确是一个时代的高傲,而另一面他一直避而不谈,那同样属于那个时代,是苦难的一段历史,老钱的一生也是不容易的。”

老钱出生于建国的第二年,本来是幸运的,正逢赶上一个新时代。但新时代有新时代的难处,在老钱九岁的时候,遭遇百年不遇的饥荒,有人说是因为旱涝所致,也有人说是政策的失调所致,原因似乎不重要了,对我们的时代或是对老钱的时代,重要的是他们却是挺过来了。

那年一晚,老钱和两个弟弟实在饿了,难忍饥寒,就悄悄起床到刚播种的洋芋地里,刨了些白天才入土的洋芋种子回家吃了,总算是度过了一晚。

那年一晚,老钱挨了一顿毒打。恰逢除夕,他父亲派他去邻居家借粮食,家里确是无可食之物了。可是那年头,谁家里会有多余粮食呢,好心的邻居留下老钱吃了饭,但家中老小注定是饿着过除夕了,老钱的父亲饿极了,打了老钱一顿。

那年一晚,村里开会决定,扣罚老钱家粮食玉米两百斤。原因是老钱在刚收割的麦子地里捡了些麦穗回家,据说捡回的麦穗还不到一斤呢。恶性循坏吧,来年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连年苦于食不果腹,老钱的父母终是没有走过来。但老钱的弟弟却很有出息,是村里唯一一个读过中学的人,人人称他秀才,据说很会说话,而且说一些村里的人都难以接受的话,常常大逆不道地评论政治时事。后来被打为右派。

听说有人在省城的图书馆里又看到老钱的弟弟了,那是1967年,而且他见红卫兵烧毁“不良图书”,便大放厥词:“我们刚度过物质食粮的饥荒,我们还要历经精神食粮的饥荒吗?”但无奈那些线装书精装本一卷一卷在大火中毁掉,化作灰烬被打扫了,无痕无迹。自此,村里人再没有听过老钱那个秀才弟弟的消息。

还有一年,忘记了具体年份了,上面下了指标,我们村要分得三个右派名额,要把右派分子揪出来批斗,由于邻居老诚的指认,老钱成了右派,并经常在批斗会上被迫弯腰九十度,并有积极分子对其实施暴打。又过了不久,上面调整了我们村的右派名额,老诚也成了右派,和老钱一起被批斗。

到改革开放,老钱也分得几亩山地,除了上交少部分的公余粮钱,总算可以衣食无忧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可是老钱一直背负着一个时代,一个沉重的时代,以至于他一直炫耀着,仿佛那个时代一直存在着,并且成为最好的时代。

时间就像一个暴君,毫无道理地掌控着世间一切的命运。老钱不在了,他所炫耀的时代也不在了,都被时间的车撵碾入埃尘。但时间又清晰地画出我们所能展望的境遇:过去、现在和未来。也许,炫耀过去的人终被现在的轨迹淹没,嘲笑现在的人也会被未来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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