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处在为人称道的年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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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和在网易的前同事见面,去恭王府看海棠。

四月下旬的气温直逼30度,她穿米白色亚麻无袖裙,宽檐帽下露出麻花辫的辫梢,像老版《情人》里女主角在船上的初亮相。我试探性地问起,她果然说是copy了那一身。

出门前我们约好一起穿裙子,于是我翻出黑底白花的雪纺吊带裙,腰上系靛蓝开衫,平跟芭蕾鞋,夏日专属打扮。去年最热一天,我这样穿去吃潇湘阁,在椅子上留下了一团汗湿的屁股印。

遗憾的是海棠花未能在北京的大风里幸存下来,园子里一派绿肥红瘦的景象,只剩下满地铺盛的粉白花瓣残骸。竹子反倒栽得很好看,四方院子,红漆雕花描金绘彩的廊下,竹影疏朗参差,苔痕浓淡,仿佛误入潇湘馆。

像《西厢记》里写的“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又像看见黛玉,“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

恭王府的竹

事实证明,北京也不是全无韵致的。或者说让北京变得“不那么北京”的韵致往往属于特权阶级,不然何以有人叫恭王府后花园是小江南呢。

我透过被遮挡起来的窗玻璃往屋子里看,金丝楠木的圈椅上嵌满了贝壳拼成的复杂图样,在阳光下隐隐着浮动波光,板正的中式家具顿时也充满了华丽浪漫的洛可可风情,总之是与普通人无关的风情。

属于普通人的风情在朱红色的院墙外:穿过七拐八弯的胡同,沿路看到卖臭豆腐、冰糖葫芦、酸梅汤的小摊,某户人家的屋檐下一溜悬着五六只鸟笼,吵嚷啁啾的声音震天响。

再往前走一个拐角,撞见几串紫藤花趴伏在木头花架上,晒得蔫头耷脑,跟王府里的那一架子神采奕奕的紫色云海天壤之别。

回程时聊到工作的事,我提起前些日子家里打来电话,我爸第一百零八次质问我离职的决定,“难道要一直这样工作辞职、工作辞职地循环下去?”“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让父母放心?”

我想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循环,爸爸。就像你当初进入你父亲的工作单位,继承他的职称和家属分房,时局一有风吹草动(事实上时时刻刻都在风吹草动),你就要没完没了地投入军备竞赛一样。

不过这话很难说出口,我们东亚女的血缘issue具体表现症状之一,就是无限次地用最莽撞的姿态表达心软,而我又一次没能忍住在电话里大声尖叫了。

我想,反正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个板上钉钉的不孝女。毕竟按照他的期望,我就算拿不到铁饭碗,最好也要嫁给一个能替我继承他国防单位铁饭碗职称的年轻处长,才能稍微报效他的养育之恩——老刘家的男人生于xx研究所,长于xx研究所,最后大概率也会作为xx研究所的优秀员工光荣退休。很可惜,我从高中文理分科选学文开始,就在往大逆不道数典忘祖的道路上一路狂飙了。

我又想,其实我也可以打包行李滚回成都。住家里翻新装修的两居室,养猫养狗随我开心,进报社或当地电视台朝九晚六,牺牲一点点听家里人发牢骚的时间,就能换取无忧虑的、优渥的生活,

我明明是一个活得只图轻松快乐的人,但为什么就是不乐意选择更轻松的这条路呢,我暂时没想明白。

好在,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也完全没必要着急去想明白任何事。我在南锣鼓巷下车,顶着烈日,走进另一条陌生的胡同里,随心所欲地拐弯。绕来绕去,看到闭馆中的茅盾故居,五年前我曾参观过这里。再往前走,突然就想到了晚饭要吃什么,我给男友发消息,他正出门,在前来找我的路上。

走得脚底开始酸痛起来的时候,我路过一群在树荫下跳绳的小孩,他们正在计较一些顶顶要紧的事,马尾辫跳的次数比妹妹头多五个,所以下一轮该换成妹妹头站到旁边计数。

还有一个漂亮得异常显眼的女孩,个头最高,皮肤最白,甩起来的辫梢最浓密。她跳完一轮,轻盈地把绳子抡给一个男孩,对方喊起来,“痛啊”,听着却一点不生气。孩子堆里爆发出意味不明的哄笑声。我站在原地看她,我没来由地想起张爱玲的小说:麻油西施柴银娣,站在高高的木楼梯上,用油灯去烫男人的手。

他们今后的命运和我的命运会是什么,并不比思考今天的晚饭内容更加要紧。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游荡,买了一杯冰拿铁,试图打开备忘录写一些新东西。看到之前22岁生日时写的诗,“她仍处在为人称道的年轻里”。

这可是我顶顶得意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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