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系列:阿瞒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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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某字长卿益州人也 先后斋

时光总是善于以一种略微轻蔑的态度去傲视生存在它的怀抱中的三维生命。当我们一次又一次目睹着自己的衰老与新生时,对于宇宙的追问其实只是对我们自身的追问,而那答案就像时光一样,对待我们,永远是那么略微轻蔑,不屑。
就像青春的底色永远在责任与不负责任之间转换而呈现出一种纠结一样,轻蔑与不屑的背后则是无奈和茫然相互作用。如果答案具有追问更多答案的能力,这种追问的意义就是不断带来一些新的疑惑。换句话说,所有的追问都建立在自以为是和茫然无知之间。而对于那些太过于辽阔与深邃的答案,我总是不忍细看,与不忍复述。
就离去的岁月本身来说,飞速逝去的不单单是又一个千禧之后的狂欢之年,也是一个时代。尽管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中国人度过新年的纪年方式,但这种纪年方式一旦融入了对于庞大历史的重新注解,就不难从中发掘出体察到时代而非时光的观感。与友人闲谈的时候,故作轻描淡写的说“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就这样来临了。”语调中除了少许的凄凉之外,期待的感觉似乎也是同样的难以掩盖。
在群体叙事不断压抑个人的叙事的时候,我想用刻画个人记忆的方式写一组夹杂幻想与真实的呓语,就像我遥远的朋友ZDY那样,作为注脚,回忆,和告别。它们有的来自我狂妄的野心,有的来自于深夜无奈的悲哀的凝结,有的来自于废弃的手稿与故纸堆。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重新把它们一一捡起,写下。它们是我的伤痛,是我的彷徨和无奈,也是我自以为寻找到的点点希望。就像我总是在醉酒的深夜时不时的回想起遥远的海岸线,被拜物教的信徒们簇拥着的一座座神像,回想起古老的西部,沉默的高山与寂静的村庄交错出的淡淡阴影。
古老的寓言一次又一次告诫人们:被遗忘的不一定是被抛弃的,群山与群山之间回荡着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明白了这一点,我对自己的宿命便多了几分坦荡,同是被遗忘,但是尚未彻底被抛弃,哪怕我写下一个句子,却刻意忽略了它的主语,主语便不存在了吗?
我并无意重新构建起属于个人生活的叙事,一则就客观来说我是个不善于吐露自己爱恨与苦闷欢乐的人,这决定了我的叙事要么游离于最基础的个人——“我”之外,要么在表达出来的时刻已经与“我”相去万里。二则我向来易于关心他人超过自己,哪怕我再三强调,这种关照是一种对自我的回观——也就是通过关心他人的方式来重新构建自己的生活,但这多少也带来了一种与自我的疏离,也即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关心过我自己。基于这两点,我宁肯把自己当做一个肃穆并带着些许悲哀的,苟活着的观察者,凝视,凝视,以凝视作为纪念、悼词,与黎明的前奏。
二零一九年所发生的一切都归于这最后的凝视,当“午时已到”四个字随着年关的接近而一遍遍回响的时候,我才依稀记起那些曾经的念念不忘之处、之人、之事,之所。
为了不被忘记。
为了不被铭记。
为了在春天来临时,依然能有提笔写诗的勇气。

(一)

曹操晚年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忽然回到了青年时代。睡梦中他大声呼叫,身边的臣子闻声趋至他的床前。很快,随着血光的闪动与臣子头颅的落地,年迈的魏王突然大笑了起来,他说道:“吾好梦中杀人。”言毕,和衣带剑而卧,窗外一夜风雷。
撇开已经无可考证和只留下寥寥数语的童年时代。曹操的少年时光是在哪里度过的?后世的老学究们面对这个问题时必然会用各种各样的答案来作答:谯县的大槐树、洛阳的御道…但不管那答案是什么,对于曹操本人来说,他的少年时光是在一种情绪当中度过的。
那时候他还年轻,会写诗,和他同样年轻的朋友们一样,他们会一同效法那些名字留存在史书上的英雄人物。在寒风中舞剑,在严冬的风雪声中读书,他们一同骑马抵达北方的大河之畔,遥望远方的雪山和胡人逃窜的背影,围坐在篝火边饮酒与哈哈大笑。这是情绪的第一种构成模式,它属于那个时代下大多数的有志青年,曹操自然也不能免俗。
但正如一枚硬币有着正反两面,在第二种情绪的构成模式支配下,年少的曹操认为真正惬意与快乐的生活是斗鸡走马,风流调笑。这种生活夹杂着的体验明显是远离群体的,而是从属于个人感受的。它甚至偏离了许多具有正向意义的时代价值。
一种情绪下堆砌着两种互为悖论的构成模式,这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属于我的时代的并不完善的心理学知识显然无法解答,所以我们只能顺着故事的脉络继续讲下去,在故事当中每个人都会发掘到不同的观点。
在这个时候,人们叫他:阿瞒。这个名字背后多少有着一些灰色和略带诙谐的成分。它象征着名字主人的急智和圆滑。这种早年时产生的人格将成为他后半生的礼物。
在曹操的少年时代,洛阳城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言,这些传言之所以被重视,大概仍然是后世对于天下将崩的种种表征的坚定不移的整理与归纳的功劳。对于生活在帝国核心的少年人们来说,远方的赤贫与饥饿,不能够——甚至是不足以,引起他们丝毫的关注。“远方的哭声怎么比得上邻里的和睦呢?”在洛阳的一次集会上,帝国的大学问家许邵如是说。重新复兴起来的黄老之学,不管在郑玄、马融或是同时代其他学者的注解下,都因反复强调着这样一个看似浅显的道理而焕发着全新的生命力。于是这让成长中的少年们多少容易慌了神,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很快就会成长为崭新的郑玄、马融、许邵,或至少是这些光辉灿烂的名字的追随者,接过父辈的冠冕。另一部分人还在迟疑,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所有的挣扎都来自于那个日益漫步着离去的时代——那是属于张骞、班固或者光武爷爷的时代。因为帝国的每一个都深知着,重新构筑起帝国的秩序,需要的不仅仅是邻里的和睦,还有达及四海的赫赫武功与兼济天下的伟大胸襟。于是后一部分人在这个阶段下是失语的,甚至可以说是可笑的。
喜欢调笑的阿瞒,始终无法回避因为这种撕裂所带来的困惑。
张让与赵忠无疑是帝国的守护者,陈藩与窦武是妄图窃国的奸佞之辈,所以党人也注定是国家的祸患,太学生在御道上洒下的鲜血只不过徒劳的增添了帝国的凝重与哀叹——老曹嵩如是说。看着曹操——那时尚是阿瞒——略带疑惑的表情,老曹嵩又补充道,所以我们要忠诚于皇帝,忠诚于张让和赵忠,我们老曹家不能对不起世代所食的汉家之禄!
张让与赵忠无疑是蒙蔽了皇帝的奸佞之徒,陈藩与窦武是支撑这个国家前进的柱石与栋梁,所以党人也注定是国家的希望所在,太学生在御道上洒下的鲜血是永远无法被遗忘的壮烈与光荣——年轻的袁绍如是说。看着曹操——那时尚是阿瞒——略带困惑的表情,袁绍又补充道,所以我们要忠诚于皇帝,忠诚于道义与理想,我们这些士子不能对不起世代所食的汉家之禄!
彼时的袁绍仪容整洁,身材修长,精心修剪的胡须与宽阔白净的面庞相得益彰。而曹操站在他的面前时心中总是翻腾着难以掩盖的自卑。他身躯矮小,五官朝内,略带平庸。而这一点与他心中翻腾的思想极不匹配,所以用大笑和惊人之语来抵挡心中的自卑,这样的习惯成为了他人生当中的又一个注脚。
阿瞒,阿瞒。那时你尚年轻,还不明白,世界上总是存在着太多来不及追问的问题。斗鸡走狗的快乐无法构建起稳固的安宁,诗才横溢的性质无法成为被人认可的证明,冬日里的剑舞与寒冬中对兵书的诵读,只不过给嘲笑你的人徒增更多的笑柄。老爹与袁绍互相相悖的答案,让你体察到的,是自相矛盾的悲哀,还是嗅到功名将至的兴奋?
来不及追问,来不及追问。时光就这样前进,以一种略显吊轨的方式前进着。
新的一轮情绪会覆盖旧的情绪,年少时的情绪是金灿灿的太阳伴随着一片不起眼的乌云。下意识的认为阳光会轻而易举的把那乌云摧破:在更长的生命尺度当中,乌云的短暂出现只不过是生命里短暂的插曲。
直到乌云聚集,吞噬了太阳。一个哲人说过,直到光明消散的前一刻,人们依然会笃定的相信邪不压正。
就暂且这样相信下去吧。

(二)

故事推移到西元一八九年的某一天,不同于躲在北海饮酒的袁绍,年轻的曹操此时正面对着北方整理衣袖,他身材矮小,但是眉目之间有一股遮不住的勃勃英气。今时不同往日,那些在他面前嘲弄出身与相貌的人面对他都选择了缄口不言。洗浴已毕,他不禁往桌前的铜镜上一瞥,贴身的衣物让他看起来有些英姿飒爽。
他看了看镜子旁的短剑,四顾无人,将其揽入袖子中。
两个时辰后,洛阳的西门起了大火,一匹枣红的大宛马载着一个略显狼狈的人往东门城郊蹿了出去。再往前二百里,在一户吕姓的人家他将得到短时的庇护,和故乡父老的消息。
这是中平六年的某一天。那场大火没有湮灭整个洛阳,就和那柄短剑最终没有刺入乱世开启者的胸膛一样。
曹操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在他晚年的梦境当中会无数次回到这一天,回到那个拔出短剑的瞬间。
但令他更难忘记的,是那天出发前对着铜镜的最后一瞥,镜中人物的目光与他交错的刹那,他知道自己碰见了后半生无法回避的劫难与苦涩,但这份劫难与苦涩似乎并没有如约的到来,事实上,它长久的沉寂着,就像没有回声的山谷一般沉寂。
直到许多年后,他在一个叫关云长的人眼中才重新瞥见那目光时,所有的响动开始惊扰,沉睡多年的山谷咆哮雷鸣。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有人说是愤怒,有人说是正气凛然,有人说是含电的杀意。后人会无数次在复刻历史那流光如电的瞬间时,以自己的方式对那眼神进行重新的阐述和表达。例如绘像当中关羽斩杀华雄的时刻突然拉圆的凤眼,例如倒在绊马索旁那魁梧身躯的如电一视,诸如此类的诠释大抵雷同。
但只有曹操明白,那目光中有且只有一种情感——慈悲。
是慈悲驱使着一个河东解县的逃犯与他的刀一起辗转万里崎岖之途,为国效命,同样是慈悲,让一个宦官之后、九卿的孩子冒着身死的危险对着董卓拔出怀中的利刃。这慈悲属于云长,也属于阿瞒,甚至曾属于孟德——居然也曾属于孟德。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中,吕伯奢的鲜血不仅让陈宫绝望,也让曹操绝望,就这么走下去吧,披着淋漓的鲜血。忘记慈悲。直到多年以后,在云长和他那落落婆婆的兄长眼中,他才恍然发现慈悲的存在,继而是震惊——
他怎么能?
他们怎么能?
曹操的一生总是目睹着一个又一个稳固的答案的破碎,第一个破碎的是在士人理想下显得可悲可鄙的曹嵩的答案。第二个破碎的是在乱世的兵刃下被摧毁的士人理想。而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在这一理想破碎之后,依靠新的兵刃塑造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的时候,云长的眼神与冷艳的刀光又将它斩成一段泡影。
所以他把后半生转换成了一场纠结的等待,他在长安等待汉中王的愤怒,等待云长的刀,等待他们的慈悲。

(三)孟德

阿瞒终于死了。
阿瞒是和那个叫杨修的人一起死的。
对于曹操来说,终于可以,在心灵的乱世当中寻找到立足的一角根基。这一天来临的太晚太晚,那陪伴自己半生,带来无数痛苦和反思的头风之疾已经无法消解。无数的医者来来去去,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能用青囊和医书剃去陪伴自己一生的痛苦。包括被他亲手下令处死的华佗——因为只有华佗一眼窥破了天机,关于疼痛的根源,关于对苦难的理解,关于那些永远无法用诗歌阐释出来的心灵体验。
他曾经抱着头在军帐中嚎啕大哭,仅仅因为疼痛。
他曾经在行军的路途中数次差点从马背上跌落,仅仅因为疼痛。
他曾经在创作一首诗歌时将笔折断,仅仅因为疼痛。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留下任何一首有关疼痛的话语或诗歌。前半生学来的大笑,急智,人前的故意洒脱,让他成为了一个日益高大与遥远的魏王。高大和遥远必然无法与疼痛并处于一个话语之下,陈寿比任何人都更加深知这一点。
但现在阿瞒死了,于是只剩下一个千军万马无法杀死的大枭雄,汉室的庇护者与奸贼——他终于把父亲和袁绍口中的张让、赵忠,以一种毫无美感的方式合二为一。伴随着阿瞒的死去,前半生所有的追问也许就这样画上了句点。
直到那只装着寿亭侯头颅的匣子被端到了他的桌前。
云长,云长。
默念着,打开那只匣子。最后一次目睹那双慈悲的眼睛,然后在一年后死去,这就是曹操的宿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忘记了南方正在燃烧着的汉中王,忽然忘记了刻入半生骨髓的黑色的荣耀,他止不住的想记起那个微笑着倒退着远去的身影,他是谁?是司马懿吗?
不,他是袁绍。

(四)

碑文雕刻好了又被抹去,立起新的文字。汉魏曹国公墓、汉魏曹王墓,到魏武帝陵,层层叠叠着的不单是黑色的荣耀,还有后人的揣测与试探。但如果不断地试图探索文字最初的模样,则会发现它原先是一列稍长的文字——

“汉征西将军曹侯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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