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读后感:一往情深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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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杨亚龙 读名著学套路

未有出梦之悟,草就此文,是以强寄幽怀,聊作浅陋。探佚寻是,访古阐隐,期缓继以日月,追情力之不逮。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鲁迅 《<绛洞花主>小引》

所谈《红楼梦》之情机,即源自第一回中所言的“大旨谈情”。不管说是薛宝钗的“达于情”、林黛玉的“勇于情”,还是史湘云的“高于情”……这里将情跟着人物一起具化虽开阔了“情”的外延,但也支离了“情”的内指。只对《红楼梦》文本本身作一番重解不免将“情”弥散开来,以情化入各境并视为“情”的完成,情的体悟便停留在驳杂的“情体”上,而“情骨”被这种热闹所淹没其中。换句话说,“情”的原态藏匿于“情”舒卷铺开的夺目光彩下,虽这种光芒已超越了具象物,但它还是需要被超越的。

往前自己总喜欢评点各人物的性情、品行,或美誉、或鄙夷一二,但后想《红楼梦》莫不也归属着小说的结构,无论写善的、恶的,是有选择地塑造人物的,都是为了同构着某一主题。小说为了具象矛盾而成细节、场景等,但如果耽于各相比较岂不是买株还珠?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确使人物形象对立更易把握,但同时也将前八十回的“大情”引向了粗浅:对宝钗、袭人等人的描绘走向了反面,“黛死钗嫁”的对立使悲剧根源跟着被误识了,同在悲剧体内的女儿们变成了悲剧体各人物间的相互消解,抹平了“万艳同悲”的命运共系。其被暗替的宏旨被贬损至此,藏在字缝里的“血泪”还未尽显就先抑回去了。而如若试着掰开那些“血泪”里的裹着的情,仅看见《红楼梦》是不够的。

《庄子》所言儒“游方之内”,道“游方之外”。“方”可解为尘世之意。传统文化里儒家将情伦理化,以三纲五常加以规定,情出离了人本身并被视为异己的存在。尤其在儒学日趋僵化的明清,情是作为“天理”的反面,是定要去“灭”的;道家讲求“道”对万物的统摄,求人与自然,身与心的和谐、超越。大道渊而无形,“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道德经(第四章)》)道似虚而盈,幽隐虚无而实存,唯顺自然而可接近,所以不应为凡情而郁结;再加上释家,虽希冀来生,但也是为了宽慰此生的不幸,以来生训诫此生、以出尘为入尘之想,不免游离“方”之边缘,忘世而仍望世。三者或“驭”、或“忘”、或“斩”,共构了传统文化对情的基本态度。借空空道人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乃天地万物之本体,一切终归空幻;“色”乃万物本体的瞬息生灭之假象)”曹公已经试图自相排解一番。情由空入空,色为情悟之借相(物质的形相或状态),情之虚幻如此又为何言“都云作者痴”?空空道人易名情僧已暗言,所谓对“情”的强抑并非由色悟空之理,而是以“情”作“僧”的终悟。脂砚斋评贾宝玉有“情极之毒”,弃家为僧源自觅情而跌重,是情至深然处而空空无一物。“情极之毒”即来自这种悲结难解,在处处情幻灭之后,仍要“大旨言情”,这即是血泪铺成的“痴”,是言“情”之所失:言“情”真然达境何其难。

《红楼梦》寻求一个怎样的“情”?简言之是儿女真情,但又不同于那些“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处一套……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以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第一回),而愿着“令世人换新眼目”,因此在宝黛爱情悲剧之外,有着众女儿对“儿女真情”不同的注解,一起展阔出儿女真情的格局来。但若细究起来,只会过多着落于“情体”的不同,且不免挂一漏万。相比而言,找找收拢这些情体的缺环或更为要紧,而贾宝玉就是那个缺环的具身。“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甲戌本第八回眉批),并将其释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即对世间有情无情之物俱付一痴情相待。如有一次众人抢着看戏的热闹场景中,写到贾宝玉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第十九回)。画实殊“不情”之物也同样以情;又如“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第三十五回),甚至在这种“情”在外人婆子眼里是种“荒诞”,对那些毛丫头“且一点刚性也没有”,真然是个“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曹公借着宝玉与袭人之口阐释了所谓的世人眼中的“刚性”不过是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但“只顾邀名,猛拼一死”算不得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沽名而刚不免惺惺作态。待情以柔,卫情以刚才是真“血气”,即便被贾政一顿仗打,也有着“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的感叹。这又如何不是“刚性”?但贾宝玉并不是“怜愍众生”“则见如来”的圣人,有一回春燕借着贾宝玉的话说道:“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第五十九回)可见贾宝玉的“情不情”并不是泛情,而是有着自己赋情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真”。在祭晴雯的诔文中写到“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这里所要“达诚”就是达情之诚。在“逐司棋”这件事中,贾宝玉愤恨地说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并不是嫁过的女儿“更可杀”,而是那些侵扰女儿们的污浊男人该杀。这种“不真”并不是女性的罪过,而是男权背后纲常名教的产物,只在那些还未经世俗气浸染的女儿群里,才可觅得情“真”的存在。但它毅然决然地远逝,并预先有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束,各女儿命运的不幸使这种“真”被硬生生地给摔碎了。

对情“真”的辨识也愈发难了,情与欲的叠加状或只能借仙人之口才可言清。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曾道宝玉:“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借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第五回),可以说莫不以“情名”饰欲。又言“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第五回)这里所说的“意淫”(淫虽一理,意则有别)是《红楼梦》所独创的褒义词,它是“心会”“神通”之悟,鲁迅说他“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中国小说史略》),细心呵护、亲敬女儿们,把她们的悲欢注入自己的生命关念中,这才是真尊女儿之美好的力践。同贾赦、贾珍、贾琏的欲这些“世之好淫者”迥然不同,而是对美好、清净的情真之痴。晴雯的判词有句写着“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一句“空牵念”道出了情的无奈,实难以达愿,唯有痴痴然方可暂时应解。痴的是什么?是情里的真。但更多是情予后的无力,不免情之涣散消匿却落得一个“空”。是虽有“情不情”,无奈心力交瘁,难承还那些“真”了。何况“淫”这个字眼深深地互文了“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在世俗社会中“情”被“欲”所吞浸,贾宝玉寻情“真”终始,也避不了萦绕其周身的欲“贾”,也应了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人既不知何为真,又如何能同体宝玉之真?“意淫”必将见弃于世道,因为只一“淫”字又如何坦荡于讳言此字眼的“真”世界?情至“意淫”深处醒来必是痛烈,而醒来却也免不了同入“昏睡入死寂”的悲哀,这些“荒唐言”即便叫醒了那些“不觉就死悲哀”的人们,也是共识着情之悲没而一同悲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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