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心香

朗读这篇文章

一 品 心 香
☆ 陆卫东
　　
　　耿老追思会的那个下午，天空雾蒙蒙的飘着雨霰，仿佛在把追忆者的心情物化出来。多年前市作协一次换届会议，我见过耿老一次，他相貌清癯，身材颀长，眉宇慈祥，嘴角总是挂着笑意，由里往外透着一股清气。凡有强气场的人都是有底蕴的人，至于他的底蕴在什么地方发挥出来，因人而异。后来知道耿老是画家并且全国知名。
　　追思会上有几个环节印象深刻，一是挽联，其联曰：天开神秀，耿节于怀朝露芳菲颂泡桐细雨扶桑江城礼赞新安春早画书琴棋云蒸百世；地涌金莲，明彰以志晚晴馥郁吟芙蓉高木夏荣秋庄闲赋蒙山夕照德才学识霞蔚千秋。细读会发现高度凝炼地概括了耿老的风骨与绘画水平。二是发给与会者人手一册的由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美术家大系·耿明卷》，耿老的部分主要作品都收入其中，观之，美感纷至沓来。三是耿老女儿耿然的讲话。
　　中国美术家大系编者是这么介绍耿老的：“耿明由黄宾虹启其门径，继循新安画派以进，于石涛、渐江、程邃三家浸之最力。他的作品在风格表现上有强烈的新安画派山水的笔痕墨迹与图式特征。但耿明的卓荦之处在于，虽出自新安画派且能够得江山之助，鱼龙化变，自辟蹊径，脱颖而出，自成家数。其自然率真的用笔，烂漫纷披的气象，淋漓苍茫的墨韵，既有古法也参西法，画风雄肆中不乏气韵，苍厚中时露秀雅，一切都蕴含着旧貌新机的生命力，一切都显现出缘于生命的感动。”我不懂画，但知道艺术是相通的，而艺术是建立在人生基础上的。有人生才有艺术，故最艺术之艺术，亦为人生。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李叔同会变成弘一法师，他在戏剧、油画、音乐、诗词、文章、书法上均有惊人造诣，任一技艺都可以让他成为学界泰斗，他却出家了！某一日见枯枝成绿柳春至百花开，忽觉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亲近普贤菩萨，其文曰：人临命终时，最后刹那，一切诸根悉皆散坏，一切亲属悉皆舍离，一切名利悉皆消亡，一切威势悉皆退失。辅相大臣，城市内外，屋物车乘，名闻利养，珍宝伏藏，如此一切，无复相随。突然我笑了，暗道：李叔同啊李叔同，我终于明了你为何成弘一了，你是在超越生死啊！我见过弘一法师于温陵养老院圆寂时的高清照片，成吉祥卧面带微笑，非常殊胜。并且他还是预知时至，临终前六日写下辞世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临终前二日下午写出绝笔：悲欣交集。逝时诸根悦豫正念分明如入禅定。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死亡观，我觉得如果非要谈艺术的话，真没有比把这个问题处理好更艺术的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为剥削阶级去死，轻于鸿毛（毛泽东）；未知生，焉知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子）；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大千世界如一诃子，视方便门如化宝聚，视无上乘如梦金帛，视佛道如眼前花，视禅定如须弥柱，视死亡如昼夕寤，视兴化如四时木（佛陀）。而大多数人避谈死不思维死，如风中飘叶随业而转，无车忧车无宅忧宅，有无同忧，自以为死了死了死了拉倒，可临死时又了不了，心神颠倒苦痛万分，直奔六道而去可不哀哉！据《历代法宝记》《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指月录》《高僧传》记载，无数学人踏着佛陀的足迹，坦然面对生死。
　　唐书《王维传》记载：“王维，进士擢第。事母崔氏以孝闻。与弟缙，俱有俊才。上友下悌，多士推之。转尚书右丞，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晚年长斋，不衣文彩。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多敦促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多洒脱！不慌不忙，从从容容，舍笔而绝！这就是大艺术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去世时真实的写照。他连人生一块都艺术了。
　　耿老的山水画平和深远，云峰石色，妙绝天然；工笔画寓意深刻，栩栩如生，出神入化。他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原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书画院特聘画师，安徽黄宾虹画院院士，国家一级美术师。可谓功成名就，外人想来必定只有乐没有苦，只有愉悦没有忧伤，其实不然。耿老的女儿耿然（青年钢琴家）说：“我们一家四口，各有各的事业，一年到头聚少离多。我想把父亲接到北京，可他离不开安徽的山山水水，离不开芜湖的风俗人情，离不开芜湖人民，只能独自承受骨肉分离的苦痛，直到病重，还想着多画几幅画……”人生的苦痛只有层次对境的差别，没有不苦的人生。
　　那么，耿老超越了吗？我以为是。当然，这么说我是言之有据的。看过《中国美术家大系·耿明卷》的人，不知注没注意过一幅名《悬空寺》的画作，相信仔细看过的人会顿觉一种轻安的喜悦，烦乱之心自然清静。整个画面是恒山翠屏峰峭壁，峭壁上凌空而出的寺庙，顺石径而上的僧道二人。不言静而极静，无声而胜有声。画面右上角耿老有诗一首：“凌空危挂筑梵宫，险巧奇悬千古风；佛祖儒道居一室，华夏中西本可融。”这样的艺术品，只能出自于胸怀万象明心见性之人的手笔。大艺术家用物象表现传达精神，其实他本人心性是空的无挂碍的，好比一个杯子，空出来才能装进东西，有东西才能倒出来。达到这种境地，生死、聚散、苦乐、有无、夭寿在他是一体不二的圆融清静的。所以我说耿老是超越了烦恼的真正的人民艺术家。
　　情意绵绵，无以为表，有诗为证：
　　来时无物去时空，
　　南北东西事一同；
　　雪里梅花春信息，
　　江中月色夜精神；
　　形容虽变道常存，
　　一品心香正清风。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一品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