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 -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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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爵

作者|思

《树上的男爵》讲述了一个贵族家庭里,一位十二岁的男孩柯西莫,因拒吃他救援出的蜗牛,不再与家人生活,而爬上树丛度过一生的故事。表面看来,是一场孩子般赌气的小事件,却是当事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并从此寻求自我道路的人生起点。

曾经读到三分之一处,不禁为卡尔维诺捏了把汗,除非他创造出一个“鲁滨逊第二”,流落人间孤岛,编织一个大致如史前背景的故事,又忧虑他如何放入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呢!一个终年生活在树上的人,写作时,一个作家到底能对他 有多少发挥呢?脱离与人类的实际联系,个人生活与活动毕竟是狭隘的,那不是让笔下人物自掘坟墓,展不开来即是枯竭和死亡,至多,就是一个小气而略嫌无聊的故事罢了。是的,我担心作者的预设,担心柯西莫不能下树这个自我承诺,已经对自己彻底地完成了自我监禁,这场自我监禁使他已错过了初恋和 分亲情。所以,要想主人公更有见地,拥抱人类,我想,卡尔维诺必须让他拥抱人类世界,这是唯一的出路。

卡尔维诺果然没让人失望,他巧妙地安排少年至青年的柯西莫与地上世界建立了紧密联系,通过邮购各种报刊杂志书籍获得了大量知识,他博览群书,与许多哲学家书信往来,他成了百科全书之王,卡尔维诺让他在树上谈情说爱,以至盛传地上满是他的私生子,尽是风流韵事飞来飞去的传说。

卡尔维诺后来发挥更大,他还让他的主人公甚至比许多地上人做了更多的有益于人类的事,他让他在树上替人修枝剪叶,为人们传递消息,学习防灾灭火,驱逐兽类威胁与外国海盗的偷袭,他参加公众集会,演说理想自由之邦的理念,启蒙大众,他还在树上偶然遇见战争中的拿破仑和俄罗斯亲王,表达了对战争与理想的冲突矛盾,还让他对即将逝于病榻的母亲尽孝,用一个长柄钩替她端茶递水,在柯西莫照料下,作为女将军的母亲在长子吹出的五彩泡泡中平静离世,似乎逝前才拥抱了一个人早年失去的童真嬉戏的乐趣,让她获得补偿性满足。

我们来看看柯西莫的家庭关系。作为女将军的母亲的确是一位著名将军的女儿,她的父亲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从小并未受到军旅生活和战争的实质影响,反而是在书本和幻想的世界里长大,以至婚后,把从军的荣誉,和问鼎真正骑士精神的桂冠的抱负寄予对儿子们的厚望(书上说是她希望儿子们成为军人,但我理解为更为高尚的骑士精神)。柯西莫从十二岁开始决定上树生活后,母亲没有反对,她远远地用长柄镜和望远镜观察树上的儿子,她默不作声地爱着儿子,与柯西莫的关系里有一种不可见的协约默契—— 这是母子间一种极其难能可贵的对对方的尊重—— 对人尝试去寻求他的价值意义的无声赞赏。也许母亲并不知道这是人之为人的价值(包括早年的柯西莫一样,他们直觉人应该坚持内心某些东西,母亲的血液里流淌着成为高贵骑士的幻想精神),但他们关于人的价值标准偶然在此达成一致。

柯西莫的男爵父亲是一名过时的贵族,他一心幻想延续他的封地和爵位,传承给两个儿子。但作为长子的柯西莫让他绝望,男爵父亲对世事有着深刻的洞察和嘲讽,当他知道儿子的树上生活是践行“人”这个概念时,他最后给予了儿子充分的理解和原谅,当他策马,落魄转身,反而让人无限悲悯。

另一个家庭成员就是姐姐巴蒂斯塔了,这是一个喜欢抓杀、烹煮各种小动物的怪异女孩 ,她爱兴致勃勃描绘血淋淋的人头和断头台,她身上隐隐的残暴毁灭气质、胆气与神经质共存,这给小说带来异质的神秘气息,不过剥开这壳你却感到它空无一物,毕竟她非主角,只是增加了阅读小说的趣味性,作为叙述性故事里一个怪诞人物而存在,就是她,烹煮了柯西莫救出的蜗牛,从此,让兄长成了“树上的男爵”。这本书有些情节类似《百年孤独》里那种怪诞魔幻,不过可是比它写得早,而且更遵从现实的逻辑。

这个贵族家庭塑造得并不可恶,只是没有凝聚力,各有内心的追随,而后像花瓣零散于各自孤独的路上。

卡尔维诺坦诚了他故事里的几个成功要素,他说,最初他用游击队员的故事开始写作,结果很成功,“因为这些故事是历险记,充满搏斗厮杀,枪林弹雨,有一点儿残酷也有一点吹嘘,符合当时的精神,还运用了悬念,这在小说中就像调味的盐。”

从《不存在的骑士》、《分成一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里,我们发现上面的成功故事的要素依然存在,他喜欢挑选远去的历史背景,而故事是虚幻不实的,有些魔幻,背景总设在过去,而相应的主人公:骑士、子爵、男爵都是有头衔的人物,他或许希望在这些贵族里找到一些特殊的令人感动的气质,去安放他的“英雄梦”的精神想象,像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在合理与违背常理间自由切换,的确给了他如此广阔的发挥余地。

如果以人间理由说不过去,故事还会设置一个“我”的故事亲历者和讲述者在其间周旋,为自己的“道听途说”开脱,金蝉脱壳,制造出一种信任感和不确定性,而这个不确定性更让故事扑溯迷离,引人遐思和追踪,让我们读着感觉趣味无尽,停不下来。卡尔维诺说,他的书里,“我”是作为为故事讲述服务的,一种书写的行为和故事的桥梁,在《分成一半的子爵》里,这个桥梁作用尤其明显,而在《树上的男爵》里,“我”还承担了对照反衬的功能。

“我”在地上过着与哥哥柯西莫皆然相反的、四平八稳的生活,一个贵族该有的生活,与一个地位相称的贵族女孩结婚生子,当她和孩子们搬离旧宅去向古堡,以杜绝柯西莫的“坏”影响时,“我” 虽深爱哥哥,也并不反抗,等于说这个“我”默认了贵族们传统的生活方式,我”在动乱的战争年代始终追求宁静安生,也让下一辈效仿,是命运,是习惯,是性格,是偶然之必然,“我”与哥哥柯西莫走向了迥异的道路—— 大多数贵族选择的理念和现实生活。然而,卡尔维诺并没有指责“地上的道路”,只是地上有不完美,有爱情的悖论,相爱相杀的诱惑,战争的理性狂热,和各种矛盾的无解……

挺喜欢卡尔维诺对战争和士兵的描写,在巜分成一半的子爵》里,开篇奥地利(子爵一方)与土耳其人的战争几笔带过,残酷现实,毫不拖着泥带水。此书中,占领意大利的侥幸幸存的三名法国士兵,拖着残肢,正在河边清洗伤口,开着玩笑,骂着皇帝该付他们的帐单,如今风水轮流转,又被俄罗斯哥萨克兵三下两下结果了性命。

我甚至想,卡尔维诺像大多数小男孩的英雄梦从未泯灭,他被战争中的特殊军事纪律、生死存亡的危急所吸引,因为人性在此刻最直截了当地展现,没有犹豫,他不断去描摹它们的触目惊心,它的残酷的毁灭,而人,始终是死了又生,一茬一茬,生生不息,命如草芥或灿若星辰,比如士兵们在战争中最绝望的痛苦与生活的一星半点的欢乐交替,或苦中作乐的天性,仍让我们心生感慨,非得如此心里才不会崩溃,善于欺骗自己,人才能苟活,毕竟我们必须着眼于滚滚而来的眼前事件,对连续不断的过往,善于遗忘也精通遗忘。

卡尔维诺做了一种类比的相似性解释,拿破仑的争战由胜及败,他偷偷告诉柯西莫,如果不做皇帝的话,他其实跟他一样,想做一名“树上的男爵”;俄罗斯亲王安德烈虽胜犹败的心态;柯西莫孤独一生生活在树上年老的嘅叹;他们三种人,都在为一个“理想”而活。

拿破仑提到,与柯西莫会见让他想起亚历山大帝同第欧根尼的会晤,大帝是尊敬哲学家的,或许向往成为他;而疲惫的安德烈亲王说,“战争……有好几年了,我把一件可恨的事情尽我们之所能地做好了。这场战争……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一个我根本无法解释的理想。”柯希莫回答道,“我也是,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

连最下层的士兵,三百人的轻骑兵团,战亡后只剩三人,在密林里扶着残躯,辱骂着命运又高歌:“我的祖国……” 追逐理想让个人目标明确,又造成不同理想交织在一起的混乱,成了人类悲壮而一言难尽的历史,成了柯西莫的故事,成了卡尔维诺这本书,还是那句话:文学是造梦机器,因为人由肉体、精神和梦幻构成。

而战争,无论如何,正如柯西莫所说,我想也是卡尔维诺所谴责的,“军队总是造成许多破坏,无论那些军队带来了什么思想。”更可怕的是,战争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但是人们没有任何思想可言。

上世纪40年代,卡尔维诺开始用新现实主义写法讲故事,评论家认为是寓言式的,卡尔维诺有点不满,并讥讽说,当我讲述无产者的故事他们就认为是寓言式的,而写动物和城堡就不足为道。那么,卡尔维诺的作品到底有无“偷塞”政治概念和内容呢?没有,他说,他无意特别支持某一种文学观念,也不想进行道德讽喻,或者狭义的政治讽喻,从来都不。如果说在《树上的男爵》里硬要找出某种对应的时代关联,那也是上世纪50年代冷战时期的反思,作者欲寻找个人良知与历史进程之间的正确关系,我想柯西莫是一次伟大冒险的尝试。

既然战争的悲剧在地上无可避免,这也是为什么卡尔维诺把他的理想移居到与世无争的“树上共和国”的原因,融合进了柯西莫起草并出版的那部《共和体城市的宪法草案以及关于男人、女人、儿童、鸟兽虫鱼等一切家养及野生动物、林草蔬果等一切植物的权利声明》。这是一部好的执政者指南,遗憾的是,可惜至今无人问津,成了一堆死去的文字,卡尔维诺的书写不过在做力所能及的挽救,用梦想把它擦亮。

文学大抵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是它抵达作者理想的手段,正如卡尔维在这本书所做的解释:“翁布罗萨(柯西莫所在的城市)不复存在了。凝视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这样的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哥哥以他那银猴长尾山雀般轻盈的步子从那些枝叶上面走过。那是大自然的手笔,从空白开始不断添枝加叶,这同我让它一页页跑下去的这条墨水线一样,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也许写到最后,作家不仅仅是感叹一下他的辛苦劳作,从空白书写,凭空捏造,从无到有的创造,卡尔维诺的书写与柯西莫践行理想的一生形成一种绝妙的互文,理想从此地开始,拿起笔,或爬上树,让我们以行动开始吧。

毕竟,卡尔维诺说过,他的故事一贯的真正主题是,“一个人甘心情愿地给自己立一条严格的规矩,并且坚持到底,因为无论对他还是对别人,没有这条规矩他将不是他自己。”是的,人在执行这规矩中成为他的标志。

这本书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爱情的悖论。柯西莫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作为西班牙卡洛斯三世国王流放的贵族家的女孩,这些贵族被迫栖居在树上生活,他们单纯的爱停留在国王发出大赦令、流亡生活结束的那个瞬间了。这个故事设置也形成一种对照,一种被迫的短暂的流亡生涯,与柯西莫自愿永居树上的坚持,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尽管爱情使足了劲诱惑,女孩的父亲承诺给柯西莫大贵族的尊贵生活,他还是没有从树上下来。

另一位女子薇莪拉,她代表爱情与性最甜的蜜、最致命的诱惑,和最复杂的悖论,她是蛇的缠绕、啮咬、折磨和毒信子,她是画眉的鸣啭、慌言的真实和背叛的忠诚,她是装饰音是迷雾是真相,卡尔维诺让她显现出爱情最壮烈的火山熔岩景观,它如此绚丽要把人吞噬,它给人生命重生的感觉又取人性命,她是大地上最动人的诱惑、不可调合的矛盾。她是柯西莫的同类,是他的一半,他们从彼此眼里认识对方和自己。

柯西莫与薇莪拉独特的爱情,以及爱的悖论,爱的自由与羁绊,爱的猜忌与怀疑,类似神经质的疯癫与狂喜,都让人欲罢不能,他们之间有一段并非琴瑟和谐的对话,预示了他们各弄东西的结局,就如同薇莪拉攀在爱情的绝命绳索上跳舞、游戏或蹦极,这个爱情的实验者,要看看它的弹性到底有多大,而我们的持谨慎理性的柯西莫接住了这个绣球,尽力配合得气喘吁吁,弄得他眼花缭乱,而后却不知所措了,显然,这不是他要的秩序和混乱:

爱情像吵架一样疯疯傻傻地重新开始。这其实是一回事,但柯希莫对此一点也不开窍。

“你为什么让我痛苦?”

“因为我爱你。”

“那么,你是存心让我受苦。”

“对,为了证实你是不是爱我。”

男爵的哲学拒绝走极端:“痛苦是消极的精神状态。”

“爱情包括一切。”

“痛苦总是会被克服的。”

“爱情不排斥任何东西。”

“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接受。”

“你接受了,因为你爱我并为此而忍受痛苦。”

这是一对深爱对方又争执不休的情侣,以至最后分道扬镳。至于他们两人的形象关系,对卡尔维诺来说, 柯希莫男爵是一个道德楷模,具有精准的文化特质;他的历史学家朋友们关于意大利启蒙主义者和雅各宾派的研究,成为他的幻想的可贵推动力。“那个薇莪拉的女性形象在文化与伦理方面也发挥了作用:与启蒙主义者的坚定相反,那种对一切事物巴洛克式的和后来浪漫主义的冲动是危险的,险些变成破坏力量,跑向毁灭。”

后来,薇莪拉远走他 乡,四处游荡,去了欧洲,嫁了一个英国人,定居它的殖民地印度,她盯着印度稠密的奇花异木,常常昏昏然产生错觉—— 似乎柯西莫从丛林里走向她,而那不过是一只斑纹虎或别的动物。

卡尔维诺给出了柯西莫为何“离群索居”的理由,它是借哲学家伏尔泰的话来呈现的,伏尔泰曾问我,“您的哥哥待在那上面,是想上天吗?”柯西莫曾说,“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据说伏尔泰非常欣赏这句话,并智慧评价了柯西莫行为,“从前,只是大自然创造生命奇观,现在是理智。”老哲人于是开始了关于他那虔诚的一神论的宏论。是的,在这平庸时代,柯希莫创造了一项生命奇观。

这本书里,伏尔泰显然比另一哲人狄泰罗塑造得更受尊敬,也许卡尔维诺更喜欢伏尔泰的观点甚过狄泰罗,后者的形象是夸张伴与嘘声。

这里解释一下那个一神论的宏论。伏尔泰作为一个自然神论者,认为上帝确实创造了世界之后,但拍拍屁股就走了,他认为对这个世界发生作用的是自然律。伏尔泰崇拜理性,追求“理性的王国”,他认为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理性和愚昧无知、宗教狂热斗争的历史。结合这本书中的男主人公,我们自然而然会想他的自由观,“试着去做你的意志绝对必然要求的事情的那种权力。”是的,可以说,柯西莫一直希望成“人”,他说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不想辱没 “人”的概念,我想,这个大写的“人”包含了一个“自由人”的概念,一个完整的人。而非他父亲期望的贵族头衔的空壳。

至于卡尔维诺何以揶揄狄德罗,或许是他所持的艺术观点让卡尔维诺无法赞同吧,狄德罗认为艺术美是“模仿的美”,他反对古典主义的框架和主观主义的美学思想,主张效法自然,主张艺术应反映现实生活。我猜想,这对以“想象魔幻”见长来写作的卡尔维诺格格不入,于是卡氏在书里调侃了一下对方吧。

柯西莫从十二岁起就生活在树上,最后跃上热气球的锚飘向彼岸,坠海而亡,这个结局有很深的意味,为了理想,生命终结在了彼岸,他和他的理想没有分裂,至死不曾背叛它,也是人之精神追求所能达的极限了吧,柯西莫是理想主义的践行者,一个道德楷模,但他的理想不曾与人类关系割裂,相反,他积极参与人类关系的建设,参加大地上具体事物的建设,从技术进步、地方治理到精致生活,他都接纳、拥抱、参与、创造。他喜欢在树上看人们在地上下棋休闲、娱乐劳动,加入他们的讨论活动,还参加各种社团,他不拒绝地上人们的帮助,也帮助他们,他在寻觅一种不损害自己的理想、又能将人的能力贡献于人类的可能道路,他成功了。

是的,一个人首先应是完整的人,《树上的男爵》中体现在通过自觉进行艰苦磨砺而充分完成自我的那个人身上,正如尼采所说,要紧的是成为你自己,“我们必须在自己面前对我们的生存负责;因此我们要做这生存的真正的舵手,不容许我们的存在类似一个盲目的偶然。” 卡尔维诺让他的主人公作出了更进一步的细化和道德化的选择,“《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

2020/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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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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