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她只是个女孩子……”

朗读这篇文章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过去会从你身边溜走

走得如此轻松,完全是自动流失

场景常常还未消失,已然不再相干

然后突然一个急转弯

某样东西遍地开花、处处涌现

想要得到关注,甚至还想要你做点什么

虽然显而易见,实在没什么可做的

—— 艾丽丝·门罗《幸福过了头》

点头、沉默或者微微涨红了脸,这些都是乖巧女孩的不响。这种状态一般延续至女孩长大成人,甚至成为蕾拉笔下《食人魔花园》中被欲望折磨得遍体鳞伤的阿黛尔,当不得不开口说痛的时候,保持羞赧才会受到更多怜爱。不言语,低声啜泣,内心涌动,无声的顺从,成人的世界,男性游戏的规则。生活是不允许女孩子说太多话的。

在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男孩和女孩》里,这种成长情绪得到注解,比如“我”。“我”点点头,费很大力气咽下食物,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听爸爸发表一些关于“我”的见解。

但在生命成长之初,“我”和弟弟没有性别意识。女孩不是一出生就成为女孩的。

爸爸剥狐狸皮的时候,孩子天然地视这为一份美妙的圣诞礼物,为“如同橘子和松针的清香”感到兴奋。大家一同喜爱这些节日仪式,向往着某一日取代父亲,成为这种(男性)社会生活的主宰,人人都有机会。

他们同时惧怕黑暗,女孩子拿出比弟弟更多的对抗方法。她能根据光线范围判断安全距离,唱象征勇气和胆量的歌曲,比如《男孩丹妮》(弟弟唱《铃儿响叮当》),甚至在梦中,女孩可以射杀狂暴的狼,骑着高头大马走街过市。她还会射击。

可以说,在没有性别意识的干预下,孩子们的生活环境非常健康,还没有受到能动者惯习的冲击,不必反抗关系中的性别方式,享受自由的抉择。他们都是真正的来自加拿大北境属于黑松林的孩子。

《男孩和女孩》是一个成长故事,是一段关于女孩的心灵启蒙史。

当性别认知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迫使她们认知自我的方式,不再是追求自由的决心、主宰命运的确定感,也不仅是体态和心理特征的差异,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家庭/社会的认可。

不同年龄段女孩提供的劳动可用、好用,却无法兑现价值,这种理所应当的“宣言”,往往率先由父母发声,然后经社会环境、职场工作、婚姻日常普及:

我听到妈妈说:“等莱尔德大一点,你就有真正的帮手了……那时候,我就可以让她多干屋里的活儿了。”她提起我的语气,有一种疲倦的平静和惋惜,总是让我心神不宁。

“我刚一转身,她就跑了。我感觉家里就像没有女儿一样。”

“我想让你见见我新雇的帮手。”“耍我,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她为什么要提莱尔德?他谁也帮不了。现在,他到哪里去了?荡秋千把自己荡恶心了,绕着圈走来走去;或者在抓毛毛虫……谁能想象莱尔德能干这些活?莱尔德会记得锁门吗,会从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清理水罐,甚至还能把水桶车推过去,不至于打翻吗?

“我”在旁人眼中的特征是——纤细,瘦弱,不永远属于户外劳动,那些责任心、耐力、日渐结实的身体,都不是加分项。

来自家庭的话术,或多或少地在不断暗示,女孩的劳动力是有缺陷的,只是出于劳作的迫切需要,暂时得到(男性权威)的认可,却无法替代他人,是替补队员,短暂救场,而弟弟呢,顽皮的天性不但不会遭来责罚,反而能得到更多宽容。

不仅如此,严格的劳动二元论性别分工思想,深深影响着母亲在私领域的从属地位,并且要求她承担着,传递女性气质关于家庭生活观念的使命,家庭,厨房,水槽,细密的针脚,光洁的地板,齐整的衣裙……一切都是命中归宿。

萧红也曾写过这种成长中令人失望的痛苦。在《山下》,林姑娘被克扣薪水,雇主说:“你十一岁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呢,擦张桌都不会。”受困于贫穷和性别中的孩子是多么惊恐慌张!虽然她完整顺畅地完成了工作,但表现出来的是“耳脸一齐发烧”“心跳把眼睛也跳花了”。

在这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待遇,均被解读为无法逃离的天意,似乎只有接受命定的“逻辑”,女孩才可以得到零星半点的垂怜,不禁使人发问:日常生活在什么时候把女孩逼成了女孩?

“女孩并非我当初所想象的,不过是我的身份而已,而是我不得不变成的一个角色。它是一个定义,总是与强调、责备以及失望联系在一起。它对我来说,还是一个笑话。”

在《男孩和女孩》中,把人物从愤懑中“解救”出来的,是女孩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的心理也呈现出其特有的一面。

“我”认为,漂亮且四肢优雅的狐狸,应该拥有像“星星”“莫琳”“戴安娜”这样的名字。因为对动物和草植的天然亲切感——它们应该是弱势群体,而非待宰羔羊。“我”产生了母亲一般的感情。

观看屠马,女孩注视着它翻滚后背、颤抖的肌肉,以及溅在褐色草地上的血迹;弟弟冷淡而平静,唱一些高昂战栗的曲调。对于杀戮的不同反映,“我”突然触摸到了女性的彼岸,对父亲和弟弟的世界有了抵触和距离。

于是“我”开始布置房间,做梳妆台,在和弟弟的床之间设置路障。男孩长大了,体格上的发育为父母所喜,但女孩的长大不为人颂。“我”还做一些梦,梦里的女孩不再威风凛凛,反而愈来愈柔弱娇小。身体上的活力和力量,通过潜意识对饮食、化妆、服装等苛刻的规范化训练,使女孩逐渐习惯了外界的规则、界定和“改良”。“我”获得的关注越来越少,“我”对外界的关注也越来越少,从而迈入整齐划一的自我关注和自我修饰。

最后,放马成为“我”最后的赌注,也是家人对“我”的最终审判。

莱尔德隔着桌子,看着我,清晰地、骄傲地说:“……她本可以关上门的。但她没有。她开着门,故意让弗洛拉跑掉。”

“没关系。”爸爸回答,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幽默感,他说的一句话,永远赦免了我,也放逐了我。“她只是个女孩子。”

我没有反对,即使心里也没有反对。也许这是真的。

这是一个为勇气、胆量和自我牺牲提供机会的世界,而我生活的真实世界却从来没有这种机会。

于爸爸而言,无论女儿多么能干,他能为做的,只是提供原谅,为“我”女孩的身份正名;于弟弟而言,“我”的长大危及了他的领地与空间,事实上,他也正逐渐长成为一个拥有独立意识、渴望竞争的男孩。

于“我”而言,我获得了来自性别的宽恕,接受规训,其中既有心理特征趋于成熟的原因,也如同坠入一间福柯式圆形监狱,开始自己管制自己,将来“我”也会得到奖赏(提升、赞成甚至爱情),得到美的定义和美学标准,得到身份认同。

可只有自己知道,“我”不是完全出于热爱女孩身份而成为女孩的。“我”仿佛一个落选者。

这样的成长体验,在平凡家庭故事里,在那些真实的生活中,究竟能说服谁,能打动谁,能为孩子带来怎样丝丝缕缕的自由与幸福呢?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没关系,她只是个女孩子……”

赞 (0) 打赏

评论 0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