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小结

朗读这篇文章

我有幸孤身独处

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

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

因为我有点儿狂妄

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

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 — 赫拉巴尔 《过于喧嚣的孤独》

盘点一下2018年看过的书,一共36部,kindle丢了,因此这是一个不完全统计(但也不会多多少)。大部分是外国作品,小说多于戏剧,没有诗集!!!我已经回避国内写作好几年了,直到看过今年的“匿名作家计划”之后又重燃希望,明年会均衡点吧,但我永远是个偏食的读者。

以下没有按时间顺序排列,并谈谈小说。

短篇集8部:好女人的爱情,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天竺葵,好人难寻,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雨,荒野指南

中/长篇小说14部:使女的故事,可以吃的女人,别名格蕾丝,盲刺客,佳媛,奥古斯都,食人魔花园,温柔之歌,我们一无所有,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收藏家,那不勒斯四部曲,我忏悔,我的奋斗2:恋爱中的男人

戏剧集3部: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骂观众,形同陌路的时刻

非虚构及其他11部:蕾蒂西娅:或人类的终结,我们为何膜拜青春,正午5:有人送我西兰花,长乐路,老后破产:名为长寿的噩梦,正午6:旧山河新故事,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力,单身女性的时代,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切尔诺贝利的祭祷,邻人之妻

加拿大 艾丽丝·门罗

这几年,门罗的作品在国内挺好出版的,主要分布在译林和北京十月文艺。译本里,我差一本《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

艾丽丝·门罗是加拿大短篇大师,不可避免地被视为“现代契诃夫”什么的,但他们两个的风格大相径庭。契诃夫的剧本与小说感情充沛,含藏讥刺,善于揭露动机;门罗的小说多写平凡女性,各行各业,有的更像门罗自己,一辈子做家庭主妇。对于这类生活,门罗鲜少表明立场,可仍然有许多被拘禁的感情泄露出来,我之前看第一辑时说她写出了一些人类(主要是女人)处境,并且只有处境,别的都没有,大致如此。

以译林出版系列为例,一共有七辑,分成三部分(幼年、青年与中年)来看比较舒服,但其实均属于同一类故事和手法,成熟程度按此顺序递增,然后能发现有的角色几乎可以在不同篇幅之间走动了,譬如《快乐影子之舞·男孩与女孩》与《女孩与女人们的生活》同名篇、《变迁的仪式》《洗礼》,这里读起来像是在做填充;《公开的秘密·忘情》与《快乐影子之舞·沃克兄弟的放牛娃》是一个故事的番外,等等。如果按这个时间线的思路选看,那是很有意思的。我每年只看两本门罗作品,这个发现算是偶得。

加拿大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这是我的年度惊喜,出自上海文艺“短经典”,译者陈以侃。阿利斯泰尔也是加拿大作家,但创作极少,除此之外仅有短篇集《当鸟儿带来太阳》和一部长篇《没什么大不了的》,后者有中译本,我明年会买。现在这本我买的是上海文艺最新版(已经是第9版了),但后来发现人民文学明年1月有精装,而且会出作品集,值得期待。

《黑夜茫茫》《回乡》《船》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些平平无奇的标题,并没有掩盖住文字的光芒,反而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诗意;《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和《灰白的金色馈赠》是最好的两篇,我有时惊叹于它奇妙的节奏感,不知道这种呈现是精心设计还是率性而为;《秋》《去乱岑角的路》和它们相比稍显逊色。

请欣赏一些“馈赠”吧: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太阳已经消匿,好像今年都不准备再现身了。每个清晨的到来,都显得更为晦暗,其脸色也越发阴沉。大西洋灰蒙蒙的潮水,潮峰几乎是黄色的,带着脾气,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岸边光滑的圆石;永不知退却的峭壁下散落的这些石头,就像是某个巨人不经意间丢下的。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能听到潮水涌来,撞碎在岸上,周而复始;这种轰雷般的响声来得是如此的冷酷和规律,以至于你可以在它们的间歇中数上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雾或许不如雪那样触碰你,但却也来得更浓厚稠密。

还有:

暮色渐浓,夕阳给万物抹上金光。没有棱角的灰石向着它们念想的欧罗巴赫然耸起,也漾在这片晚照中。落日信手点染的,还有未长成的云杉、往低处藏躲的地衣、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灰暗的雨飑斜斜地从海上扫来,又骤然远去,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所过之处,所向之地,尽管仓促,都转眼间湿透了。此时,透澈的水珠捕获余晖,把彩虹的万般旖旎都收纳承托起来。港口之外的远方,陆地不可及之处,酝酿着的小暴风雨正在迅捷地逼近。那里海的蔚蓝都黯淡成灰色了,因为雨,因为距离,因为目光也会疲惫的。

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当代小说有一个通病,写作模板多于真实书写,言过其实的情绪,刻板啰嗦的场景,自鸣得意的修辞,空洞乏味的内容……其中美式小说为典型。同样是淡化情节、放大瞬间,好作家抓住的是表达了什么,而不是炫耀了什么。炫耀型作品有刻意为之的外表、激烈复杂的矛盾,却难逃美学上简单乏味的事实。况且使用技巧容易上瘾,一不小心便会失控。

阿利斯泰尔还被称为地域文学代表,因为他只写布雷顿角,乔伊斯·欧茨对这种说法深表不满。他说,那些背景在巴黎、伦敦、东京等大都会的作品,也是依靠道路和街区的细节、地区口音和天气的变化,以及楼宇轮廓,来展现自身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文学都是地域性的,或者,没有文学是地域性的。我很信服这一点。阿利斯泰尔确实树立了一种孤岛风格,但决定其创作成就的,是他精炼的传统现实主义写法,是“不怕你看不出来”的心思,还是那些“深埋到连眼泪都触发不了的感情”(这点很厉害)。

马来西亚 黄锦树

后浪从去年起出了一套华语文学,现在有11部,以前我从来没想过去读(这太奇怪了)。《雨》是被朋友推荐,然后在书店碰到才买的。

黄锦树的《雨》就像一夜梦魇,季风雨的夜晚,马来西亚胶林中猛虎长啸,猿猴戾叫,暗影重重,生者亦亡,亡者亦生……这种万物有灵的想象和体验,有黑童话的味道。与儿童视角的美好不同,他的诗意是恐怖的、变形的,加上他汉语技巧的现代感,偶尔耍一些小花招,显得挺有趣的,总之阅读体验很好。

我建议看《雨》系列的《作品一号:老虎老虎》《作品二号:树顶》《W》《后死》,《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我也喜欢,但后来想想太过痴缠,没有走出愁绪和追忆,如果有更独特的经验来叙述自身就好了。

美国 弗兰纳里·奥康纳

奥康纳的确名不虚传,去年我就狂喜了一把,当时看了《智血》《暴力夺取》,这是她仅有的长篇小说,还有一部散文书信《生存的习惯》。今年看了三部短篇集《天竺葵》《好人难寻》《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等于把主要作品都看完了。她真不愧是个好作家,随时随地地突破,而且够邪恶,很会冒犯他人。这里不展开说明,打算之后写一篇文章具体说说。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今年读了五本阿特伍德,实在很好读,虽然不是连着读的,但总记得那个感觉。除了《使女的故事》,其他都是kindle版。不过我仍然不算她的忠实读者,而是在当下的阅读环境里,根本无法忽视她。

这几本中,《荒野指南》和《盲刺客》是我最喜欢的。前者对意象的运用非常厉害,其中《真实蠢故事》和《黑暗中的伊西斯》是同一种写法,两性关系的割裂和无法相容,这一事实,或者说这个设定令人无比怆然又熟悉;而《毛团》和《泥潭人》中的情爱关系,不仅暗藏社会缩影,还有生活真实的宿命——人无法打破渴望以爱之名塑造他人的欲望。在自由独立和拥有权、占有力之间,人痛苦地抗议被爱束缚,又想维持既得利益,获得更多更多的爱。《死于风景之畔》和《平庸的星期三》试图探索对身份的认知和追寻,人是本我还是他者?《叔叔们》写得令人毛骨悚然,莱拉口中的“界限消失”,在这里化作两段人生记忆的鲜明对比,真假难辨。还有《铅时代》《体重》《荒野指南》中的对立,使任何美化过的语言,都难以掩盖情感暴力的存在。

至于其他,《别名格蕾斯》的结构最为精巧,《使女的故事》是理念表达最为完整的,续集明年出版;《可以吃的女人》是阿特伍德23岁写的第一部长篇,多条叙事线、心理描写以及各种隐喻的使用,已经成为后来作品的雏形。阿特伍德是个紧紧攥住点子的作家,有时几乎过于在意点子。我可能动了点真情才会这样说。

英国 芭芭拉·皮姆

我大概向不少于五人推荐了《佳媛》。鉴于这些年在读书领域受了很多气,我很少会有这种热情的推荐。

先讲一下书腰。整体设计很雅致,但内容大有问题。芭芭拉·皮姆写了位单身女子的故事、一部英国风俗喜剧,凭此就把她比作“20世纪的简·奥斯丁”,那也太荒唐了吧。事实上,《佳媛》都不能被称为爱情故事,宣传所指“大龄闺女的婚嫁难事”,是在生硬地解读作者意图,恨不能向大家证明,快来看!这是个一定要被重视起来的疑难杂症,为观众提供揶揄女性(特别是30+未婚女性)的下饭菜。挺可惜的,如此理所当然,也挺可怕的。芭芭拉·皮姆和她笔下的“皮姆小姐”不属于有这种想法的人。

《佳媛》出版于1953年,是一部战后作品,它的语言、情节甚至喜剧感,都与奥斯丁不同,最为典型的是人物塑造。这位米尔德丽德小姐,不信奉“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也不吃勃朗特那一套:“我可一点儿也不像简·爱。她肯定让太多相貌平庸的女子有了信心,她们惯用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我从未想过变成她那样。”想象一下这种神情吧。

芭芭拉·皮姆写出的女性,是为人谦逊低调、内敛沉稳、充满自嘲精神的人。对于外表光鲜的男子,多是热切观望,偶尔憧憬,随即冷漠审视。婚恋不足以成为她的尴尬和苦恼,反而不时地产出优雅趣味及真知灼见,使得这位上世纪清教徒特逗,特现代。我看过一个评论讲,与其说是“佳媛”,Excellent Women应当译成“明白女人”,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了。虽然总体上这是无聊人生的书写,可人生基本都很无聊,入微的观察竟把它弄得很有意思。为什么这个故事会落到芭芭拉·皮姆手里?我很羡慕。谢谢她写出这样一个人物。

美国 约翰·威廉斯

看《奥古斯都》时,我好几次忍不住地赞叹,罗马人都挺会写信的。为什么?能把那些军令法令、便笺、日记融为一体,组成半真半假的自传,又有小说的面貌,还具备令人满意的复杂性,“处理恰当的主观性和浮光掠影的整体印”(NYRB版引言),可见约翰·威廉斯在最后一本小说中埋藏了某种野心,他开始写时代,写社会与制度,并尝试专注于某类人物、某种审美。

另外,我还大胆胡说一通:

奥古斯都是对斯通纳的再塑造,只不过这次选在一个宏大的叙事中。读功业录部分,我知道他想给我什么,但我不想老老实实接着,因为各种公私矛盾,已经在斯通纳自白中体验过了,抛开历史定义的成败,斯通纳就是罗马的奥古斯都,甚至比他更细腻,更让人相信,让人理解,让人共情。即便是尤利娅手记,也是对女性成长教育的同一思考(这里写得很棒也是事实),借书信体的格式转换人称,增添更丰富的感情。就我有限的接触来说,很难讲我是不是喜欢这样写,但约翰·威廉斯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叙述者。

一个疑问,《惟有黑夜》好像没有译本。(?

法国 蕾拉·斯利玛尼

Slimani真的是一个不好评价的作家,现在的龚古尔文学奖也是,叫人丢也不是看也不是。《食人魔花园》和《温柔之歌》是她现有的两部作品,虽然取材都来自真实社会事件,但完成度不一样。对前者,蕾拉做了精挑细选,目的性也很明确,就是要利用手头资料写“性瘾”这个设定,人物鲜明俨然一本病历,却忽略了谋篇布局;而《温柔之歌》显得磕磕绊绊,对于要写的案件,她似乎无法掌控自己的叙事,全凭想象来填补,许多细节过于清晰反而失真,还有那么点新新闻主义写作的痕迹(这个就是习作气了),可能和她记者的身份有关。对于起意杀人的原因,行文也有明显的诱导,我甚至想起史蒂芬·金的《危情十日》,两者的立意颇有相似之处,但《温柔之歌》实施起来还是差很多。

林奕含

这条解读非常触动我,也不能比这说得更好了。

美国 约翰·福尔斯

我还想说说约翰·福尔斯,他确实是我这几年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可惜他的作品在国内不是很受重视。新经典文库目前也只出了《收藏家》《巫术师》《法国中尉的女人》(可能更多人对这部同名电影熟悉些),反复出了两版,都非常耐读,但他仍然有大量小说和非虚构文学有待引入。

约翰·福尔斯信仰存在主义,他是个自由选择的书写者,在这风格中,包含了多种叙事手段、角度以及结构的开放性,而且作品长短适中,主题鲜明,故事性强,涵盖人类对当下自由探索的大多数命题,非常有趣又有启发性。

百花文艺17年出了典藏版,虽然不算精美,由细绳捆住的蝴蝶被制成标本,这个概念比较从前,第一次有了契合主题的设计理念,也蛮符合约翰·福尔斯给人的感觉。我每次翻开他的书,就觉得自己是被关在里面体验那个世界,直到最后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走出来。这本书大年初一那天就看完了,并没有很多小说可以给我这种一气呵成的感觉。这本小说有原型出处,是巴托克的唯一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也有电影改编,由哈罗德·品特执笔,是不是应该看一看啦?

美国 安东尼·马拉

这就是前面说的那种美式小说。。。我挺生气的,看得出马拉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特别是打造格局的能力,但是刻意迎合流行口味来渲染创作,这种态度我接受不了且失望极了。封底印上纳博科夫也不行。《我们一无所有》很成功,那灰暗悲观的气息深得人心,可他没有写出悲剧。

意大利 埃莱娜·费兰特

根本没法忽略那不勒斯四部曲,虽然这套书写得一般。“天才女友”莱拉的人生只是片段,而叙述者埃莱娜的故事较为完整,她的人生几乎毫无保留地被呈现,这种动荡不堪、自我怀疑,有时候是生机,有时候就是破败。我非常喜爱她的这一点,也最喜爱第三部《离开的,留下的》。

在淡豹的叙述中,她谈及费兰特的价值,就是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如此体量、如此密集的女性经验,女性的情绪很多地方没有被书写过,还有一些地方没有被真正书写,没有人曾对经验本身如此慎重地对待过。我猜想费兰特隐去自我性别的意图亦如此。我们不能只读男性书写的作品,也不能只读女性的作品,而是绕开不断被重复和单一的判断,认知能够抵达混乱、落后、矛盾的因素——真实生活的本来面目。也许其中涉及的某些经验,显得不那么合情合理,费兰特在某些情节反应的处理上,甚至默认读者能理解,默认能被打动,得老老实实跟着叙述者走,看似不自洽,这些问题都不足以撼动它的时代意义,因为这是我们原有书写中十分稀缺的一块拼图。

挪威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

对于克瑙斯高,我就是那种“对喜爱的作家什么也讲不出来”的人,这个跟第一卷《父亲的葬礼》感觉太棒有关,加之挪威人很迷人,成为作家之前还要带孩子,家务和育儿使男人英俊,所以可以忽略那些琐碎繁冗。要允许抱怨。

西班牙 乔莫·卡夫雷

再说说《我忏悔》,56万7千字,这是今年我阅读中的一本鸿篇巨著了。虽然乔莫·卡夫雷也玩叙事的交错再现,甚至出现文字冗余和重复,但不得不说他是一位重量级作家——横跨700年欧洲历史,贡献近200个人物,不同场景、时间、人物的无缝切换,做得很好也很流畅,是形式和内容的严格呼应,是非常成熟完整的风格。

我是个记忆力不太好的读者,那种“一下就想起来”的情况很少发生,没记住就真的没记住了,一旦出现过于夸张,或者是缺乏逻辑的人物行为,脑子里无法重新排列,混作一团的时候,我不认为是很有意思的事,因此很惊讶地在这本书里记住了很多。乔莫·卡夫雷是心中有数的,他已经修改到最好了,这就是他的呈现方式。成熟的作品往往已经雕琢修饰至完美,看起来却像一气呵成。有一个特别之处是,如果整理出书里的时间线和人物表,直到最后,发现很多人物碎片不会被拼起来,这种感觉很棒。不记得是谁说过,“碎片组成整体,但整体并不是一张拼图而已。”那《河流之声》会不会也有类似收获?

另外友情提醒,本书的人物表在最后,可惜我做完笔记才发现后面暗藏玄机,算是被这点排版伎俩坑苦了。即便提前知晓,人物表后置,对于翻阅八百多页的书来说,也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不知道编辑怎么想的,大家注意避开。

好了,小说到此为止,厚着脸皮说了很多,也写不动了,剩下的还想说的话就发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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