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里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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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樊秀芬

父亲去世已六年了,可跟他在一起的年年月月,每每忆起总是悔恨交织、痛彻心扉。
父亲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生人,听老辈讲是山东逃荒过来的。因为母亲也未曾见过爷爷奶奶。少年时期的父亲,我是无从知晓的。听我二伯说,父亲幼时就酷爱读书认字,上学学习特别刻苦,在村子里成绩很优异,可命运多舛,却因有抽风旧疾,取消考学资格,之后在生产队当保管员。父母养育我们姐弟六人,那时没有水浇地,纯靠天吃饭,家境特别贫寒。是父亲用他那瘦弱的双肩支撑起八口之家,用他常年龟裂的双手拾起生活的琐碎,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他总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走不出的山。
父亲喜好读书且字体漂亮工整,一如他处事为人。那时糊墙用报纸,屋顶棚也用报纸粘上,父亲看了墙上的再踩着凳子看顶棚上的。那年月老鼠肆意横行,有一天父亲正在看棚顶的报纸,没成想两只老鼠因吃报纸上的浆糊打架掉了下来。父亲对我们说:“看见没有,连老鼠都开始咬文嚼字了,让你们读点书,还不乐意。不读书,眼前就是世界;读书,世界就在眼前。”

父亲自己与大学失之交臂,发誓即便砸锅卖铁,也让子女都有学可上,有书可读。八口之家子女年幼,那时靠挣工分养家糊口,日子本就捉襟见肘,再供我们读书谈何容易。最困苦时,父亲养过母猪,用小猪羔去山沟子换来小米度日;卖过酱油,用买来的酱油精自行熬制,赶着小驴车沿街叫卖,从不缺斤少两,味道鲜美,早出晚归解了燃眉之急;割过三角蒺藜,北方出生的都知道,蒺藜耐旱,特喜沙性土壤,有点空间就会爬蔓生长。现在家乡也收割蒺藜,用于制作农药。那时我们姐弟的学费大多来于此,以至于今天想念那满山遍野的绿。因此,除大姐需要帮衬父亲去砖厂挣钱养家,四年级就辍学外。我高中毕业,其余四个弟妹都是初中毕业。可惜的是没有一个替父亲圆了大学梦,枉费了父亲的心血,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
父亲对人和善,这点很让村人敬佩。他很少说粗话,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吃亏是福”。小时候家家院墙都是用土叠起来的,渐渐的村人开始用墙板打墙,四块板上下交替用小圆滚子砸出坑来,再用土把坑填满,然后用夯用力砸平,保证墙体的结实度。我十多岁时,父亲与邻人打墙发生争执,邻人趁父亲不在家,找人来打墙,多挪了一米,结果是父亲让步了。我们愤愤不平,可父亲说远亲不如近邻。他说曾在报纸上看过类似的事情,两家因宅基地产生争执,其中一家仗着京城有高官,修书一封,可谁知高官竟回信:“千里告状为一墙,让他一墙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何处去找秦始皇?”

这就是我的父亲,虽微小如尘埃,却有着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胸襟。这也正是中国千万农民的家国情怀吧。父辈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我的母亲虽是文盲,但父亲从未嫌弃过。和母亲吵架,气急眼只一句“去你的,不可理喻”了事,独自抽烟生闷气去了。吵架过后,活计父亲照干不误,对母亲的吩咐依旧顺从。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虽无爱情却真纯朴实,彼此依靠,简单幸福。他们的爱没有承诺,却成了一种习惯和责任,互相包容,诠释了不离不弃的最高意境。
父亲生活随性,总能苦中作乐,让我们儿时趣事不断。日子再苦,父亲很少有愁容。他说日子本已够苦,你再拉个哭脸给谁看呀,人应该睡前原谅一切,醒来不计过往,顺其自然即可。艰难的日子,父亲从未愁过,可却真切地痛哭过。那是1976年,山河垂泪,日月黯然失色,举国同悲:毛泽东、周恩来两位伟人相继逝世。那时家里有老式广播,在墙上悬挂着,听此噩耗时,父亲痛哭失声,母亲也是掩面而泣。我因只有六岁很是茫然,后来深刻的体会到了父母当年的痛心。
记忆中一到冬天,每家都用铁盆在灶扒火取暖,这成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父亲把火盆取来,拿来一些苞米粒,招呼我们姐妹聚拢在火盆周边,开始爆苞米花了。这时,父亲会自豪地说:“我开始出谜语,猜对的人吃爆米花,不对的人吃哑巴粒,”这就开始了:“一人一口一个丁,两口打架无正经,后面随个方人也,老长背着一把弓。”我们姐妹都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最后父亲揭晓:“何吕施张”。原来是百家姓,结果是平分苞米花共摊哑巴粒。而后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母亲,现在想来父亲的笑是不怀好意的,他又说:“女子对坐,二又并肩,当头一棒子,月字去耳刀。”前三个谜底我脱口而出,最后一个是父亲揭晓的。他说:“好双大脚呗!”父亲捧腹大笑,母亲的脚着实很大,母亲想恼却嗔怪地笑了。这就是父亲,虽然没过上琴棋书画的诗意人生,却也身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快意人生中。父亲爱读书却没有赶上好时代,我赶上了好时代又遇到个好父亲,却没有努力而自己放弃,真是愧对父亲。

父亲喜欢玩扑克牌,嗜好喝酒。我们那里的人们闲暇时喜爱打牌,只要有时间桌子一放,四人凑齐便开始宣战。记忆中,父亲和我们打牌是要进贡的,谁若是宣战胜利,最后一方出完牌的进两张手里最大的牌,这谁人不急眼。可是老谋深算的父亲屡战屡赢,战术可谓出神入化。时间长了,我们找出破绽,父亲竟然是把他不容易出的小牌和要出的牌正反面颠倒,一出牌反着的正好落入桌上已出的牌中。经我们姐弟密谋,父亲也开始进贡了。五对胡、猜大点、玩钓鱼、打百分……父亲乐此不疲,感谢父亲让我们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有一个多彩的童年。
自记事起,每逢家里来客人可就热闹了,父会让母亲包饺子,差使我们去打酒。父亲常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母亲明知这是父亲借口喝酒,虽不情愿,但也奈何不得。随即会顺从地炒一盘花生米,去鸡窝掏几个鸡蛋(父亲叫它们白果),切上一绺韭菜,韭菜炒鸡蛋,简直是绝配。再顺便让我们买一瓶臭豆腐,母亲还会拌个黄瓜,四个家常菜就上桌了。这时父亲会说:“香喷喷,乐嘿嘿,吃起来美滋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父亲酒兴正浓时,开始划拳了。听:哥俩好啊,五魁首,六六顺啊,快喝一盅(九),八匹马呀, 七鸟登梅……声音悠长、不绝于耳,不把客人喝醉绝不撤桌。当时因了母亲很是烦恼,现在想来,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乡村乐章。

父亲晚年生活还算惬意,因为妹妹思想比较活跃,天南地北地打工, 父母也随她去过很多地方。让父亲念念不忘的当属游北京、爬长城了。记得当时我看着照片道,神游长城几多年,耄耋双亲终至前。孟姜有灵应含笑,华夏儿女意志坚。父亲当时白我一眼,说我贫嘴。贫嘴不假,姐弟中惹父母生气,我也是首当其冲。都说人最高级的修养是不对亲近的人发脾气,而我恰好相反。
老家盛产打瓜。在二女五岁时,我上山去捡打瓜。父母看管她时,不小心打瓜籽误入气管。我当时大怒,对父母大吼大叫,父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木讷地说着赶快去医院吧。后来从赤峰把瓜籽取出后,我就让二女去隔村的幼儿园寄宿了,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定会打开另一扇窗。二女因上学较早,幼儿园园长又是高中同学,照料有加。基础知识扎实,才有了今日喜人的学习成绩。
“祸兮,福之所至。”2009年除夕夜,父亲突然血压增高而晕倒,在旗医院治疗出院后,烟酒彻底戒掉。想来,那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亲朋好友来聚,父亲在地上来回踱步,少了二两小酒的滋润,饭菜顿觉无味。由于父亲心态好,饮食规律,三高控制得很好。

2016年初,也许是长期服用药物,肾脏功能衰竭,在平庄住院28天有所好转,后回家静养。我当时因碎银几两,没去陪床。听姐妹告诉,在医院把儿女都吼骂了一遍,四妹早年因悖逆父亲私自在外结婚,多年过后,父亲仍耿耿于怀,以至于在医院竟骂她“大麻籽喂兔子——不是好饼”,四妹当时泣不成声。谁知出院三天便去世了,现在想来在医院骂儿女是想回故土老去,免得儿女想念,老话说,临死不留念想。可能吗?父亲的葬礼并不风光,但人却出奇的多。老辈们说老队长出殡时,人也没有这么多。男女老少送棺木出村,很多年轻人自愿跟随到坟地送父亲最后一程,这多亏了父母这些年的为人,谁家大事小情为难着窄从未含糊过,即便是乞讨来家的,父母也是以诚相待,赠以钱粮。我现在终于明白葬礼必须大办,因为那样才会让亲人永远怀念,有忆可追。
寒来暑往,草木凋零春又归。多少追逐已在岁月的流转中烟消云散。六年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父亲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很多遗憾的往事随风而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为人子女最真切的无奈和悲哀。我们的成长总也赶不上父母老去的脚步,与父母的缘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别离。
“花开彼岸本无岸,魂落忘川犹在川。醉里不知烟波浩,梦中依稀灯火寒。花叶千年不相见,缘尽缘生舞翩跹。花不解语花颔首,佛渡我心佛空叹。”有人说,死亡是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的聚会,父亲已到另一座城市,如愿有来生。如今听着王菲的《如愿》,对父亲的亏欠有了些许的释怀:

你是 遥遥的路
山野大雾里的灯
我是孩童啊 走在你的眼眸
你是 明月清风
我是你照拂的梦
见与不见都一生 与你相拥
而我将 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
你的手我蹒跚在牵
请带我去明天
如果说 你曾苦过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
愿不枉啊 愿勇往啊
这盛世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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