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报亭里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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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在一本著名文学期刊的青年作家介绍栏里,意外地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和名字。记忆便也回到了30年前的那个路边书报亭。

上世纪90年代初,在金寨路和长江路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一角,有个小书报亭。在三孝口闹市区高大的建筑群旁,这个袖珍的绿色铁皮屋像个笼子,又像某个过往年代留下的孤零零的影子。常在这一带走动的人或许都会注意到它,匆匆而过的路人则不可能对它留下任何印象。

书报亭有一个长形售货窗,是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交流的唯一窗口,窗门挡板的铁皮被两根铁杆斜撑着,成了书报亭窗口的凉棚,凉棚下支起的木板上摆着部公用电话和一本厚厚的公用电话簿。即便在晴朗的白日,亭子里也有些昏暗。我刚调来省城工作时,住在离单位不远的三孝口一栋公寓楼里,书报亭所处的十字路口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书报亭也就成了我每天下班光顾的地方。除了经常买书,还订了几份期刊。每次我将面孔凑到这个小窗口前往里看,需等待好一会儿,等到眼睛适应了和外头的炫亮反差颇大的朦胧之后,才会看见一册册书刊,有些书看起来很有些古老,还有一些期刊:《读者文摘》、《今古传奇》、 《意林》、《收获》、《舞林》、《知音》、《外国文艺》……它们的名字念起来同样像是过去某个年代的回声。这些书被固定在这一圈铁皮墙壁之上,牢牢地悬挂在那儿,书页偶尔在吹进来的阵风里轻轻翻动。在这些以奇特方式悬挂于壁上的印刷品下方是支起的木板台面,上面整齐地码着一摞摞各种报纸。在报纸与书中间,最初坐着一位面善的、戴眼镜的妇人,后来坐着一个像高中生的女孩。

当女孩从母亲那儿继承下这份事业时,她的闺蜜和同学们羡慕过她,她自己也欢天喜地过一阵子。她不用再担心复读考大学的事,不用担心课堂上会被老师把“课外书”收走,也不用担心工作没着落的事……她可以经年累月地坐在这小铁皮房子里,看她喜欢的书。每个月,书报亭会来一些新书,至少是新的期刊,她又会有新东西可读。每个作者都告诉她不同的事,他们各有各的讲法,各有各的语调,有些让她喜欢,有些令她厌恶。她记住了其中的一些人,于是很多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当新期刊到了,她就开始在这些大而薄、纸页透明发香的书里寻找她记得的那些人,找到后就像遇到了老朋友,这是她平淡生活中小小的快乐,尽管有的老朋友也会让她失望。

对她来说,夏天是个难熬的季节。虽然书报亭旁边有棵树,但树冠没有足够的清荫来遮蔽书报亭。正午,在人们午睡的时间,街上的行人少时,她会把背后那扇小铁门推开一条缝,让外头的风吹进来。风是干热的,却比蒸笼里困住的热气令人畅快。从门缝里溜进书报亭的风,和从售书窗那儿吹进来的风形成了清爽的、小小的对流,在这安静、又仿佛有着悄然声息的涡流中,她吃着母亲给她送来的午饭,看街上偶尔走过的女中学生,看她们彩色的校服和鞋子,就回想起自己做学生的时候,生出那么一点仿若幸福、又怅然若失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一年一年地度过。但买书的人越来越少,新书来了,旧书依然挂在那儿,书报亭里越来越拥挤,她只好把其中的一些搬回家。她父母亲对她说,不要再进这些书了,可要让她舍弃这些书就仿佛要她背叛她的好朋友一样。渐渐的,她的闺蜜和同学也不再羡慕她清闲的职业了,她们都在辽阔的世界里风风火火地过着,学会了如何赶上时代的新潮流。除了她隔壁的胖妞偶尔会扭着肥得没有男生愿意去看的屁股,来陪她聊聊天之外,很少有闺蜜和同学再来找她了,更不来买书了。她呢,就坐在这个小小的书报亭里,在昏暗的光线中,在堆积着各种报纸的案台后面,在她那些沙沙翻动、仿佛在低语的大书中间,她坐在里面,出奇地安静,以至于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得像只蚊子,在耳畔嗡嗡叫响。她陶醉在书报亭里的书海中,像个生活在茧中的小人儿,柔弱、单薄。岁月在这个隔绝般的茧中过于静好,以至于她恍惚间度过很多日子却意识不到飞速的流逝。可突然间,她察觉到父母的烦恼,她发现人们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她听到一些不怎么中听的同情她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年龄不小了。

年龄不小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令她烦恼,可亲人和热心的邻居为她烦恼却增添了她的烦恼。她甚至有点害怕回家了,害怕突然在家中见到被邻居领来的陌生男孩,害怕被催促着去见什么人。她不太说话,打扮得也很清素,似乎除了她那个小小的书报亭,她站在哪里都显得不合群。她和这些邻居们介绍的探访者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他们讲的电视剧和社会上的奇闻异事她知道得不多,谈起来也表现不出特别的兴趣。此外,她的“工作条件”在这些人看来也太差,他们更是普遍认为她缺乏女孩子应该有的朝气……事实上,在用于女孩子身上的形容词中,和她相距最远的就是妩媚,有时候她看上去竟像一个有点消瘦、清秀的男孩。其实,她一点也不冷漠,事实上她的心比很多动不动就撒娇、掉泪、只知道依靠父母的女孩更坚强,只是她还没有学会用女孩子特有的优势来讨好他人。她会为一本长久无人光顾的书伤心,她会察觉到覆盖在它们身上薄而又薄的一点微灰,她从不粗暴地将哪怕是一叠稿纸摔在什么地方,仿佛它们都是有感情的。她的眼睛蕴含着情感,但那双眼却是透明的,一个人需要看透很多东西,才能看到这透明里的东西。

那些探访者、约见者慢慢稀少,她既不觉得遗憾,也没有特别欢喜,在她看来,一切都自然而然。她父母知道女儿能自立自强,也没有再催促唠叨。令他们欣慰的是,在书报亭正式退出滚滚商潮时,他们的女儿已经自学完成了本科学业,并以超强的专业能力考入了某名校的研究生院,去完成她的研究生学业。

书报亭里的女孩已成为我仰望的大作家了。而书报亭里一本又一本被她阅读过的书,一个又一个的曲径通幽,正携着她,在文化气息的智慧里,进进出出。看着《沉睡的人》长篇著作扉页上“晓东哥哥品鉴”的流利字体,我在声声的蛐蛐叫中,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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