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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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爷的故事

作者：梅建林

一直以来，对世上到底有没有鬼这件事我是心存疑问的，记得初中语文课本里有聊斋的《画皮》一文，不知鬼究竟是不是干宝与蒲松龄他们虚构的。带着好奇又忐忑的心，在我当年下放农村的第一个夜晚请教过一位老农，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四十五年前的元月中旬，刚刚高中毕业的我回家还未休息两天，公社知青办的干部便来我家催着下放。第二天吃过午饭，我便打起包裹，在通往公社青年队的抗旱渠上步行了3华里后，见到了“五七青年队”的负责人彭书记。接过公社的介绍信后，彭书记让会计小高把我领到集体宿舍6号房，让我暂且与许师傅住在一起。
许师傅大名叫许家辉，身材高大魁梧，四十七八岁的样子，是种庄稼的好手。他来自许村的，是知青点（青年队）指导农业生产的大师傅。他人很好，对我这个刚来的小青年很热情。与许师傅攀谈，得知他是我一位校友的父亲，这让我们亲近了许多，于是我就大胆把盘亘在自己心头的疑问——世上究竟有无鬼神，提了出来。“小鬼，我可以告诉你，有！只要你听了不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满口答应不害怕。于是，许师傅开始了他的讲述：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长江发生了特大洪水，那时的江堤很矮，尤其是江北无为段的防洪江堤让人看了更是担心害怕，人们担心它根本就经不起江水连月的咆哮。从五月上旬开始一直到六月中旬，老天爷就没有睁开过眼，雨一直下个不停，眼看低矮的江堤就要被洪水冲垮，生活在江北的老百姓纷纷举家过江南迁。
在纷纷攘攘的渡江人群里有位姓高的人家，全家五口人：男主人叫高承德，三十六岁，妻子李氏三十一岁，两个女儿，一个十三，一个十一，还有个儿子，那年只有七岁。高承德肩上跳着一副担子，1只木箱和几床棉絮。一会儿，高家五口拥挤着上了一条渡江的木船，这条船只有6米多长，原本只能载25人左右，而今却一下子竟然载了大大小小四十来个。这条船在风雨飘摇中渐渐离了江边，缓缓地往哪江心漂去。尽管船夫一再扯开嗓子高喊“大家坐好别动荡”，然而船上的人还是有晃动的，刚到江中心，忽然一个浪头打来，木船向左侧一歪便把一船人全部抛进了扬子江。
落入江水的人连喊救命都发不出声音来，因为江水、雨水刹那间一齐灌进了人的嘴里，“咕噜噜”很快随波漂流或沉入水底。当然，高承德一家子也不例外，一条船上的四十多人就这样被翻腾的波浪裹进了阴曹地府。这时候，哪怕平日里身体再好再有力气的人，若不习水性，无论怎样折腾都无济于事——阎王爷照收不误。
高承德倒是条壮汉，陆地上也能挑起二百斤的重担行走10公里不息肩的，可到了水里除了下沉还是下沉！忽地，来了两个水鬼，一个拽他胳膊，一个拖他大腿，直把高承德往深水处抐，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狗欺”，高爷浑身使不上劲，口里无法说话，眼看命将休也，这千钧一发之际来了个大鬼，只听大鬼传令道：你俩放过他，我们查了此人的生死簿，此人命里还有三十年阳寿，今不该死在水里，而是三十年后死于街镇上的火中。于是，那两小鬼把高爷由水底托举送至水面。
阴曹地府转了一圈，高爷活了过来。随着脸部露出水面，人的神智也愈加清醒。这时，一块木板正漂到眼前，高爷拼命抓住了它，靠着木板漂到了江南。爬上江堤，高爷心里既痛苦悲伤又庆幸命大，既愧疚难过又感叹命运，悲伤痛苦的是一家淹死了四口，只剩下自己一人独活在世，内疚的是自己不该带全家挤上那条送命船，落水之后自己没能救到一个亲人；庆幸的则是一船人个个落水，只有他高承德一人没有被淹死！捡到一条命的高爷从此后便在旧县（繁昌县新港镇）距离镇子10华里的克里村住了下来。住在克里的高承德靠着给地主家种地养活自己，一直熬到了解放，到文化大革命爆发，高承德还是单身一人，不过他早已被人称为“高大爷”了。
照常人来看，一个人生活肯定难免单调，寂寞，但他可以闲暇时走村串户到外面玩玩，甚至也可以到新港镇上逛逛散散心。然而，这高大爷平日里连他烧饭做菜用的酱油和食盐等都是请同村里的人给他捎带回来的，因为他不敢到新港街上去，三十年了，他心里一直记着当年水里那大鬼说的话，担心自己一旦到了新港街上就回不来了。高大爷的这个心事他们那个克里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知道，因此，平时也就没人叫他上街去。

自从中央“5.16”文件出来后，全国很快进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群众经常组织游行集会，学校也无法正常上课，红卫兵小将上街搞宣传唱语录歌，于是乎，街面上的生意也渐渐带活了，打把式卖艺的，做混沌做饺子的，小商小贩摆摊的，街面出现了各种生活用品以及新鲜的稀罕的物件。很快，新港街上有种种热闹场景的好消息传到了高大爷所在的克里村，于是，村子里的小青年们相约：我们请高大爷到镇子上玩一趟！这天早上，冬天里的太阳刚露脸，村里四、五个小青年就来请高大爷，得知后生们的来意后，高大爷把他说过无数遍的“天条”再次搬出来，就是死心眼不敢到镇上去。那时，各地都大力宣传“破四旧，立四新”，新思想新观念很快被年轻人接受了，克里村的年轻人要用他们的实际行动来破除高大爷身上的迷信，“高爷，你说的那个咒语没人信，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再说，你到了镇子上真的万一出了什么危险的情况，您看！有我们四、五个年轻人护着您，保着您呢，架起您老也会快速脱离什么火场的，您说是不是？再说，您老都有三十年不上街，这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意思！”在几个后生的连番“轰炸”下，高大爷内心活动了，几十年了，内心里又何尝不想到街市上逛逛啊！然而，一想起可能突然遭到的厄运，就强压住自己这个念头，今天身边有这几个小伙子保护，看来去趟镇子还真没什么危险呢，于是，高大爷便跟随村里这几个热血方刚的青年人踏上了去新港镇子的路。
这高大爷来到镇上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东看看，西望望，满街的热闹把他的担忧渐渐消除了。大家很快来到了街中心。正当小青年们觉得陪着老人逛街实在太束缚了的时候，高大爷遇见到了他的一个老熟人——李四春。原来这李四春与高大爷是江北故乡人，现在新港街开了个杂货店，经营锅瓢碗筷、烟、酒茶、酥糖、麻饼、酱油、米醋和水瓶胆，还有鞭炮和“雷公”。小青年们正巴望着能让高爷找个地方歇一歇脚，他们几个也好到处溜达去，于是，连忙把高爷扶进杂货店，安坐在店里的一把藤椅子里，齐声说道：“高大爷，您老就在这店里坐坐，歇歇脚，同老乡叙叙旧，我们几个到外面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们马上就飞奔赶过来，抬起您老的椅子就跑，您看好不好？”见到人家说的在理，又遇到故人，自己正要打瓶酱油回家呢，于是，同村的小青年跟李老板说声“拜托关照”，便一起告别了高大爷，一会儿他们踪影全无。
眼下正是腊月天，街市上人来人往，生意特别好。李老板与高大爷那叫他乡遇故人，两人自然有许多话要讲。李老板很快给高大爷打好了酱油，他一边做着生意，一边与高大爷说着话，俩人一起回忆往事，谈起36年的大水，谈起家人的离散、聚合。当高大爷说到一家五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泪水洒满了胸襟，不禁连连哀叹，李老板只好跟他说些劝慰的话，叫他多宽宽心，说“大难过后便有厚福，好好享受现在的幸福生活”。时间在不经意间流淌过去了，很快就到了中午。正当高爷焦急等待同村那几个小青年来接他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之间，李老板的店里着火了，不知这火从哪燃起的。刚开始，附近的人被这突然而起的火情吓得四处逃散，惊得李老板丢了三魂六魄，刚忙高呼“救火呀！救火！快来人救火呀！”杂货店里的人很快都跑出去了，霎时，浓烟滚滚，整个新港镇子的上空都能看到火光。“着火了！快救火呀！”，满街的人都在找盆，找桶，找水源，忙着救火。克里村那几个后生正在别处看“西洋镜”，忽然发现满街人都在惊呼“失火了！”，一个个打了个激灵，看到杂货店方向烈焰升腾、烟雾冲天，四个小青年飞也似的赶奔到杂货店来救人。然而，当他们跑到杂货店门口时一个个又都惊呆了：只见店堂里充满了烟雾与火光，高大爷依然稳稳坐在那把藤椅子里，纹丝不动，四青年一齐上前，高喊“大爷，快走！”说完，四人分别去抬高大爷四肢，然而，无论他们怎样用力都无法撼动大爷一丝一毫，那张藤椅仿佛重若千钧，焊在那里！大家急得直跺脚，心快跳到嗓子眼了。眼看，高爷就将被大火吞噬掉了，大伙儿都带着哭腔道“大爷，你快站起来，快跑呀！”这时，大爷紧闭双眼，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们赶紧跑吧，别管我，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走开了，全身上下都被铁链子锁住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呀！”透过浓烟，谁也没看到高大爷身上有什么铁链子缠绕，而杂货店里的满货架的爆竹与“春雷”已开始炸起来了，大火卷着浓烟，让人再也无法靠近救人。大家只得含泪赶紧舍了高大爷逃出了火场，眼睁睁看着由他们带到这个镇子上来的高大爷被火烧死了。那年，高承德大爷六十六岁，三十年前阎王爷所言果然不谬。
听完许师傅讲的故事让我惊愕，心里真的为高大爷的悲惨命运感到难过。不禁暗自思忖：倘若当初，高大爷不带一家人上那条危船过江，他就不会失去他的亲人，他若坚信命里有火灾，无论别人怎样劝说，都毫不动摇，坚守家门，那么，或许就能躲过一场劫难。看来，关键时刻，审时度势，把握好自我的决断，走好人生的每一步路是多么的重要。

校对：小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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