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周克芹

朗读这篇文章

我对周克芹并不了解,包括他的身世、生平、思想,可我却很是尊敬他,亲慕他,也感激他。这对于我“以情逆志,知人论世”式的阅读,是极为罕见的事情。所以,在1990年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是着实伤感了一阵,那种悲悼的深度,甚至超过了前两年我听到史铁生去世后的感受。
我大学时曾读过他的《勿忘草》和《山月不知心里事》,短篇小说,很好的篇名,很好的故事。而在此前,读得最认真,也是分别在高中、大学、工作后读过好几遍的,则是他的代表作品《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一部小说,让一个人念念不忘,留连徊徨,势必有着深刻的原因。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则是它的某些成分,应和了那个人成长中的心跳,在不期而然的相遇之后,扑入到他的心之一隅,然后驻留在那儿,反哺他,滋养他,成为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认知和人生。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喜欢那部小说,并且反复地阅读它,就在于我的灵魂深处,有着可供它寄放和生长的土壤。如果将它比作雨,那么,它就滋润茁壮了埋在那儿的连我也没有意识到的种子;如果将它比作云,它就投影在心灵的池塘并且形成了一道我行走时时刻还背负着的景致。我并不是一个勇于接纳的人,那些强迫我接受的东西,虽然深深地被我厌弃,却无可避免地使我部分地成为了它的俘虏;而同样,那些我不自觉喜爱的东西,却也润物无声地沁入进来,作为嘉禾秀木,软山温水,塑铸了我值得庆贺和感到幸运的最美好的一面。

我童年的时候,经常会去我的姑妈家。从我家出去,走过一段路后,就是那条贯穿河西走廊的甘新公路。越过公路不远,就可以远远地看到我姑妈所住的那个好多户人家簇挤在一起的庄子。通往那个庄子有一段曲曲折折的乡村土路,在那土路的旁边,还有一户人家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
虽然时代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落后的农村还保留着以往的旧貌。在我们那一块,同姓的有着几代血缘关系的人,还是依照古风住在已逝去的几辈人住的庄子里。住宿条件,显得极为狭隘,也极为逼仄,温情是不少的,矛盾却也足够多。虽然他们心底也渴望拥有自己独门独户的一家院落,但那是后来才实现的事情,当时的政策和经济条件都是不允许的。那么,或者由于家庭不和,或者由于条件尚可,分家出去的呢?他们的住房也是紧伴着原来的那个庄子修建的,似乎离开太远,就意味着彻底的背叛,就意味着乡情的不在,就意味着被别人的藐视和疏离。而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那么,那样的人家,一般都有着特殊的因素存在。农村,永远有着它封闭、落后、排外、内讧、挤兑的一面。
我所看到的那户人家,听姑父一说,我就明白了。他那已经老去的主人,是作为赘婿也就是我们那儿所说的倒插门过来的,妻子去世后,他与三个异姓的儿子不为大姓所容,就无着无落地离开其他庄子很远地生活在那儿了。
既受到其他人有意无意的排斥,又十分贫困,那么,三个儿子的成家就成问题了。但就我从零碎的信息中了解到,他们并没有一个作为光棍存在,而且看那院落,虽然粗陋,却也像模像样,境况不亚于挤在一起的人们。个中奥秘,我是通过一次偶遇从侧面了解到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很是炎热。我去姑妈家,就从那个院子门口经过。在门边堆积的柴草边,在那杨树的浓荫下,我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就坐在那阴凉中做针钱。最初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她的不同。她的衣着干净而整洁;身材丰满,体格健壮,腰身却很窈窕;眼睛很大,眼球黑得发亮;肤色红润中透着掩饰不住的润白。我见惯了我们那儿的妇女,虽然那时候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但很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处处流泻出来的那丝不同。给我的感觉,虽然她真实地生活在那儿,但却属于另一处地方,我们那里的一些东西,无论如何是不能融入她的肌肉和血液的,哪怕她主动靠拢。
有人走了过来,她起来打招呼,让我吃了一惊。她的声音很高,语速也较快,带着农村人特有的粗朴,却又多了一丝清润和婉,被水浸过的一般;听上去极为明显地携着经过我打听才知道的浓浓的四川方言的腔调。就那么一站一挥手,显出与我们那儿妇女常见的滞钝形成鲜明对比的干爽利落。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来自四川的女子,那一面留给了我极深的印象。后来,我仍然能看到她,以异乎寻常的热情,毫不做作地与人干活聊天,那种活力,那种炽热,作为一种本真,就潜埋在她的骨子里,不需要自我暗示,就自然地流淌出来。
她是经过其他人的牵线嫁到那家的。虽然这样的人往往被我们那儿的人莫名其妙地看不起,但却不影响她的乐观和健康。我对那样的经历是多么陌生啊。四川,对于我,是极为遥远的存在,她就抛开所有的亲人,独自来到这里,坚强而快乐地生活着。一旦触到这样的念头,对那个妇女马上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到后来,我读到了张贤亮的《灵与肉》,当他写到许灵均的婚姻时,我才从一个更高的角度上了解了那种现实。小说中的那个秀芝,也是四川人,那几年,“天府之国搞得连红苕都吃不上”,姑娘们比较好办,就外地“随便”找个对象嫁出去。往往一个村里只要有一个姑娘在外地成了家,就提携着家乡的姐妹们一起出去。于是,成串成串的姑娘们就拎着瘦小的包袱,离开生养她们的巴山蜀水,到往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张贤亮写到,在许灵均所在的农场,这种婚姻是非常常见的。“没有结婚的小伙子和老光棍们,付不起娶当地姑娘的彩礼,就去求四川来的妇女。这些四川妇女都像是随身带着一沓子人事卡片,她们随便想出一个,只要一封信回去,就召之即来,来之能婚。”那个秀芝,本来是找一个小伙子的,可不巧那个小伙子身亡了。于是,就被热心的“郭谝子”介绍给了许灵均。

我在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是满眼热泪。它带有一定的纪实性,那应该是成千上万人的远征,那应该是一种不计一切的赌博。至于她们此前如何是在贫穷之中挣扎的,如何坚韧地在那块地方像一根青草成长的,如何怀抱着微茫的希冀出发的,在那个过程中又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和颠沛流离,成就婚姻后又如何是在异地生活的,在异乡的孤独和无助中她们又怀抱着怎样的思恋和回望,我是一概不知。到后来,我曾有意地寻找过相关的材料,想做深入的了解,可除了只鳞片爪,根本没有一份完整的报告文学或者文献资料式的东西。就在那时,我甚至兴起了一个自不量力的念头:去四川那些她们出发的地方,那些有鸡鸣叫的乡村,那些有雾飘起的河坝,去其他省份那些他们生活的地方,去调查,去采访,然后写一篇史诗般的报告文学。可那是怎样的奢望啊。真的,我们是多么对不起她们啊!
而我在阅读这段交代的时候,每一个字眼,都没有放过,而每一个字眼,都让我穿越时间的界河,清晰地看到姑妈村子里的那个妇女。也就在那时,我才真正地知道了她的来历,并由此对她精神的健朗、性情的乐观、内在的坚韧、顽强的活力生出由衷的喜爱。
张贤亮在写到秀芝的时候,说那个姑娘并不漂亮,而她一到许灵均那儿,喝了一杯水,就跪在炕上叠被子,就拿出针线来补缀:“她的动作有条不紊,而且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这股生气好像不能在她自身表现出来,而只能在经过她手整理的东西上表现出来似的。外表萎顿的她,把这间上房略加收拾,一切的一切都马上光鲜起来。她灵巧的手指触摸在被子、褥子、衣服等等上面,就像按在音阶不同的琴键上面一样,上房里会响起一连串非常和谐的音符。”这段话简直写得好极了。她的那种随遇而安,那种内在生气,那种能将阴暗的生活变得光亮的天生的能力,与我所看到的那个妇女是完全一致的。看着看着,我甚至把两个人重合在了一起。

秀芝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年》里一句经典的台词,大概秀芝看过这个电影,就记下了。许多人看到这个情节后,就大说张贤亮的不是,觉得一个这样的出身寒微的姑娘怎么能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呢。看到相关的评论,我是大为光火。凭什么不会?你们了解那个群体吗?甚至我武断地想,你们了解四川妇女吗?
是出身,是阅历,也是阅读,决定了基本的理想,我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我隐隐有一个渴望——将来应该娶这样的一个妻子。
这样来看,我的不同时期阅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就带上了不同的主观色彩,也就随之有了不同的感受。它注定是携着丝丝缕缕的回顾、印证和向往的。
那个名叫许茂的老人,是当时中国许多老人的代表。每每看到那样的老人,都让人心痛。他们年青的时候,虽然受到各种先天的约束,却与大部分青年人一样,有着特有的朝气、梦想、憧憬,虽然各种各样的念想被牢牢地拴在沉重的土地上,显得素朴、厚实、低廉,甚至鄙俗、浅薄、平庸,但却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付出精力和汗水。这样的梦想,在以前的中国农村有两条出路:一条是他们在日复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里,渐渐地消隐,沉沦,泯灭,变得沉重起来,麻木起来,然后把所有的希冀再交付于下一代,——这个过程是漫长而隐伏的;另外一条,则是受到外力的打击,以一种当头一棍的态势,将他们“唤醒”,让他们直面赤裸裸的现实,用泥土的颜色为原料,用劳作的沉重为羁轭,为残酷的贫穷为牢笼,使他们在一夜之间猛然嬗变,将他们的梦想斩钉截铁地割断,然后从此悄无声息地直面生活的现实,——他们在看后代的时候,那眼光往往让人心惊,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么麻木不仁,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
许茂就属于这后一类。从他的身上,联想到我所生活过好长时间的农村,我深深地感觉到农民的脆弱的一面。他们是禁不住折腾的,你可以说他们的心灵足够强大,强大到毁家灭屋只落得一声长叹;但你又完全可以说他们的心灵是足够软弱的,软弱到来自一个芝麻大的官吏的厉喝,就可以转变他的一生,毁绝他的一切希冀。
是热情的被猝然扑灭,让他变得冷酷、阴郁、自私,甚至带上了浓烈的胆怯。我看着许茂就那么沉默着、阴冷地走在四川的乡村,我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想到我的一件经历。我上学前,也能够帮助家里做一些农活了。那时候,我的祖父身体还相当不错,负责给生产队放羊。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把我带上。到了地方后,他就让我独自负责羊群,然后,他挖一个简陋的坑,架起柴火,将遍布四处的灰草捡来,在那儿烧。烧成的奇形怪状的凝状物,就是很好的“绿色”的碱,泡出来的水用来和面,是非常好的东西。可就这么一个行为,却被人发现了,结果是处罚——让我们当时极为穷困的家交出一斗玉米。那件事让当时年幼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问祖父,他居然在浓重的悲伤和无奈中觉得是应该的。

这样的经历,许茂这样的人物形象,常常逼迫促使我思考中国农民的出路问题。我读过许多的史书,发现一个突出的现象:中国古代几乎所有所谓的盛世,都是政府对农民干涉最少的时代。这样的现象似乎在告诉我们一个最为朴素的道理:农民也是有灵智的,他们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但不可否认的事实却是,他们一直以来都在为温饱而挣扎,一直以来都没有崇高层面上的精神追求,他们代表了中国最为落后的一面。这种局面是什么造成的?这是高居上位的统治者造成的,用政策、用思想、用法律、用宗教,相比而言,造成农业社会脆弱性的因素,比如气候、地理、自然灾害,对他们精神追求的影响是次要的。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那么另一个方面呢?当农民用他们的辛劳以赋税的形势供养了一个庞大的“精英”阶层的时候,他们应该进行反哺,应该从启蒙、开化、提升的角度来进行反哺,使这一中国最大的群体得到物质上和精神上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可几千年来,上层阶级负责任地做了吗?他们没有。他们动不动把自己造成的社会矛盾转嫁到农民头上,他们动不动以剥夺农民基本生活资料生产的方式,异想天开地要为他们洗脑,要愚昧其精神。其实,向农民学习,大概是不对的;而不根据农村现实任意地干涉他们,大概也是不对的。农民,就要种地,就要养鸡养猪,这是他们的基本权利,当这一点也被剥夺了的时候,你让他如何对生活保有持久的信心?
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走得太快了,灵魂跟不上了。许多人担心的是,若干年后谁来种地养活我们的问题,但这个问题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几千年来农民赖以支撑精神世界的东西被遗弃了,他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根了,而高速发展的经济社会却没有给他们树立起新的可供依赖的信仰。这一点,我在前一阶段阅读梁鸿写的《出梁庄记》时感受尤为深切。
自然,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部小说里,我最为关注的,还是“他的女儿们”,尤其那个四姑娘许秀云。
许秀云的生活,与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个妇女是不同的,与张贤亮笔下的秀芝也是不同的。但我在看这部小说的时候,却无时无刻不把这三者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叠合与交叉,似乎只有把这三者结合在一起,才能浮凸出一个立体可感的四川女子的形象。

她应该是这样的女性:在年少的时候,有着自己的渴望和梦想,这种渴望和梦想,与一般的农村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它是隐秘的,模糊的,飘渺的,捉摸不定,隐隐约约,并且随着太阳的升起和月亮的落山会不断地矫正;当残酷的现实摧毁了她的渴望和梦想的时候,她采取了中国女性最常用的下意识的方式,那就是面对现实,然后抛弃一切念想,以土地般质朴厚重的姿态来跟着生活的洪流前行,在这中间,她有韧性,有温柔,有倔强,有向往,但都是紧紧地贴伏着最基本的生活,你可以说在这种生活中看不到宏大的希望的光亮,但你又能随时捕捉到一丝闪光,由她所点燃的,而我们给它命名的时候,可以是温馨,可以是和暖,那是她用双手和双眼营造的;当最后连这样的生活也不能保证的时候,当一次次的打击和背叛摧折了她的信心后,她是极为痛苦的,极为悲伤的,看着她一次次孤独地为自己的精神找一个落脚点,一次次在失落与希望之中挣扎,真会让人悲从中来;但她却又有着极为坚强的一面,她并没有因折磨而丧失希冀,并没有因摧毁而坍塌遥望,以往的生活是随着命运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被框束的,那么,以后的生活却可以让自己鼓足勇气去追求,去拥抱;在历尽波折之后,她永远可以自豪地说,我应该爱,我也会爱,这是尊重我本身的情感需求,这是任何再强大的外界力量也夺不去的权利。
怎么说呢?开始看到的,是她的软弱,最后看到的,却是她的坚韧;开始看到的,是她的悲切,最后看到的,却是她的坚定;开始看到的,是她如同孤魂野鬼般的游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勇敢积极的追求。这与我长期以来四川的女性的性格是完全一致的:她们温柔中有着泼辣,细腻中有着豪放,犹疑中有着坚定,脆弱中有着柔韧,务实中有着向往;甚至你同样可以说,庸俗中有着高贵,浅薄中有着丰盈,佻达中有着稳健,粗野中有着含蓄。所有这些,在其他许多地方只能单一地被女子拥有的品质,却并行不悖地融铸在这一地的女子身上。哦,你是怎样的山水,你是怎样的云雾,你是怎样的草树,你是怎样的斜阳,你是怎样的杜鹃,你是怎样的飞燕,巴山蜀水,天府之国,如锦河川,如缎瀑流,你竟然塑造了这样的钟灵毓秀的女子。所以,当我看到抗战时川军出川的战史的时候,看到那种一往直前,那种蹈死不顾,那种浴身奋战,那种与日月齐光的精神,那种“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的气概,我升上的,是一种为慰英魂赋大招的冲动——他们的身后,是那一个个如同童年时看到的那个妇女、秀芝、许秀云这样的母亲和姐妹。
这部小说中,关于雾的描写极为成功。在作者,大概有营造环境氛围、影射人物命运、推动情节发展的想法在里面,但在我阅读的时候,却只专注于那份迷离、惝恍、朦胧、缠绵和沉郁。也许是出身之地决定的吧,也许是骨子里渴望一种柔软吧,也许更是当时来自天性的对阴郁沉静的喜欢吧,那样的场景,总是让我百读不厌,并且伴随着还算丰富的想象化作一团飘渺不定的婉致沁入到我的心空:那种沉郁,那种迷蒙,就带着丝丝缕缕的诗情,将我拉到那悠远的异地去,使我倍加向往。那是一种别样的环境,别样的生活,为我所未曾经历过的,而偏偏它唤醒中其中埋藏在心底的最私密的一部分,化作一首含泪般的微笑的曲调,召唤着我,却又不让我命名。

二十年多前,我有了第一次去四川的机会。当时坐是的一辆大巴,行走的路线和所经过的地方,对于我,都是陌生的。从童山濯濯、黄土覆盖的地方向着青山绿水、蔓草丛生、细雨飘洒、薄雾蒙蒙、日光暧昧的地方迤逦而行,那种感觉简直温柔极了,温柔得你在升上一缕淡淡的忧郁的同时,感到每一个细胞都苏醒了。每一根神经在那时都变得格外敏锐,与窗外的雨丝风片交织成一片,一洗此前的迟钝和痴木,宛如看到了另一个别样的自己。那个时候的自己,分明可以随意地变成一首诗,一篇散文,婉约的那种,一挥袖,就是一句芬芳绮丽的句子,让你本人都感动得热泪涟涟。
就在那时,车辆从一个高坝上无声地走过,在它的旁边,是一道深堑,越过深堑望去,在那边略显低矮的平地上,几户人家紧紧地畏冷式地挤在一起。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房屋破旧,就像一个憔悴的老妇;袅袅炊烟升腾起来,融入那片屋顶浮着的淡淡的白雾中,一声嘹亮的鸡鸣响起,穿透云雾,肆无忌惮地亮了起来。我看得怦然心动,居然固执地认为,童年时看到的那个妇女,那个秀芝,那个许秀云,就鲜活地生活在那儿,用她们的执拗和干练、温顺和倔强,捡几根木柴过来,点燃了那潮湿和阴冷中的生气。
这几年,我去过好几次四川。与其他人不同,我不太喜欢去那些名胜故迹,我最爱去的,是那些县城的菜市场。只因为在那儿,能看到许多的已经渡尽劫波的许秀云。

当淋淋漓漓的雨持续地下起来的时候,从被洗过的马路迈过去,从那些低矮的、青翠的树下走过,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于是,不自觉的,心里会荡漾起一缕如潮般的温情;倘若被一个人看到,一定会注意到我丝毫掩饰不住的唇角淡淡的笑意。那儿的市场总是很宽阔,也很干净,卖不同东西的被有条有理地分割开来。我总是会从那一头走进,顺着卖菜的那几排悠然地逛过去,然后又从另一头返回来,顺着卖肉的那几排逛回来。时间充裕的话,我会来去逛几趟。蔬菜是青绿的,上面还沾着雨水,一片叶子像绿色的手掌,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引得我垂涎欲滴,真想直接拿过来生吃了;豆腐是微黄的,好像被烟熏过的那种,板直的平面掩盖不了内在的柔软;瓜果更是五颜六色,每一种颜色都泛着自然的光亮,映进眼帘,又投影到心里,那种生机能让你驱赶所有的阴霾。那种场景,往往让我想到许茂走进市场之时看到的贫乏和枯瘦。我最为关切的,当然是那些卖菜卖肉的。他们中间,女性居多。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么几个卖肉的妇女:她们就站立在四周挂起的“肉林”中间,手里操着刀,遇到顾客,利落地切肉,本来动作应该是很剽悍的,本来活儿应该是很油腻的,可她们分明又长得很漂亮,皮肤很洁白,这真是最为奇怪不过的组合。我就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许秀云的面貌猛然就浮现上来,然后我会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结果惹来一地诧异的目光。
最让我停足注意的,还是在外面的马路上雨地里摆放着蔬果瓜菜随意兜售的人们。他们中间,仍然是女性居多,大多就背一个筐,找到地方后,将物品整齐地放置在地上,然后蹲在那儿安静地等待着顾客。我见惯了那样的场面,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卖主大多脸上带着些焦灼和不安,但在她们的身上却看不到。我知道,她们仍然谈不上富足,但却是一脸的坦然。哪怕雨从树叶间滴下来,淋在她们身上,她们也不在乎。她们就那么安静地等待着,不时与周围的人说笑上几句。所有那些,都与我印象中的四川女子的性格行事是一致的。同样站在雨中,我真想豁开喉咙,大声地替她们对着并不多的顾客喊叫:“来买菜啦,多好的菜啊,来买菜啦。”
是那儿的山山水水,孕育了那样的女子,也滋润了她们的性情。但到底她们是怎样生长起来的,那空气中到底流播着怎样的质子,那土地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底料,我是不太清楚的。只是后来阅读到那个名叫桑格格的四川女子写的《小时候》时,在时而微笑、时而大笑中,捕捉到了些许因素。

就在坐在成都一个深巷中低陋的饭馆中吃饭的时候,看着蜀天雨落,然后情动于衷,昨梦前尘,纷至沓来,随手编写了一条微信:
我在成都,
喝着剑南春,吃着麻辣烫,
看着娉娉袅袅的美女穿街巷,
忽然想起年少时候的理想。
那时我想娶个四川的姑娘,
然后带着她去塞外牧羊。
当草原上的星光像牧歌一样撒落的时候,
我们的孩子会牵回一匹恶狼。
今天,我第N次沐浴着蜀地的阳光,
更有那穿过榕树的风,
在我的心底沙沙作响。
我忽然感到无比的惆怅,
我不知道,
是什么让我丢弃了最初的理想,
是什么让我没有娶到一个四川的姑娘。
又是什么,让我辜负了那匹恶狼
从此,一任它抱着生命的灰烬,
在苍茫的草原上无尽地流浪。
信息发出,招来一地笑声。在那些隐隐的笑声中,我举起酒杯,对着我童年时见到的那个妇女、《灵与肉》中的秀芝、《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许秀云,对着所有生活在巴山蜀水的女子,说了声“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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