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日本推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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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小说的定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有人颇为智慧地说:小说,就是要好看。这话深合我意。那么,所谓的“好看”主要包括哪些方面的内涵呢?

  首先,可能在于吸引人。情节跌宕起伏,能够牢牢地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大有非一口气读完不可的态势,这针对的是人的好奇心。其次,能够让人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小说反映世态人情,反映共通的人性,一方面能使读者满足对他人私密生活窥探的愿望,另一方面能使读者在阅读中找到另一个自己的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这就魅力十足了。再次,小说反映的大的时空背景,能够将读者带入他未曾经历过的时代和场景,换一个坐标,让读者深入其中,增广了他对生活和生命的认知,引导他的思想向着其他层面掘进,这同样是一种对隐密的向往的满足。还有,好的小说,能让读者产生同情和悲悯,愉悦和激动,让他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从而摆脱生活本来的枯燥贫乏,达到精神上的洗礼和想象中的暂时的超脱,这应该是对生命本来需求的尊重了。

  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衡量,那么,侦探小说和属于它麾下的推理小说,就很是好看了。它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最大程度地挖掘了人性的最深处,最大程度地刺激了感官,甚至在最大程度上实现了人天性中对冒险和探究的渴望。

  

  我读过许多的侦探小说,而接触最早的,情有独钟的,却是日本的推理小说。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周末,偶尔和表弟结伴而行,从家里出发到城里的学校去。到了城里,表弟才告诉我,表姐夫做手术,住院了,于是,我们一起去探望。到了医院,闲聊几句,便看到横置在表姐夫病床上的一本厚厚的几乎被翻烂的书。随意地打开,我便被深深吸引住了:那是一本日本推理小说的合集,全是精短的篇目,故事看上去非常精彩。此前,我与表姐夫基本没打过什么交道,让我开口借那本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忐忑好久,最终还是阅读的欲望占了上峰,在临走时嗫嚅着提出了当时看来十分唐突而冒昧的要求。

  表姐夫很大方,没有丝毫犹豫,将它“给”了我。我的那个时候和现在不同,苦于没书而不是苦于没时间和精力。住校,晚上又不上晚自习,除了做点“菲薄”的作业,没什么事可干。而且那本小说有着非凡的吸引力,很快就读完了。

  

  当时的感觉是这样的:小说的结构都差不多,先是写发生了某种案件,然后侦探出面开始调查,经过一个抽丝剥茧的过程之后,真相大白;人性有我那个年龄所不了解的阴暗面,被各种欲望所挟持之后,就开始为非作歹了,我的世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平静,我只是浮在这个社会的表层,至于它背后的波诡云谲,不去深入,是不会知晓的;急于知道真正的答案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抛弃了那个过程,也就抛弃了阅读这类小说的享受;虽然最终结局都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正义必定战胜邪恶,但许多的事情,却不能用这唯一的标准来作为量尺,它的背后隐藏着极为复杂的东西,有一些,往往不是用善与恶就能截然分开的,许多的罪犯,甚至值得同情;细节非常重要,破案者都是通过一些常人难以发现的细微之处找到线索的,不论怎样的犯罪,都会留下这样那样的漏洞。

  阅读的过程是愉快的,但结果却不太好。那些天,我老做梦。就是今天,那梦的内容仍然让我觉得奇怪。在梦中,我并没有去做一个眼光敏锐、思维缜密、逻辑谨严的侦探,而相反,却成了一个幼稚的罪犯,往往在即将遭到惩罚的时候汗湿重衣地醒来。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但不论怎么想,我那时都是一个胆怯、善良、单纯的孩子,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冲动,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般的侦探小说有一个不太好的特点,初次阅读,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探险旅程,但等到读完知道结局之后,再读第二遍,就成为一件索然无味的事情。我的第一次接触日本推理小说同样如此。读完之后,抽空走了老远到表姐夫的工作单位,将书还给了他。至今仍记得当时他眼中流露出的意外——他肯定认为这本书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那本书作为一个引子,影响是很大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推理小说情有独钟,就是今天也乐意去翻阅,就是拜它所赐。

  后来,已经忘了是通过什么渠道,我开始接触日本的推理小说大家。首先碰到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森村诚一。

  森村诚一的推理小说,我看到过的第一部,是他享誉文坛的《人性的证明》。与此前阅读同类性质的作品不同,这本书我是看过好几遍的。如今想来,原因可能主要在于他不是写一般意义上的犯罪,而是将犯罪置于广阔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之下,并且深深的挖掘了人性,所以,就有了反复阅读的必要。而这本书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令人感怀的情节:被害人乔尼一直记得童年的时候,他在日本驻守的父亲和母亲八杉恭子带着他在日本雾积山游玩,那时候亲情温暖,风光旖旎,一首关于草帽的诗歌,悠悠地亮了起来:

  妈妈,我的那顶草帽怎么样了?

  在那个夏日,从碓冰去雾积的路上,

  落在溪谷里的那顶草帽。

  妈妈,我爱那草帽,

  可是,一阵轻风将它吹走,

  那时节,我是多么懊恼。

  妈妈,那时对面走来一位卖药郎中,

  他脚缠藏青色的绑腿,手上戴着手套。

  千方百计想帮我拾回草帽。

  但终于没到手

  ……

  

  我的学生生活是单调的,我的住校生涯是恶劣的,外面的世界,对于我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伴随着那样的现状,伴随着那样的阅读,作为一座细雨飘洒、雾霭弥漫的山存在的雾积,随着它富有诗意的名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加上看其他推理小说而接触到的海浪扑打的黑色的海岬,成为两种最让我向往的异域风光。

  多年以后,我才有机会看到由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人证》。当时,我独自坐在电影院中,听着那深情的《草帽歌》响起,看着眼前的电影情节与书中的故事一一重复,想到那可能永远也去不了的雾积山,那永远也看不到的海岬,不由得热泪盈眶。

  《人性的证明》之后,我还看过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和《青春的证明》。其中《青春的证明》中的笠冈道太郎这个人物留给了我极为深刻的印象:一位警察为了保护笠冈道太郎而牺牲了,笠冈带着歉疚与他的女儿结了婚,因为没有感情,婚后生活极不美满。也许可以说,正是这个情节,让我开始第一次考虑关于婚姻的性质的问题。

  

  与许多阅读一样,对作品的真正审视,都到了很久的以后。对于森村诚一的推理小说也是如此。《人性的证明》这部对中国读者产生很大影响的作品,深入地看,其实是真正站在一位日本人的角度上看二战的。乔尼为什么被害?是因为他母亲站在自己身份立场的角度上,不想让人知道他这个混血儿的存在;她为什么会诞生这样的混血儿?自然是与一位美国大兵相恋的结果;为什么会与美国的大兵相恋?这就是由于二战造成的美国士兵驻守日本的原因了。就是那个侦探栋居,他的父亲,也是因为阻止美国士兵侮辱日本妇女而死的。被拍成电影以后,这种情绪更被无限放大。日本成为了单纯的受美国强势侵入的国家,而根本的原因,却被淡化甚至消弥于无形了。很显然,这种立场更能激起日本读者的本土意识和排外意识,也更能激发他们的对以美国为首的战胜国的仇恨,自然,对于日本军国主义所犯的战争罪行,那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就这个意义而言,森村诚一沿袭的,是日本二战后从上到下的坚持的教育原则——不能正视历史的现实。

  按我的阅读习惯,在喜欢一位作家的某部作品时,总爱把他其他的作品也找来看看。因为对这种思想的不满,对他的其他作品,也就没有那么热衷了。直到后来,偶尔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他写的一本反映日本七三一部队在中国东北所犯的罪恶的书,对他的印象才开始好转。伴着这种情绪,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一番他关于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反思的言论和受到打击后的坚持正义,渐渐地又对他尊敬起来。

  

  接着接触到的日本推理小说大家,就是松本清张了。我读过他的好几本推理小说,其中印象最深的,当是《点与线》和《砂器》。相比森村诚一,给我的感觉,松本清张的小说结构更为严谨一些,推理也显得更为缜密一些。最值得令人敬佩的是,他反映的社会现实更为深广,他对日本高层黑暗腐朽的一面的抨击显得特别强烈,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对底层的民众寄于深厚的同情的关怀。他笔下大都是一些挣扎在各种情绪和欲望中的小人物,那样的小人物的特点,在我们周围的人身上也能找到。于是,读他的小说,有时候就成为一种折磨:看到类似的性格特点在身边人的身上出现,就转而怀疑他会不会加重,会不会导致犯罪,这,应该是一种并不愉快的阅读体验。

日本推理小说的阅读,是断断续续地贯穿在我的阅读历史中的,只有出其不意地遇到了,还是会拿来读一读。只是越到后来,消遣的因素越大。也许是阅读的兴趣毕竟发生巨大的转变了,也许是关心的问题毕竟越来越深刻了,更应该是日本的推理小说作家有着很大的不同,后来接触到的作家,比如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左野洋、夏树静子、西村静太郎、东野圭吾等,很大程度上在追求感官上的刺激,只是以情节取胜,将我渴望了解的作为背景的日本文化和社会现实淡化了。这样,带给我的阅读收获没有了此前的那么大,读完留下的印象也就不深了。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通过小说,我们可以了解那个民族的历史文化、思想传承、精神世界、风土人情、生活状况等各个方面的内容。我的对日本的了解,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推理小说。随着对这类小说接触的越来越多,案情本身渐渐地隐退到了背后,而作为一个岛国的日本,就立体式地浮现在我的面前。那儿有被云雾笼罩的山峦,有锯齿般的海岬,有香烟缭绕的寺庙,有纸醉金迷的银座,有密集来往的列车,有民风淳朴的乡村,穿插于其间的,是抱着各种各样的情态匆忙行进的人。除了这种相对宏大的场景,在阅读过程中,那些生活的细节更是沁入我的脑海,一杯清茶,一道木门,一次招呼,一声呼唤,一曲和歌,仔细品味,都与我们的生存状况有着很大的区别,而正是这样的细节,让我真正地领略了那个民族的真实的生活情况,并且透过这些,捕捉到他们跳动的精神脉搏。后来,我阅读到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写的《菊与刀》,看到一些去日本留学的学生写的相关札记,都与我所想的极为合拍。我相信,如果我有一天能够登上那片土地,现实与我想象的差不到哪里去,毕竟,推理小说除去案件本身,大部分是写实的。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想到日本,我还是会下意识地想到早年阅读日本推理小说时带给我的略微带着抑郁和忧伤的片段,那些片段透露出来的精神气质,构成了我对日本的整体印象。受推理小说的影响,我在生命中最为苦闷的日子里,曾经试图写过推理小说。记得其中有一篇还写得颇长。但写着写着,就发生了捉襟见肘的情况——我难以将情节继续下去,我难以通过故事来反映我所不了解的现实,我缺乏构建那种波澜起伏、险象环生的小说的基本能力,于是,就在叹息中,将之付之一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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