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日常:《影观达茂丛书》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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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尼古拉的第三厅 首都书评

达茂旗,全称达尔汗茂明安联合旗,是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下辖的一个旗,地处中国北疆,北与蒙古国接壤。“影观达茂丛书”(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6年)如它的名字所示,是一套以影像资料为主记录达茂风土人情的书,丛书共有八册,分别是《马王巴拉图苏和》《两个会唱歌的老人》《温都不令:正在迁徙的村庄》《托雅的头戴》《蒙古族少年的回家之旅》《乌克忽洞的土豆》《哈萨尔的子民》《冬天:缺雪的都荣草原》。几十位摄影家们历经数载,从不同角度拍摄了达茂的人和生活。如果站在某种时兴的“摄影艺术”的角度,这些照片可能并无多少“艺术价值”,但在我看来,它们却回归到了摄影离生活最近的那层意义,这就是“拍照片”,不为宣传谁的丰功伟绩,也不为批判什么,只是为留下生活而按动快门。翻读这套丛书,让我想起家乡小镇,在我少年时,有位拥有一台照相机的“摄影师”,我们背后喊他“拍照的”,当面尊称则为“照相师傅”,谁家有婚丧嫁娶、远亲来访等“大事”,总会把他请来拍几张照片,酬劳是一餐便饭或一包香烟,甚或只是一句“辛苦”。我想,这位“照相师傅”注定不会留在摄影史上,却注定会留在人们的回忆里,因为他把最平实的生活以最平实的方式留了下来。
现代生活的节奏实在太快,常常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喘匀呼吸,终点就已变作了起点。于是,我们总是匆匆忙忙、争先恐后地从一个目的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但凡在某个地方稍稍多停留一会儿,就可能被贴上一张标签,读书读久了是“啃老”,嫁人嫁晚了是“剩女”……在连按人生快进键的当下,以平静的心情读一幅静止的照片,实在是再惬意不过的了,而当照片上的人和景还絮絮地向读者诉说着陌生而暖心的生活时,就更是如此了。

草原女性的坎坷与欢歌

八册书包含的内容很多,其中有不少属于草原女性,照片上的她们,不论是劳作、休憩,是欢喜、沉思,总让人在神情中读出一丝哀愁,而在这哀愁的背后,则是对生活的坚定和沉着,也许正是这些,成就了蒙古族女性在生活中的独特角色。正如《托雅的头戴》中所说,“无法预知上苍的安排,但平静地、勇敢地接受上苍赐予她们的一切,无论喜乐与哀痛”。这一册记录了达茂罕茂明安联合旗的7位蒙古族女性的歌唱与呼告,她们中最年轻的15岁,最年长的60岁。
60岁的是旭仁花,她跟一位活佛学过医术,虽然只有一个助产包,却接生了方圆几十公里几乎所有的孩子,百分之百成活。走在大街上,每个人的生命几乎都与她有着某种联系,面对这种诗人或许会称之为“神圣”或“伟大”的生命体验,旭仁花的感受只是“挺高兴的,就是挺高兴的”。摄影师为我们拍下了现在的旭仁花,也收录了旭仁花的家庭相册。
敖敦花今年57岁了,她的故事哀伤而刚毅,23岁时成了“酒鬼的女人”,32岁时,成了带着三个孩子的单身妈妈。她用唱歌挣来的钱,供养三个孩子完成学业,成了有知识的人,有成就的人,“或许是蒙古族共有的哀愁与坚定:无法预知上苍的安排,但平静地、勇敢地接受上苍赐予她们的一切,无论喜乐哀痛”。
17岁的阿茹娜生下来眼睛就出了问题,右眼球上有一片灰蓝色的阴翳,现在是小有名气的马头琴琴师,书中收录了一张她拉琴的照片,一袭绿色的袍子,双眼微闭,脸庞上扬,似乎在捕捉阳光里传递的上天的信息,如她自己所说,“我的心里是黑的,有一点点光,就想要让那个光更大”。
《两个会唱歌的老人》这一册的主角也是女性。她们是出生于1931年的双胞胎姐妹孟根其其格和乌日古木乐,也是目前内蒙古草原年龄最长的双胞胎姐妹。书中收录了两位老人的亲族谱系图,她俩养育了十八个子女,现在已是五世同堂。“蒙古族人天生能歌善舞,从小开始,歌声始终伴随着他们。不仅酒桌宴席上要唱,在婚礼、迎宾、送行等场合之外,还有很多领域都有特定的题材和曲风。身边的一切山、花、草、树、湖、生命皆可入歌,其中歌唱母亲的题材尤为众多。”在这对双胞胎姐妹的人生中,更是从未停止歌唱。“我们姐妹俩都爱唱歌,随时都想唱,干活唱、放羊唱、养育孩子唱;高兴唱,不高兴也唱;年轻时唱、年老了还唱;我们自己唱,我们的孩子也唱,我们的歌会一代一代唱下去”。“我们最爱唱的一首歌,是关于清澈的湖水的。意思是在一个清凉的湖畔边,雪白的羊群把整个草原都铺满了,漂亮的姑娘坐在那里看见羊群那么自由地在草原上,特别高兴。”在两个老人的故事中,我们读到草原上的歌声在民间歌手中流传,以及歌声中那些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心灵。

残简中的人生与世界

“影观达茂”的策划者和作者群的视角都很独特的,书中除了收录摄影师的作品,以及历史老照片外,还有不少残纸断章的私人档案,写满了凡人心事。在《蒙古族少年的回家之旅》这一册中,我们读到蒙古族的少年对自己民族身份和文化发自内心的喜爱,他们外出求学,了解这个世界,又回来建设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些残简片纸,在日常生活中俯拾皆是,但就像它们所承载的瞬时心情那样,大多已随风消逝。幸得有心的摄影家将它拍成照片,编织进其主人心灵世界的图景中。这样,它们才得以静静地躺在书叶之间,当我们用心翻读时才不经意地出现在眼前,袒露出一颗颗年轻而敏感的灵魂,怎不令人顿起米中得谷般的欢喜呢。
人生的残简值得检视,历史的断片同样需要蒐集。《冬天:缺雪的都荣草原》记载了一个故事。1960年前后经济困难时期,上海孤儿院粮食和奶粉匮乏,康克清向内蒙古自治区的乌兰夫求援调拨一些奶粉。乌兰夫建议不如把孤儿接到内蒙古来,交给牧民抚养。周恩来认为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于是,历时3年,江浙沪等地3000多名孤儿来到了内蒙。格日勒就是其中之一。现在的格日勒已是一个地道的蒙古族妇人了。她已经拥有了一种完全属于牧人的气质:沉默如山。她的全家福更加生动地表现出这一点,在这张充满喜庆的照片中,格日勒与周围的蒙古族景致完全融为一体,毫无违和之感。《哈萨尔的子民》这一册则更具人类学或民族志的意味,更加直接地触及草原文化的精神脉络。哈萨尔祭祀传承四百多年至今,被称为“蒙古族文化的活化石”(图5)。它和成吉思汗祭祀属于同一规格,同样重要。今天,哈萨尔祭祀既是一项民俗文化活动,又是一项宗教活动。同时,哈萨尔作为国内三分之二蒙古族的祖先,对他的祭奠也是祖先崇拜。这项活动展示了蒙古族的饮食、穿着等日常习俗,也展示了萨满教这一蒙古族古老的宗教,在祭祀活动中敬献的蓝白色哈达所象征的蓝天和白云就是蒙古族自然神灵崇敬的表现。

摄影如何介入生活

照相机是人眼的延伸,取景框则既限制又表达了人们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摄影在今天真的成了动动手指头就能办到的事情了。而“影观达茂”这套书让人们反思,摄影到底该拍什么,或者说,摄影如何介入生活。丛书的总编陈小波说,希望我们配得上达茂草原上微小而不屈的灵魂。他还说,“我们不要什么影像——不要红美光亮,不要老少边穷;不要视觉冲击力;不要简易粗陋浅鄙;不要故作深沉、矫揉造作;不要费解、不要虚浮”。“我们需要什么影像——达茂独有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生命状态;草原文化的传承与继续;牧民独有的精神气质;大豪迈下的大孤独,英气外表里的苍茫内心;和草原一样平静、老实、苍茫、素朴的照片;尊重当代阅读的照片;与时间的应和中会自己说话的照片;全人类呼吸与共、歌哭与共的照片;有诗意的照片……”。
按我的理解,这些照片的作者希望展现的是一种神圣的日常。应该说,这一理念在“影观达茂”中得到了较好的贯彻。在书中,我们可以读到镜头交错而成的不同视角,但却极少被摄影师表达的欲望所打扰。《马王巴拉图苏和》的摄影团队历时14天,拍摄了影像素材近500G,完成了口述和访谈12万字。从巴拉图苏和本人的口述中,我们知道:他为了多挣钱供妹妹上学,放弃了上学机会,和爸爸一起放牧;他一年四季穿马靴,一年要穿掉3双马靴;一般夏天早晨5点多起床,冬天6点多起床,第一件事是赶马,回来喝早茶,接着放牛放羊,挤牛奶、喂羊羔,打扫羊圈、牛棚,中午不吃整顿饭,稍微吃点炒米之类的,晚上才吃一顿饱饭;生活中不能没有奶茶,煮奶茶不能少了牛奶、茶和盐。我们还知道:这位被称为“马王”的老人会给马扎针治病,他选马的三个标准是“忠诚、善于交流、长相”;他的人生信条是“再苦也要笑”。而从他老伴哈斯高娃的口述中,我们知道:她怀孕时,马王看着她的大肚子也会说些好听话。从他女儿娜荷芽的口述中,我们又知道:马王给女儿从马群里挑了一匹小棕马,特别乖,没有怪脾气。多维的照片构建出类似于“罗生门”的话语世界,只是这个“罗生门”中没有欺诈和谎言,有的只是人性和真情的传递。
我以为,摄影应该介入生活,但不应把镜头当做剪裁、拼贴现实的剪刀,摄影师与其用试图用某种观念俘获生活,不如把自己深深地浸入生活之河,与之浮沉。其实,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以艺术的手法回应内生于生活的宏大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本来就在生活之中,是每一个担当现实生活的血肉之躯无法逃避的。“影观达茂”在这方面也有所表现。比如,《冬天:缺雪的都荣草原》讲述了一个断裂与弥合的故事,把游牧文明和现代工业文明之间的间隙以图像所特有的直观和冲击展露给世人。随着现代工业文明的扩张,传统游牧方式在有的地方被摒弃,那么,定居之后的游牧人在都市和牧区之间何去何从,如何确定自己的身份呢,这正是每一个草原人和关心草原的人无法回避的。《温都不令:正在迁徙的村庄》则告诉我们一个“迁来”与“离开”的传奇。温都不令,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高处的山湾子”,这是达茂的一个村,当年走西口的移民们曾在这里聚集而居、生息繁衍。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清楚自己的血脉出处,“宁四的祖籍是宝鸡陈仓,由他爷爷那一代从陕西迁到这里;老武的祖籍是山西宁武,到了他这儿已经是第五代。”今天,在中国社会人口大规模流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变中,温都不令又成为迁徙链条的一环,不过这次不是迁入而是迁出,村民陆续搬离这个地方,留下来的居民只剩47户。在这个意义上,《冬天:缺雪的都荣草原》《温度不令:正在迁徙的村庄》和前面提到的《蒙古族少年的回家之旅》三册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照和呼应。多少让读者有些遗憾的是,丛书对此似乎缺少线索性的主旨论述,这让八册书之间的粘性不足,成了一袋各归各的马铃薯。
说到马铃薯,中国是世界土豆的主要产地,内蒙又是土豆的主产区,而达茂的土豆更是享有盛誉,还召开过“全国马铃薯种植现场会”。“影观达茂丛书”中《乌克忽洞的土豆》这一册最有趣味,如果用网络的语言,这一册或许可以改名为“一颗土豆的马背之旅”。而土豆在达茂也有个富有地方风情的别名——“牛羊肉伴侣”。伴随着摄影师的镜头,我们看到了来自异国他乡的土豆在内蒙的播种、收获和窖藏,以及为了给土豆“喝水”而人工增雨的图景。当然,更重要的是土豆背后那些辛勤劳作的人们,“从早上七八点钟到晚上七八点钟,收土豆的人们要在地里干一整天,午饭也在田间:方便面、馒头和开水。”收完土豆,又一大清早起身,把土豆运到城里。于是,我们不但看到了土豆的生命历程,更看到了人情,正如书中所言“我们想请大家一起来分享自己和土豆的故事,因为食物不只是饱腹,食物里有乡愁、亲情和友情。”确实,不仅土豆,这一套名为“影观达茂”的书所真正关照的,又岂止达茂,更是人情冷暖、世道人心呵。
(本文原发《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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