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顾城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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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顾城的诗》

文|思

2021年农历新年,《顾城的诗》这本诗集是陪着我跨年的。无论如何,中国现代诗绕不过顾城,开始,我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只想随便翻翻,直到《花雕的自语》出现了更复杂的想象,才正二八经欲进入顾城隐秘的精神世界。毕竟,前面是他孩提时代的瞬间灵感、涂鸦之作,虽有意趣,但不需要什么阅读挑战,而且,触发孩童诗趣的开关,一个成人也无法建造和模仿。诗集开始的诗里,展现的是孩童和少年对世界的幻想:云朵、花儿、奔跑的鹿,小小少年渐渐长大,诗里多了一个她,影子,追踪,希望与失望,患得患失,欢笑、失恋的泪珠儿相伴。再后,有了与更多更大社会的关连,观察描摹、情感体验、自主思考,像一副扇骨,将成熟而完整的人生带动起来,直至,诗歌成了一个诗人的精神史。

其实,顾城的有些诗结构非常简单,不需要你去再三琢磨,一种纯洁的内心与想象自然会打动你。他写了一些像歌词的诗,比如几个诗节,每个诗节最前面第一句字词是一样的,读者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音乐结构,相同的旋律要来了,他用三四五节这样的旋律组成他的诗。比如《我知道了什么是眼泪》里的反复吟唱。顾城深受西班牙诗人洛尔迦诗歌的影响,看到这种复调,我们就会想到洛尔迦的《深歌与谣曲》。顾诚的诗歌如此纯净,与洛尔迦的“哑孩子在一滴露水里寻找声音”带给我们的美感如此相似。

当然不尽是这一类诗。1980年,24岁的顾城写下了许多诗,也是在这一年,他的诗变得日趋复杂,他要处理更多的情感经验和想象,熔炉与一首诗中,诗艺比之前开始复杂化。不再是单一的、纯净的片段,更多的形象、更复杂的感觉、更多世界元素的碎片散落在诗行里,显得壮阔,诗歌展现了他情感酝酿的过程,成一种浓缩的渐强音,我们想它会爆炸,但是,没有,许多诗歌的结尾,顾城却给了我们一个让人难以预料的转折,意蕴深藏,所以这是真正的诗歌表达方式。

读顾城的自传体小说《英儿》片段非常震撼,还有父亲顾工对顾城少年生活的回忆文章,想到文学与现实的反哺、反差关系,都让人心口十分添堵。看了一些关于顾城的网上视频和文章,有谴责他的,有同情他的。站在顾城、妻子谢烨和情人英儿各一方,人们各执一词,偏爱的继续偏爱,仇恨的继续仇恨,指责的还在竖着中指,喋喋不休,热闹非凡……人们说,纪念一个诗人最好的方式是读他的诗,所以先按捺我们评说他人的表达欲,慢慢来欣赏顾城的诗,细细体会他敏感、细腻、颤动着的内心世界吧。

1,童年

我特别喜欢《十二岁的广场》这首诗。十二岁的顾城,他永远干净良善的目光,永远那么善解人意,对每朵小花、每棵小草,和每个卑微生灵都体贴入微。他喜欢穿一件磨掉了色彩的旧衣裳,隐于无形,这让他轻松舒服,也许更多是怕打扰了这个喧嚷而又永远似一幅静物画的世界。顾城的世界容纳万物又不惊扰它们,像一道观察和感受世界的目光,穿过广场,越过人群,还有屋檐和峰峦,送去白鸽和燕子的祝福。但这首诗里又有“少年老成”、“未老先衰”的心境和味道,因为深知苦难对美好人性的破坏,对人格性情的磨损,以及人们放逐自我的习惯……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诗人有一颗敏于世事的心,他说:

“我的头发白过

我到达过五十岁

读过整个世界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夜和刚刚亮起的灯光

你们暗蓝色的困倦

出生和死

你们的无事一样”

《暗示》一诗有六节,我尤其钟爱三、四、五节,感觉妙极。很难说清诗人要表达的是什么,你只能依稀感觉一种情绪的围绕,一个早熟的孩子,在风中站立的孤独童年,从黑暗的窗户观察世界,一双眼眸幽深幽深,过早熟知了世界的疼痛,郁郁寡欢,却又学会了在诗歌里、在炊烟里、在云朵里将自己变得轻盈,学会了画下那些所见,又行云流水般远去,不需要再为世界注脚,当然,这世界的质地于他,还是偏坚硬和苦涩的。尽管诗画给了他自我疗愈,但永远有一幅背景画:一张小床伴随一个孤独的孩子。诗人一再回返到那最初的印象世界,似乎每与自己重合一次,又是一次舒展释放。艺术之旅有时或是:行过万水千山,回到纯洁的原点。

在《很久以来》一诗里,顾城再现了一个孩子在又甜蜜又痛苦的世界里如何成长,幸存下来,奇怪的是,世界多灾多难,但大多数孩子都会长大成人,因为对美丽的生命有一种天然的向往挽救了我们吧,顾城写道:

“很久以来/我就在土地上哭泣/泪水又大又甜/很久以来/我就渴望升起长长的,像绿色植物/去缠绕黄昏的光线/很久以来/就有许多葡萄/在晨光中幸运地哭着/不能回答金太阳的诅咒/很久以来/就有洪水/就有许多洪水留下的孩子。”

顾城曾说:“由于渴望,我常常走在社会边缘。”继而又说:“洁净的色彩抹去了闹市的浮尘,使我的心恢复了自己的感知。”这色彩就是他的画儿(他自幼自习画画),他的晶莹透亮的诗歌童话世界,他那自制的、引人注目的、戴在头上的高帽,这些,只有这些属于自我创造的东西,才让他在令人窒息的现实世界获得一丝安全感和自由感。再读《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还是非常感动,为诗人纯净的心灵,它与现实格格不入,相距甚远,也许顾城一生生活的幸福和悲剧都可在此诗中找回源头和答案。你细细聆听诗句背后的每一个声音,它们如此无辜,纯净,要求完美,却又被现实击碎!这首流传甚广的诗,是顾城25岁写下的早期代表作。

顾城的一类诗,是写童话般的童年,与大自然相融无间,生长出的童性,那些无忧无虑的美好的消逝,童年像旧日的小木船被遗弃在岸边,诗人在另一岸垂泪怀念,他不甘心,他要使用魔法,用诗歌把昔日明丽清新的动人色彩永远摹画在纸端,还复现他那露珠般晶莹的想象,让每个读者像一个小人儿住在一粒露珠里,做绿色的梦。我们说,某方面看,顾城是一位童话诗人,的确如此。“最好是用单线画一条大船/从童年的河滨驶向永恒/让我们一路上吱吱喳喳/像小鸟那样去热爱生命”《童年的河滨》就表达了这种愿望。

2,少年

在《感觉》一诗里,万物一片死灰,只有雨中走过的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我们知道顾城从小自学画画,写《感觉》一诗也许用上了绘画观察法,一名画者对色彩有意识训练对它的敏感度,而后,这渐渐成为他自然而然观察和感受事物的习惯方式。又或者某些人对色彩、线条、声音等有天生的敏感,于是他如饥似渴要复制和创造一个艺术世界,用音乐、绘画、戏剧、文学或别的什么形式。

绿色!绿色!的确,顾城很喜欢绿色,几首诗里都选择了绿色,我曾调皮地想把它们换成蓝色或粉色,结果还是觉得绿色——这属于大自然的色彩,能带给人永久安宁,似乎更妥。顾城在另一个地方,《寄海外》一诗里写道:“在彼岸继续铺展着绿色的思情/我也是绿色的。”可见,顾城是多么钟情绿色,藏于绿中,遁入绿的葱茏,愿把自己置换成绿的色彩,思绪是绿的,身体是绿的,他俨然是一棵草或树,背后或透露出一位诗人作为自然之子的无意识。你看,漫山遍野的绿!毫不声张、无边无际的绿,生长的绿,绿的笑,绿头发,绿的腰,那也是洛尔迦的颜色,那是我、那是我、那是我啊!说到颜色,想起帕斯捷尔纳克的一首诗《邂逅》,女主角在冰天雪地里款款而来,那大衣和头巾是什么颜色?好像没有描述,天地一片白茫茫,只有她秀美的身影和面庞,她咀嚼着潮湿的雪的凝眸,像一位从天而降的精灵。

喜欢《港口写生》,我试着追溯原因。试想,一个年轻人背着画夹,来到熟悉或陌生的海滨作画,大海的宽阔,海湾似一弯月牙躺在大地边角给他一幅远视图,这是一个人来到一个地方浮光掠影的总览印象。画画当然要观察细部和细节,于是港口的一切可见之物都缓缓进入少年的视野中:船队、尾灯、锚链、露珠,还有少年(或是自己,或是另一位少年),水鸟栖息,大鹅展翅,帆樯甲板,想象中的海草铺成的绿色海床,带着尖刺警惕周围的海胆,这些都是码头的普通景物。有意思的是最后两节的转折,提升,诗人从栖息海洋的生物进入了事物内部的思考,形而上的思索:

“在这儿休息的灵魂/总缺少失眠的痛苦/甚至连呼吸的义务/也由潮汐履行/它们都不是少年/不会突然站起/但如果有船队驶过/也会梦见鸟群”。

的确,这些低等动物,只是随波逐流的软体动物,它们没有思维,不能自主思考决定自己的行程,命运随潮汐而动,诗人将它们与少年的自主和自由比起来,怜悯着它们,又庆幸自己身为人类。最后一句“但如果有船队驶过/也会梦见鸟群”,这一下又还给了低等动物以灵魂,人的惯常思维遭到否定,谁又真能确定动物们没有记忆或思想?这只是人的揣测吧,诗歌就这样把每一个生物的性灵还给它们,让人们重新思考自己的思考。另外最后这句诗也影射了某些记忆永不磨灭的信念,包括诗人这次观海写生的难忘经历,以及人们所经历的对个人或集体而言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重大事件。

《门前》是脍炙人口的一首诗,大多数人只记得前面一部分,那经典的诗句“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感动我们的是这首诗里刻画了一个十分单纯自然的意境,也许现代人心绪芜杂,十分渴望这种单纯的小美好吧。我们感知到阳光温柔、草结种子、风摇叶子已然足够,我们的心向阳光明,不矫情不扭曲,心律随自然节奏摆舞,合为一,自然景象不会伤害我们,置身其中,我们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完完全全浸润,享受其中,何况诗里还隐隐绰绰有一个她陪伴,也许这美好就是拜爱情和她所赐呢!

曾经一位友人说,发现一类诗歌的写法技巧,就是抽掉繁杂,突出一种简单、纯美的意境就可以了。的确,世界元素那么多,我们择取一二(如一片风景或一块物质)让人用心去感受,只因现实生活紧张纷繁,读这类诗让你领略到美与放松。这当然只是其中一类诗,恰恰相反,还有些诗歌表现现代生活的复杂性、人性的纷繁欲念,以短小体裁创造出史诗般的容量。我觉得简单或复杂并不必要分优劣,因为它们都反应了我们生存的节奏感受,我们心理的时间,有时快得掉脑袋,有时慢得我们以为自己是植物人,人在这两极飞奔,只要诗歌能反应我们的存在真实,加上想象力的抚慰,这已不易了!

3,成长

顾城也写了一些成长生活中的片段。《懂事年龄》一诗里显出某种暧昧,一个成长中的懵懂孩子,性别意识在增强,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女性的夏天、大榕树一样毛森森的男人”两个醒目的意象并置,还有“火焰的手指”,食堂里男人们敲着木筷,就像任贤齐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关于恋爱、情事,还只是远观的年龄,无论如何,是与自己有距离的,不想防碍也不想靠近,那属于大人,属于奇怪的生物群,我经过,只是有所意识。这首诗非常准确地刻画了一个孩子在成长中感知大人世界的心理,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外界印象又给了他强烈暗示,启动生理节拍按扭,加速他成熟。我们不都是这么成长的吗?

《懂事年龄》

所有人都在看我

所有火焰的手指

我避开阳光,在侧柏中行走

不去看女性的夏天

红草地中绿色的砖块

大榕树一样毛森森的男人

我去食堂吃饭

木筷在那里轻轻敲着

对角形的花园

走过的孩子都含有黄金

1984年3月

读《窗外的夏天》我们会哭,为那逝去的少年时光和美好,为那什么也不大懂的夏天的去而不返,那时,我们不懂时光流逝的真正涵义,时间是一支一往无前的箭矢,那时白日悠长谁也不会在意,那时,我们“只知道,梦会飘/会把我们带进白天/云会在风中走路/湖水会把光亮聚成火焰/我们看着青青的叶片”。那时,“墨绿色的夏天波浪起伏/桨在敲击/鱼在分开光滑的水流”,但突然有一天,我们发觉“红游泳衣的笑声”再也没有飘来,已离去很久,一切竟然那么远了!遗憾而又欣慰的是:“那个夏天还在拖延/那个声音已经停止。”

顾城曾为离家(出嫁?)的姐姐顾乡写过一首诗叫《铁铃》,在诗中,从顾城的语气判断,小时候,他是霸道的弟弟,有时蛮不讲理,威吓姐姐后又常常乞求原谅,他们还为关不关炉门打架,事末姐姐总赞美顾城的疯狂,顾城为了获得钦佩,还吞下过一把石子。他的成绩一塌糊涂,会嫉妒整日与姐姐玩的女孩子,憎恨她们。一起捉蝌蚪的日子一去不返,时间如梭,正如顾城在诗中说的:

“节日是书笺,拖着细小的金线/我们不去读世界,世界也在读我们/我们早被世界借走了,它不会放回原处”。接下来是可预知的怀念了:

“白天像手帕一样飘落,土地被缓缓挂起/你似乎在远处微笑,但影像没有声音。”之后顾城又不得不接受事实,勉强安慰自己,“一切都在走,等待就等于倒行/为什么心要留在原处,原处已经走开/懂事的心哪,今晚就开始学走路/在落叶纷纷的尽头,总摇着一串铁铃。”人有悲欢离合,想想也只是闭上眼睛,让泪水无声痛流。

3,自然哲学

在《季节·保存黄昏和早晨》和《就在那个小村里》两首诗里,顾城又建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世界。说“童话”并不太准确,应该说这个世界是从大自然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属于青草、树木、溪流、云雀、阳光和风的,靠人的徒手辛劳建设的世界,没有工业侵扰,是一个“遁世”乐园。顾城在许多诗歌里表达了这种近乎“乌托邦世界”的向往,从他幼时随父母被下放在青岛荒凉农场上的狂喜,与父亲在农场白天欢快喂猪、晚上一起编织星星的诗歌,到后来去新西兰杳无人烟的激流岛定居,都是有迹可循的线路:童年经历是原型,以至于成年后,他应随那个“乌托邦世界”的召唤去激流岛开垦,植种,与自然相亲,都是对心中理想生活模式的追寻。我们试读《季节·保存黄昏和早晨》诗里的句子体验一下:

“多少年了,我始终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我造了自己的房子/修了篱笆,听泉水在低语时睡去,紫花蕊间有透明的脚爪/我感到时间变得温顺起来/盘旋着爬上我的头顶。”

写小村庄的诗里又说:“我们喜欢太阳的村庄/在你的爱恋中活着/很久才呼吸一次/远远地荒地上闪着水流/村子里有树叶飞舞/我们有一块空地/不去问命运知道的事情。”

我们常常被顾城诗歌里如此纯净朴素的世界打动,一边呼吸着他的呼吸,向往着他的向往,但我们一边又接受了并享受着工业文明提供的便利。但时代又有所不同,八十年代,距今已四十年,经济飞速发展,工业车轮滚滚向前,我们已然习惯了城乡的割裂,自我的分裂,那时我们的农业社会求变,求翻身,求巨变,不像发达国家那么强烈要求“绿色家园”、“绿色和平”,我们不大考量工业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这些“遥远的事”,也许对破坏估量不足,才能挺而走险,我们且拭目以待。我们称顾城为童心未泯的“童话诗人”,已自认与他相距甚远,甚至有不曾意识到的自惭形秽……梦终归是梦,我们比他活得更现实且容易……所幸,文学世界里还保留着我们回归梦的精神通道。

在《路》一诗中,顾城表达了对工业社会明显的厌恶,他自比为一条承受重压的路,称那些重镇和新城为“瘤的吮吸”,而绿色,绿色才是他心中永恒的颜色,最后,这个被工业破坏的死亡象征是“几束干枯的车前草升向天庭。”顾城曾在1984年的一个访谈里说:“我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可见他多么怀念在农场自由奔跑和畅想的生活。顾城在另一首叫《内画》的诗里,不无遗憾地说:“一个世界的镜片/我们从没有到达玫瑰或者摸摸大地的发丝。”而在《自然》一诗里,诗人更直接了当,他写道:

“我喜欢一根投出的长矛/一棵树上的十万片叶子/大地密集的军队/他们在狭长的路上露出脸来/沉甸甸地晃动着鸟巢的旗帜/这就是生命失败的微妙之处。”

这首诗有多重理解,一种理解,相较于自然,人活着就是一种失败,那他就是自然至上主义者,另一种理解,那鸟巢的旗帜无论如何也是徒劳生命里的果实吧,这又有向死而生的意思呢,这一下又与存在主义重合了。当然我更倾向后一种,我要说的是,诗歌就是这么微妙,居然可以做相反意思的解读。

顾城也写了一些纯粹描摹景物的诗,好像是做一些小小的练习,用了清新的修辞,出色的想象,个别句子十分出彩,比如在《南国之秋》的三首诗里,有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的描述:

“秋风抚摸着壁毯/像订货者一样认真。”

“有朵晚秋的小花/因温暖而变得枯黄/在火焰逝去的地方/用双手捧着灰烬”。

“噼噼啪啪的水花/使蚊子感到惊讶/它们从雨中逃走/又遇到发颤的钟声/至今在铁棍之间/还扭动着一种哀怨。”

“我要在最细的雨中/吹出银色的花纹/让所有在场的丁香/都成为你的伴娘……我要像果仁一样洁净/在你的心中安睡。”

又比如,《都市留影》共由四节诗组成,运用了印象派手法,画了一幅简笔画,却也令人印象深刻。“在烛火和烛火之间/亮着残忍的黎明/整个帝国都在走动/都在哗哗地踏着石子/头盔下紧收着鼻翼。”

黎明来临,世界的真面目渐渐显现,为了讨生活,为了心头的欲望,奔忙的脚步声踏成一片,像铜鼓敲响,脸上挥之不去是的是人体的应急惯性:醒来即上紧发条的紧张感,表现了现代都市的忙乱生活。还有一节诗也让人惊艳:“我在桥上弄鞋跟/防止道路脱落/春天在桥下/不高,唇不红/口袋里有去年的酸果。”是表达对时间逝去的惋惜吗?或者是怀念一段去年春天的旧情?总之,这种模棱两可是诗歌文本向解读和想象力敞开的趣味,语言非常清新,主体客体置换,隐喻修辞,妙不可言!

《分布》是一首想象奇特的诗,读者会震慑于诗人在街灯下行走,看着自己的影子偶然获得的灵感,及其丰富的想象力。我挺喜欢其中几句:“影子从身体里流出/我是从一盏灯里来的/我把蟋蟀草伸进窗子/眼睛放在后面,手放在街上。”前面用了视觉错误,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孩子们常常这样写诗,因为他们不懂许多事理和常识,想象力不会受到拘束,所以说诗人还保持着童真的一面,或者说诗人的观看角度是特别的,而一般的人被生活经验禁锢,丧失了这种能力,和打量世界的新眼光。由此,我们常说,诗歌解放想象力,扩大着我们的视野、想象和情感体验。

4,倾听,感受,成人世界

顾城还写过一首《倾听时间》的诗,这是诗人聆听报时钟声时产生的恍惚感觉,呈现的是他丰富的幻想世界。开始,第一记钟声敲击,他感觉生命的富足,充满感恩,他有温暖的家,那些花朵、诗歌和火焰。继而钟声再次响起,他又感觉到海水自由地漫溢、歌唱,他说:“我喜欢靠着树静听/听时间在木纹中行走/听水纹渐渐地扩展/铁皮绝望地扭着/锈一层层迸落/世界在海上飘散……”

随着钟声震落现实,人的想象越来越虚化,旧的世界旧的自己如铁锈剥落,没有了昨天,只有此刻,绝对宁静,住在时间之中而又意识不到时间。总之,钟声一声接一声敲击,想象如云气在蒸腾飞舞,当然,时间里也住着晶莹的痛苦,像透明的树胶胀满。时间——一支会嘘气的枪,像猎狗一样跟随,时间也轻盈如羽毛,把心碾压得很簿很簿。随着最后一记钟声的敲响,在空气中弥漫、扩散、消逝,那只猎狗将叨着的木板丢开,愈趋愈远,钟声与想象分离,悠长的幻想之旅落地……

顾城还有一首讲时间印象的诗,题为《许多时间,像烟》,他写道:“有许多时间,像烟/许多烟从艾草中出发/小红眼睛们胜利地亮着/我知道这是流向天空的泪水。”这是讲时间红着眼睛炫耀胜利,我们已被打败,似乎一切都有点晚了,港口停泊着无数被弃的小船,“许多失败的碎片在港口沉没”,是的,“有点晚了,水在变成虚幻的尘土。”但是,如果我们丢掉时间概念,不去意识到它,所有过去(经历体验)将笼罩在一片奇特的光雾中,恍惚觉得:“没有时间的今天/在一切柔顺的梦想之上/光是一片溪水/它已小心行走了千年之久。”

也许对于时间的敏感,顾城就会特别去观察老人,就像一个年轻人要预知自己的未来,而迫不及待去搜集可能素材,作为想象的蓝本。顾城1982年写过两首《老人》的诗,着实令人惊叹!老年人那种形单影只的孤寂,在炉火中勉力回忆青春或家人,又被头脑的昏昏然打败,屈从于身体不济的枉然,或纵是回忆已枉然的自我劝勉,都刻画得非常细腻动人,最后:

“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回想/让时间在身后飘动/那洁净的灰尘/几乎触摸不到。”或者,把一个旧铜壶放在火上,“干枯的树枝在相互抚摸/唱着:把阳光还给太阳/每一次倾注/都使灰尘翻腾/多好哦,多好/死是暖和的/台阶是危险的/所有人都爱过一次/醒来,并不奇怪。”

相似的,还有一首《暮年》也写得相当精彩,一开场即是一位木匠老人回忆亡妻的画面,她娇妍的青春,她与另一位铁匠的纠缠,两个男人喷着热血打斗的场面,这一切都远去了,妻亡子散,而今,木匠老人独自走上平台回忆过往:

“妻子/已被黑丝绒覆盖/墓地并不遥远/它就悬挂在太阳旁边/回忆使人感到温暖/日蚀后/嗡嗡逃走的光线/使人想到/一个注满土蜜的蜂巢”。是的,一切并不遥远,一切又遥不可及,“南风断断续续地哭着/稻束被丢在场上/稻束被丢在场上/阳光在松松地散开。”

这是一首极具叙述故事的抒情诗,写时顾城才26呢,如此明了老人们的心境,这种传神的代入感是一个好作家的必备品质吧。顾城还在《东方的庭院》自称一位老人呢!这名老人有一天,聆听邻墙幼儿园传来的各种声音,像一个饥渴者吞下广播、台阶、孩子的拍手声、葡萄藤和铁栏杆、蜘蛛丝与蛤蟆等一切可见之物,似乎要跑回去居住在童年里面,把一名老人的心境刻画得栩栩如生,他感觉并相信:“生命和云朵在一个地方/鸟弯曲地叫/阳光在露水中移动/我会因为热爱/而接近晴空。”

这种切身的代入感,还在另一首名《佛》的诗表现出来,这一次,顾城化身一尊佛像在说话:”我穷/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痛哭/我的职业是固定的/固定地坐在那儿/坐一千年/来学习那种最富有的笑容/还要微妙地伸出手去/好像把什么交给了人类。”

佛怜悯众生,顾城怜悯佛祖,也就是怜悯着人类,所有人都疼痛,世事无解。但佛还在工作,我们也还在苟且,诗人继续书写也还是具有某种意义吧。说出就有了某种效力,就像克尔凯郭尔说除了“旁骛”和“习惯”支撑着人活着,否则还真是一片荒芜呢!的确,许多人浑浑噩噩,并不大清楚活着的意义,自然,心中就了无信念了。克尔凯郭尔是严格的宗教徒,他相信宗教道路是人类精神提升的道路。

生命短暂,死亡是亲兄弟,人们生如蝼蚁忙忙碌碌,自知或不自知自己在这循环过程的位置,顾城都尽收眼里,在《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他写道:“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人们走来走去/他们围绕着自己/像一匹匹马/围绕着木桩。”尽管围绕自己常常有效,但“木桩”却是世界的定律,受更高法则支配,无论如何你绕不过。庸庸碌碌的我们,是不是很有同感呢?

5,爱情

当然喽!爱情是顾城诗中另一亮点。《早晨的花》仅仅是写花吗?恐怕不是,有点让人羞羞的是,似乎也写巫山云雨,男欢女爱之事,不过写得太美了,那种轻盈,如花朵中摇曳的轻盈,如木盆在大海里晃悠,那个女主角,那幸福得颤栗的人儿,她在用花心歌唱,她用花心鸣叫,“细细的舌尖上闪着蜜水/她用花心鸣叫/蜂鸟在我耳边轻轻啄着/她用花心鸣叫/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哇,空气沉醉在爱情的汁液里发酵肿胀,“远处是孩子,是泡沫的喧嚷”,世界是浮沫,是形而上的远端,唯有感官,唯有感官和你我存在……

顾城有两首写爱情与女性的短诗,让人怦然心动,两首诗主角都是女性。《小旗》是一首情诗,写得韵味无究,细细品味吧:夜色,她,灯和影,在或并不存在的麦穗在悄然成熟,“别人都看太阳去了, 我看她身后的夜色。”《试验》或写的是一位颇有魅力的中学女教师,她把美丽的青春献给了实验室的教学事业,她可能健谈活跃,爱笑,点燃过男孩们心中的火焰,这首诗也写得意味无穷,能用语言清楚解释的就不是诗了,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抄下它们吧:

《小旗》

我们一直在歌唱

没唱完你就睡了

我看她身后的夜色

别人都看太阳去了

全体集合去看日出

在楼梯上奔跑

街边坐着

很舒服 像在床上

谁也没注意麦子熟了

一盏灯那样照耀

追赶自己很短的影子

一辆车 一辆车

谁也没注意 她看我

别人看太阳去了

1988年4月

《试验》

那个女人在草场上走着

脚边是短裙

她一生都在澄蓝的墨水中行走

她一生都在看化学教室

闪电吐出的紫色花蕊,淋湿的石块

她一生都在看灰楼板上灰色的影子

更年长者打碎了更长的夜晚

在玻璃落下去的时候,她笑

和这个人或那个人

把生活分布在四周

她点燃过男孩的火焰

1984年10月

既然关乎爱,就有欢愉、兴奋、失落、伤心、痛苦,或疯狂、伤口、不知所措,在诗歌《我不知道怎样爱你》中(顾城27岁所作,那时他还未与英儿有染,该是写给妻子谢烨的吧,他们那一年结婚),就表达了一种难言的情绪,我的心像被异教徒偷袭,有凶器明证,警察岸上在详查。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在回村的路上/我变成了狗,不知疲倦地恫吓海洋,不许它走近,谁都睡了/我还在叫/制造着回声/鳞在软土中闪耀/风在粗土中叹气/扁蜗牛在舔泪迹。”

海上有生锈的雨/一些人睡在床上/一些人漂在海上/一些人沉在海底。”

显然,这是一个为爱所伤的人,他变形的心理异象,他的痛的哀嚎,迷乱、迷失、泪滴、疯癫、沉沦和死亡,也是一个诗人和词句大师呼风唤雨调弄词句的杰作。

在《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里,诗人仿佛在情感方面受伤了!至少,他再也感知不到完全的喜意,他注意到爱恋是一个分币的两面,忧喜参半,人们既向往那刻骨的柔情,又逃离情人们如蜜蜂之于花朵般的吮吸、采摘,凋零的枯叶到处都是,“随随便便露出干燥的内脏”,再也无法掩藏,这是爱过后一片狼藉的象征,爱固然令人心花怒放,一面却是伤害和受伤。这“干燥的内脏”如此赫然夺目,成功击倒了我们,这就是诗歌语言的效果:前面是一般的抒情意象,给人美感,干燥的内脏是暴露的实物,带着屠戮的残忍,本是不带诗情画意的,甚至丑陋,像生活血淋淋的现场,通过这种美丑的巨大反差,这首诗歌震憾了我们:

《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

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

在那里他注视山下的暖风

他注意鲜艳的亲吻

像花朵一样摇动

像花朵一样想摆脱蜜里的昆虫

他注意到另一种脱落的叶子

到处爬着,被风吹着

随随便便露出干燥的内脏

1984年11月

6,爱,伤害,扭曲

难以适应现实世界的情绪还体现在《也许,我不该写信》这首诗里,顾城认为连自我抒发和倾诉的渴望也是徒劳的,但一旦写下这首诗,诗人是不是也有所安慰呢?毕竟,写作是慰籍,就像顾城受不了情人英儿的离去,一遍一遍在《英儿》一书里反复涂画他们曾经的缠绵,以回忆充饥,但终究他还是走火入魔了,动情的回忆与现实空落落的反差,令顾城痛不欲生。妻子谢烨是否曾想过,当初用卖鸡蛋积攒的钱叫英儿来激流岛,并怂恿顾城写下他们间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她已引燃了一场危险大火,但若丈夫一直惦念另一个女人,视她为镜花水月,永远渴念,断不了联系,谢烨只好出此下下策了吧。不管怎样,一些隐情细节外人无法得知,我们只能获得片面信息及各怀偏好去猜测,三角恋里各个人物内心矛盾的挣扎。有人同情谢烨,为她的付出不值而愤愤不平,为她事事照顾周全的母亲和姐姐双重角色,为顾城不擅处理现实事务解了忧,但又有相反论调,从顾城的角度,认为她包办了顾城的一切,使他始终如一个孩童般依赖她又憎恨她,感觉受到控制。

谢烨联手英儿,先是策划了英儿离开激流岛,尔后,谢烨也摊牌爱上了另一男人,决定离开顾城,一直留连于梦幻城堡的顾城,他的“女儿国之梦”坍塌了,他在乎的两个女性都背弃了他。于是,顾城用斧头砍死妻后自缢,写并没有挽救他,许多坏事凑在一起,加速了他反过来毁灭世界和自己的冲动:深爱的英儿为了获得一张绿卡与外国老男人结婚,妻子刘烨终于忍受不了他多变的情绪,永远孩子气的世界,打算离开,转头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幸福生活。如果写作也不能救赎,顾城的世界就坍塌了。我们来看他早年的诗作《也许,我不该写信》,有时也表达出对写的不信任:

“我被粗大的生活

束缚在岩石上

忍受着梦寐的干渴

忍受着拍卖商估价的

声音,在身上爬动

我将被世界决定

我将被世界决定

却从不曾决定世界

我努力着

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

我不该写信

不应该,请你不要读它

把它保存在火焰里

直到长夜来临”

刚才又去翻看顾城、谢烨、李英、刘湛秋四人的复杂情感纠葛,据说顾城与谢烨本来恩爱,英儿比顾城小七岁,与年长得多的刘湛秋关系暖昧不清,又以北大中文系女生和诗人崇拜者身份闯入了夫妻俩的伊甸王国,自此危险的苦果种下,三人在新西兰激流岛同居数载,直至英儿与谢烨密商后英儿离开激流岛,顾城杀妻自缢。英儿50岁时患病在澳大利亚病逝。

我们不知道,生前三人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精神痛苦,文坛和评论界众说纷纭。我们记得谢烨的隐忍与付出,英儿当初的清纯形象,与后面被众人唾弃的“小恶魔”成强烈反差,记得她初见顾城的电光火石,她说:“每次见到他像进殿堂朝圣一样,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光环所笼罩”。而顾城似是回应在《英儿》一书中写道:

“英儿甜极了,她最能引起我早年清晰的愿望。她留给我的,就像她从我这里拿走的一样多。我们太像了,我们是两条毒蛇,出卖了彼此的宝贝,我们的牙相互咬着,鳞光闪闪发亮。我们如此相象,以至于彼此咬一口的时候,就是自己咬了自己。她怎么能把我的动作给了别人呢。”

看得我直起鸡皮疙瘩。爱情理想有多热烈,现实的烙铁和灰烬就有多让人疼痛。这本诗集是由顾城至亲所编(我想多半是他的诗人父亲顾工吧),好像并没有收录与英儿情感纠葛的任何一首诗,也许,那是一个肿胀的瘤体,一触就痛,所以还是拿掉了吧。

7,死亡之诗

除了回忆爱的甜蜜,下面几首是顾城写死亡的诗。并不是在一个年份写的,但编者把它们排在一起,或有深意,让我们系统观之顾城对死亡的态度吧。

我想,顾城并非没有意识到社会的碾压,早在1979年,他23岁,已在《珠贝》一诗里表达过梦境的破碎,甚至升起了尖刀的仇恨,不太清楚这首诗的成诗背景是什么,是因公共社会事件还是私人恩怨,或是看见珠贝而生的想象,亦或仅仅是戏仿,诗里有这么几句:“童年的梦破灭了/幻想的霓虹布满裂纹/尖利的仇恨却没磨钝/也许,有一个黎明/日影明晃晃地又一次威吓生命/贪婪的渔人又开始新的觅寻/它将变成一把小小的匕首/让自卫的霞光涂满刀锋。”这刀锋到底对准的是谁呢?一个抽象机构或具体个人有区分的。在其后的《方舟》一诗里,顾城又生起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管不顾外面的世界,坚守自己的内心。

《方舟》

你登上了,一艘必将沉没的巨轮

它将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

现在你还在看那面旗子

那片展开的暗色草原

海鸟在水的墓地上鸣叫

你还在金属的栏杆上玩耍

为舷梯的声音感到惊奇

它空无一人,每扇门都将被打开

直到水手舱浮起清凉的火焰

1984年3月

《在深夜的左侧》是诗人面对一条开膛破肚的鱼展开的联想,鱼儿内脏丢失,徒剩胶质的大眼睛躺在案几上,仿佛在说话,它絮语着生前在下游时与石头为伍,生的不易,随时警惕人类钢钎的刺穿。这首诗让人联想到毕肖普那首《鱼》的叙述诗,那条大鱼五次侥幸逃脱人类的捕猎,头部带着五条金属钩子十分疼痛地存活着,那是一些海洋生物的常态,人对动物的伤害,不过那是从钓鱼者的角度去看的。顾城这首诗却是让死去的鱼开口说话。

第二首《分离》表达纵然身死而精神不屈的决心,写得十分精彩:“黑色的油污从山谷中浮起/乌鸦会飞/会带走我的羽毛/我还将留在世界上/留在熄灭的细草中间/心最后总要滚动一下/才能变成石子/我知道历史/那个圆鼓鼓的商人/收购羽毛/口袋和他一起颤动/在习惯的叹息中/走下山去。”

《我把刀给你们》更是表现了不惧死亡的意志:“我把刀给你们”,但我要继续工作:“再刻一些花纹 再刻一些花纹/一直等/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或是表达了一个诗人艺术家对迫压的态度吧。

《墓床》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首小诗,写诗人对自己死亡后的想象,打动我们的是诗人淡然的态度,有些老庄的味道,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沉重哀㤼,也没有激励壮志,它像羽毛一样轻,轻柔地呼吸,灵巧地转场,淡然如一朵白菊,这“轻”更加深了诗意。诗歌不是像羽毛一样轻,诗歌是学习鸟儿的飞翔,那种具有生命动态的轻盈。我们再来复习一下这首小诗: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写这首诗是顾城32岁,距离他真正的死亡也只有5年,那时他已遇见他的致命情人英儿已两年,他当时是否已承受着精神重压?他是否预知死亡?我们不得而知。诗歌里有松林、大海、阳光和树枝这些自然景象,作为一个特别钟爱大自然的诗人,这些陪伴容易理解,而海的意象在他的许多诗里出现,大概与小时随下放的父母到青岛农场生活有关吧,死亡,就像回到故里。顾城热爱古诗,他说他喜欢在萧萧落叶中行走,去默想那种魂天归一的境界。想必“魂归天一”的死亡观念注入了《墓床》这首诗,才显得如此宁静。而我们也深受中国这种淡然处之的死亡文化熏陶,才对这首诗深深共鸣。面对死亡,纵使不能做到宁静也非常向往,古诗给了我们很多这种范例。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最后这两个诗句,或许表示人们对诗人的功过评说,德行评论,身后名誉,褒贬不一,表达了诗人对众说纷纭的态度不置可否,毕竟死亡是自己的死亡,生也该是自己的生,与他人何干,死亡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有了,最主要是,这首诗不仅美,而且也表达了作为一个生者对某些世事的态度与信念。他一心一意居住在这个自我塑造的世界里,不为外界动摇。

8,时代之音

时代是我们的塑造者,我们也塑造历史和时代。除了私人情感表达,顾城也写了一些为公共表达提供出口的诗,他当然也有对时代的感应,从一个群像去描述他们。在《生命的愿望》中,我尤其喜欢第二节诗:“所有青色的骑士/都渴望去暴雨中厮杀/都想面对密集的阳光/庄严地一动也不动”“秋风将吹过山谷/荣誉将变得暗淡/黑滚珠一样的小田鼠/将突然窜过田野”

第一句诗特别需要诗人丰富的想象力,试想,你在阳光下,望着一尊青铜雕塑,我们普通人只觉得它壮美、庄严、气派,或升起肃敬之情,为朦胧的艺术情感所激发。但诗人会幻想出生动的画面,他会看见青铜塑像(即英雄士兵们)穿过泥泞和暴雨,集结成队,与敌厮杀,头顶一片庄严的荣誉之云,熊熊燃烧,嘶喊、冲锋、拔刀、砍杀、血眼圆睁,为某种偏激的信仰贡献忠贞,血溅田野,死里逃生,惊悸与快慰……至于头上那火烧云是不是乌有、乌托邦的迷恋,那就见人见智了。无论如何,这首诗引起人们重新思考那个年代集体“荣誉”强加于个人的正当性,在当时文ge之后的余音里,顾城在朦胧诗里强调了个人思考,宣扬人文主义是值得赞赏的。

这首小诗与顾城1980年在歌乐山烈士陵园游览写下的《永别了,墓地》相似,诗人一直在怀疑当时某种集体信仰的正义。这是一首组诗,对葬于陵园的诸多年轻生命的思索,对他们纯真的人生信仰和意义的怀疑。较顾城的其它诗,别有一番风味。其实,许多诗人在政治上并没有多么深刻的认识,但一腔热诚的人文主义思想深入骨髓,因此让他拿起笔直觉反对,那个遥迢的理想国,人类和谐相生的画面是镜像,永远在召唤……

同样也特别喜欢《郊外》这首诗,在自己倍受过折磨碾压的年代,我们生出不信任人的眼光是自然的。想想,一个与世无争的诗人孩子,热爱小花小草和蓝天,被它们擎举着做绿色的梦,他用文字丰富着这个世界。可是,可怕的时代不会放过他的无辜,他随父母下放,虽然父亲顾工说,小顾城随他们下放去青岛一个极荒芜的地方时因新奇很是兴奋,以为那是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好让他作诗、画画、做梦。但随着年岁增长,他终究知道那一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意义,一边是对自己同命相怜的普通老百姓的朴素之爱,一边是对上面强权的不满,虽然山川河流的秀美或空旷多少转移了他的情感与视线,诗歌与绘画疗愈、滋养着他的心灵。许多人知识份子被迫害,互相揭发,信任荡然无存,这首诗就表达了欲将信任交付他人,又担惊受怕被暗算的怀疑。但这首诗的对象是一个泥色般的小姑娘,她显然代表原始的未受污染的灵魂,她那么无辜,我还是不能信任她,无法拥抱她,领她上路,上一代受到伤害与下一代产生了隔阂,不能与她并肩而行,或引导她跟从,所以更让人觉得悲怆。距离!距离!人与人的距离是那个时代造成的裂痕和伤口。诗人说那小姑娘“像一个愿望”,这就更意味深长了,想想,我与我的愿望不能同行,我与它擦肩而过、分道扬镳,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自我分裂,何之罪呢?城市上空,“锯齿形的烟正在飘动”既是诗人受迫害感觉的心理变形,也是对强权机构的诉讼,所以,我们不得不又一次把这首小诗抛在历史时代漩涡中去求解……

顾城怜悯下层人民,站在他们一边,他并不经常直接描写他们,而是从他对小草小花每个生灵的呵护中可窥见这点,他难得写了一首《小贩》去正面描写他们:“他们很灵敏/是网上蜘蛛/他们很徒劳/是网中猎物。”

诗人也有调皮的瞬间。这不,这一次,他化身为海滨侍者。他观察着,那些在海滨消闲的人千奇百怪,有醉酒者无缘无故向他人喷吐口沫的轻蔑,眩耀叮当响的钱币;有白色、绿色、棕黄色的愤怒,它们被隐藏在酒瓶里像一个恶魔,借酒引出,被侍者窥视到。侍者受辱,也不甘示弱,他希望像一个酒瓶,那些拥塞的、窒息人们的垃圾统统被摔碎,与世界摔个稀巴烂,同归于尽。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中诗人所持的情感态度,有点“宁为玉碎、不可瓦全”的味道,一个行尸走肉、没有灵魂、充满戾气、无法找到自我的世界,不如破罐子破摔,与它同归于尽……罪魁祸首就是那“红眼睛的上帝和老板们”吧?

在《化石》一诗,顾城又演身为化石,如同在《公路》里,把自己认作公路,以拟物作为观察与想象,当然是借物说人话。在《噢,你就是那棵橘子树》里,橘子树茁壮成长,挂满秋果,后被砍伐,作为棺木或小船,或像圣诞树作为节日装饰,诗人将橘子树的命运比作我和老祖父两代人的相似命运,将一长段历史连通,生命一代一代更迭,甚是让人感叹。这些诗有点像古人的咏物诗,或里尔克在中期写的物诗。咏物诗中作者或流露出自己的人生态度,或寄寓美好的愿望,或包涵生活的哲理,或表现作者的生活情趣。里尔克的物诗是视觉图像中的内外关联。记得一些朋友写诗,也常常以身边每一具体之物作为描述对象,展开联想,作一系列训练,应是不错的办法。

另外,也许顾城有一段时间常居海边,写了不少有关海洋的诗歌,比如《海中日蚀》的具体景物勾勒,《一只船累了》里出色的想象,隐喻和讽刺:不单纯是景物出场了,而是上升到对社会问题的揭露,对人性的鞭挞——表面的问候敷衍谁都会做,不管是忠告、鼓励或同情,不过一句感动对方也感动自己的漂亮话而已,但人们从不以真正的行动去帮助别人。

《一只船累了》

一只船累了

在拥挤的波浪中

慢慢下沉

所有庄严驶过的船队

都发表了忠告

或表示了同情

年迈的渔船说:

“当心,你已经漏了

漏了就不宜航行。”

英武的军舰说:

“振奋!你应当振奋精神

不要自甘沉沦。”

胖大的客轮说:

“不幸,这是最大的不幸,

我将怀念你的身影。”

最后一分钟

船队全都走远了

他们尽到了责任

留下了忠告

留下了同情

虽然忘记了救生小艇

1981年9月

《铜色的云》是第一节先是以云为上帝的全景视角,对大地上人类及景物的观察描述。第二节转为人的视角,诗人赋予它人的喜怒哀乐,有情感爆发,风和日丽,那是云静静爱着我们,雷电交加,大雨倾盆,那是它在发怒、惩罚和毁坏大地上的人,终于爱恨涤尽,万物重新归位、重新生长。这种比拟并不新奇,自从有人类以来,神话传说里有天神的愤怒,难的是呈现那些爱恨细节,最后把我代入了这个故事,诗人说:“但有什么呢?你的爱早已浸透了人间/浸透了缠绕交错的根须(强大的和细微的)/浸透了地层——整个生命的历史/我知道,在一个早晨/所有秀美的绿麦/所有形态的嘴角、叶片和花/都会渗出你稀有的笑容。”不难看出,这片“铜色的云”是一位爱者的形象,爱国之士,也可当作诗人在书写自己,它用心良苦,想唤起人们自知的觉悟。

《原作》是又一首诗人表达作为一个没被社会、他人和自我损害的人的愿望,这让人联想到汪曾祺的一些小说,汪曾祺的小说大多讲土地与人、职业与人的结合,那种深刻铬印,人与它们浑然一体,人为它们所“ 织成”,成为“社会人”。没有沉痛哀哭,只有生活和活着的顺应、服从,或迎难而上。另一方面又恰恰相反,他善于以孩子的视角和语气说话,构筑一个晶莹动人、返璞归真、未受“社会扭曲”的世界—— 只有在自然性中生长起来的人,由淳朴民风递过来的一帧帧风景画,这是汪老的“世外桃源”。顾城与汪曾祺对人在自然性中生长的一面尤为重视,对被社会扭曲的人性充满怜悯、不大赞同,这一点他们似乎异曲同工,他们以文学反抗社会机器辗压,弘扬人文精神。《原作》这首小诗较短,但读来很有韵味:

《原作》

我想让声音轻点

每下都踏土

每下都踏谷穗

发芽的声音穿过纸灰

我想让声音轻点

停止吵闹和打鼓

最好躺下

把手放在腿边

一点点平睡

 两面微光闪耀

你喜欢些什么

 生命如水 大地如水

你喜欢些

什么 没有被风吹过

1988年3月

8,尾声

遗憾的是,在这本诗集里,从1988年写下《墓床》到顾城去世的1993年,时隔五年,顾城在激流岛的生活似乎失踪了,这本诗集只收录了顾城1993年在激流岛的两首诗《贞女和风》,及顾城给儿子的诗《回家》,其它应是收录在了《顾城海外遗集》里吧。还没看。在《贞女和风》里,顾城的诗有了些变化,将神话、故事融入诗里,增加了别样趣味。在这首诗里,顾城将贞女、英国卫士、吉普赛人、绿色的风、裸体的潘(潘是希腊神话里的牧神,人头羊腿,形象丑怪,他掌管牧羊,是自然,山林乡野和性爱之神,也是创造力、音乐、诗歌的象征)融入一诗里。潘是风笛手,看上了美丽的贞女,追逐她,并吓坏了她,贞女奔逃,潘的笛声一声令下使橄榄树变白,故事的结局是贞女误入了英国领事的半山房,三个卫士救了她,英国人给她喝了杜松子酒,贞女不知,她正滑入了另一个醉乡的陷阱。

显然这个故事是对古希腊神话的改写。在希腊神话里,河神之女绪任克斯(Syrinx)遭潘追逐,后来变成了芦苇,潘神实在爱恋她,将芦苇做成了乐器,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神话版本总是在扩充的,据说,潘神也曾爱过另一个仙女Pitys,后者也是为了逃避他而变成了一颗松树。

在这首诗中,贞女拍打着羊皮鼓,该是音乐和自然之女,她非常无邪且无辜,潘神、绿色的风,甚至粗声粗气的海水都是可怕的力量。顾城这首诗的灵感显然来自古希腊这则有名的神话,英国领事“英雄救美”显然是有所指的,指责那些“帮助”你却别有居心的人,或强国对弱国欺压利用的关系吧。这首诗的亮点还在于危急气氛的逼真塑造,及各个角色的参与设计,包括潘神、贞女、英国领事、绿色的风、粗声粗气的海水、流离失所的吉普赛人的映衬(只有吉普赛人是中性的,不过他们在海中建造居所,并没看见潘神追逐贞女的一幕),各个角色或都有象征意义吧。

《贞女和风》

贞女拍打羊皮鼓 月亮

从两栖的小路而来

月桂 结晶

寂静 无星

敲击

落向大海 水 夜晚

拍击歌唱充满鱼群

卫士在山巅

睡去 守护英国人

的白色塔楼

水里的吉卜赛人

采绿松枝

为了消磨时间

盖海螺壳凉亭

没有睡觉的风

看她 贞女

拍打羊皮鼓 月亮

 走来 就吹起

圣克利斯托瓦尔

巨大的裸体 潘

满是天蓝的舌头

构想风笛 甜蜜卷动

看着女孩

“孩子 让我举起

你的衣服 看下边蓝色的

玫瑰花 让它

开在我的老手指上”

贞女丢掉手鼓 恐惧

飞快逃走

风大人挥热宝剑

追她

海水粗声粗气 起来

铜锣光滑闪耀 滴当!

一声幽暗的笛子

使橄榄树变白

贞女跑呵 跑呵

跑 贞女还 跑

别让绿风把你抓了

看它从那边来

它是个金星闪耀的

怪物 它是个好色之怪

低垂的星星上

都是闪闪发光的舌头

* * *

贞女害怕地躲进

英国领事的房子

松塔上可以看见

他家的屋顶

三个卫士闻声

赶来 身上绕着

黑披风 额边的

帽子压得紧紧

英国人给她

一杯温奶 一杯

她不想喝的

杜松子酒

她哭诉着

刚才的事情

风 还在发怒

嚼屋顶页岩的石板

1993年3月4日

这本诗集收录的最后一首抒情诗叫《回家》,是顾城1993年9月写给儿子小木耳的诗,次月自杀。对于社会上的风言风语,说顾城厌恶小木耳,才把他送去毛利人家寄养,作为至亲不好评说,但这首诗或可作为顾城心理历程的一个见证吧。顾城对小木耳喃喃:“我离开你/是因为害怕看你/我的爱/像玻璃……我喜欢你/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再没有人听见。”

同年10月,顾城杀妻并自缢。也许编者用心良苦,在他眼中,他宁愿相信,顾城还是那个沉缅在神话或童话里,盈满爱心的少年吧。只是,那贞女到底还是被邪恶沾污了了,那父子之爱里又多了成人世界里道不清的苦涩。自杀前,顾城留下了未及寄出的给父母、姐姐和儿子的四封遗书,说谢烨许多事一直瞒着她,并好心、合理,亦有计划地毁灭着他的生活。可见两人的仇怨有多浓烈。顾城说谢烨背叛了他,跟一个陈姓男人相好,要离弃他,他受不了,至少对于自杀,他是有所预谋的。至于砍死谢烨,是偶然起念或有所准备,就不得而知了。但李英(即英儿原型)也声泪俱下哭诉,说顾城小说中的《英儿》并不就是她,而是他唯美主义的想象胎儿。“我在岛上不知道顾城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他的精神王国是一种极端理想主义的、没有人性基础的理念。”这是李英的原话。顾城在1984年的一个采访里曾自陈:

“我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朋友在给我做过心理测验后警告我:要小心发疯。朋友说我有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老向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高喊前进。我想他是有道理的。我一直在走各种极端,一直在裁判自己。在我生命里总有锋利的剑,有变幻的长披风,有黑鸽子和圣女崇拜,我生怕学会宽恕自己。”

如果单挑这段话,似乎能与李英的评论有所印证,但人性是复杂的,我们真能一语将自己绝对概述清楚么?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黑夜、光明”在一个时代里对应某种确指,在另一个时代或又有了某种变奏,这就是诗歌的魔力,我把此处的“光明”理解为自我寻找,自我之显现,从懵懂的婴童到耄耋老年,如此说来,何止顾城、谢烨和英儿,你、我,他,世世代代,不都在寻找自我之光明么?我们当永远记得,刻在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上的那句著名箴言:“认识你自己!”

2021/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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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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