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张枣

朗读这篇文章

读《亲爱的张枣》

文|思

这是本感人肺腑的书,由多位诗人的纪念性诗文辑合,因诚挚深厚的友情,因诗歌节律在血液的搏动,牵起了诗人们关于从生到死的怀想,那催开花朵的力的梦想,抱负,友谊,关于诗的宏伟蓝图,编织和编织,展开或未及展开,直至一位诗人乘鹤西去,永远离开,欢聚的杯盏碎落、酒液溅流一地,回忆惊醒,梦回,我们又流落在现实与诗歌交替未了的夹缝丛中……是的,诗歌宛如梦歌,一曲罢了,人也终了,该是散席的时候,那低吟浅唱的咏叹,它带给心灵的慰籍,却永远持续在人的梦境里,向往中……“一首诗是一颗流星……”史蒂文斯如是说,但一首诗也是一颗恒星。

1

在纪念文章里,作为张枣花样年华的至交、死党,重庆诗人柏桦给我们提供了一幅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勃勃生机的诗坛及诗人们状况的细描画。他和张枣“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诗消得人憔悴”的狂热—— 对诗歌比恋爱还痴狂的高烧,以及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会知音的醉人友情,他们互相激励携手向前的感人梦想,成为那一代诗歌与友谊互生互长的见证佳话。难得的是,柏桦还为张枣的几首诗歌提供了写作背景,是启动理解某些晦涩诗歌的秘匙。

诗人陈东东的纪念文章不像柏桦展现更多生活的互动气息,烟火气稍隐,他似乎更书面化,要在精神上努力去抵达老友。他默默引用了张枣著名的诗歌《楚王梦雨》里的一句诗“我要衍接过去一个人的梦”,以此为题写了一篇纪念张枣的长文,似要为友人张枣“未竟之梦”出一丝力,来衍接张枣诗歌与读者的距离,他详细阐释了张枣的许多诗篇,从他的内心精神,他的诗歌梦想,整体去把握,又细致去梳理那些诗歌的成形、喻指、象征意义,篇篇精彩绝妙,似乎在提醒我们,怀念一个诗人最好的方式即是读他的诗。他为张枣晦涩难懂的诗歌打开了一个理解入口,引我们入门,展现了一个诗人在诗路上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卞之琳以来的“化古化西”的跋涉、探索,“张枣以对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观并参悟博大精深的东方审美体系。他试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北岛语)。陈东东认为张枣做得非常成功,而且还延展出属于他自己的道路,可惜因他的逝世戛然而止。无论如何,“我要衍接过去一个人的梦”这句诗意蕴深远,不仅是张枣诗歌中楚王的发声,也是张枣对中国现代诗歌的未来走向架设,乃至所有后代诗人延续前辈将了未了的寻梦,或者更广阔一些,是所有人类文化承继与发展的梦想。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陈东东谈到:有一天深夜他们谈起诗人的归宿,张枣说:“我们就该用文字把自己藏起来,最终活成一个传说……”然而,现实中,陈东东看见,张枣房间的灯光昏黄黯淡,他枯坐在沙发上,孤独如一棵冬树萧索,烟灰缸里盛满烟蒂们灰白嘴唇的喋喋不休,数两酒菜。文字中的美,或许来源于现实的缺憾,又应了那句话,诗歌点燃梦想与美,不至让人绝望,或者说诗歌是对现实的反击,或者说诗歌让我们活得更完整,诗歌赞美这个残缺的世界,这是它最动人的姿态,也即是张枣诗歌里的“甜”之味,都是一个意思。张枣在《我们的心要这样对待世界》里写道:

“我们的心要这样对待世界:记下飞的,飞的不甜却是蜜/记下世界,好像它跃跃跃欲飞/飞的时候记下一个标点/流浪的酒边记下祖国和杨柳/化腐朽为神奇/我们的心要祝福世界/像一只小小蜜蜂来到春天。”

而对张枣来说,诗是什么呢?“诗,干着活儿,如手艺,其结果是一件件静物,对称于人之境,或许可用?但其分寸不会超过两端影子恋爱的括弧。”人与静物、影子相对,写诗是与孤独发声的游戏。仿佛时间静止,诗人,有那么一点点威力,他让时间和美停留在纸上,像一只蝴蝶永远翩跹。张枣病逝前在儿子的作业簿上歪歪扭扭写下了这么一句:“别怕。学会藏到自己的死亡里去。”还题了一首叫作《鹤》的诗:

“鹤?我不知道我叫鹤。/鹤?天并不发凉/我怎么就会叫做鹤呢?/鹤?我扬起眉,我并不就像门铃脉冲着一场灾难。/鹤?是在叫我?我可不是鹤呢。我只是喝点白开水。/天地岂知凉热?”

给我们强烈印象的是,这首诗的身份辨认和寻找,它的语气,那么多的问号,它给人的恍惚感觉,而又一声紧似一声的急迫追问,如在半梦半醒之间,或生死徘徊间,意识模糊,挣扎着想要清醒一点的实况模拟,又像庄周梦蝶那一情境,时空交缠、错乱。我把这首小诗当作一个诗人逝世前,精神的高度内化,“我是谁?我是谁?”或许是萦绕张枣一生的疑问。“我是谁?”它落在宇宙空间,哐啷一声,又万物岑寂。“物”不会给我们答案,答案只能是人类自己赋予,哲学家、社会学家、人文学者、个人主义者都在追问,文学家诗人也不例外,数千年追问,众说纷纭。

张枣的身份比我们一般人复杂。他是缱绻和旖旎徘徊于中国古代文化美的诗人,又是深受现代化分裂冲击最厉害的一位当代人;他是来自“封建国家”遗留,入赘德国的倒插门女婿,自愧配不上发达国家女性的优雅(李笠语,大意),又是少年成名意气风发的中国著名诗人;他是熟稔多国语言的语言学家,又独钟爱汉语里独有的“甜”;他是美学第一的认可者,又是热爱世俗的饕餮享乐者。这多重身份的落差矛盾,都硬生生捆绑在他身上了,背负而行。他曾说汉语的圆融,与自然合一,与天地合一,最适合表达诗词歌赋之美,不适合西方哲学的存在分裂追问(大意)。但是,他作为现代人的自身矛盾,又因卡在古今境况不同的尴尬处境,使他一次又一次遁入诗的空幻之美,鹤的飞翔比拟去寻找、确证自己。从最初的《何人斯》,到这首《鹤》,及绝笔之作《灯笼镇》,中间还有一些诗,张枣都在追问“我是谁”这个哲学的古老命题,可以说,他自身的矛盾也成就了这些诗。张枣穿梭古今,也是这种身份寻找,但古今穿梭似乎也加剧了身份的迷惘,在《一个发廊的内部或远景》里他写过这一恍兮惚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我睡在凉席上却醒在假石山边。蝴蝶携着未来,却重复明代的某一天。”这让我们想到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七十多张面具,不同的是,佩索阿主动戴上了他们,有意识地嬉戏试验,而张枣却是自身身份分裂的迷惘,无法统一和谐。

2

北岛祭张枣文《悲情往事》写得非常简短,罗列事件,实事求是,我读出现代生活马不停蹄而紧张,诗人仿佛有其它要务缠身,但也不失礼貌和敬仰向另一诗人致了一个礼,点头后又匆匆上路,那千头万绪许在将来诗作里慢慢细化。他们交往了四分之一世纪,最后北岛评论了张枣离世于中国诗歌的贡献和损失:“张枣无疑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奇才。他对语言本身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他对汉语现代诗歌有着特殊的贡献。” 篇末附有早年张枣写给北岛的手写亲笔书信,那亲密的称呼“亲爱的振开……”如水样徐徐漾开,娟秀柔美似江南女子的字形,楚楚走来,让人眼前一亮、怦然心动,感觉到书写人有一颗细腻多情而敏感的心灵。

或许,我们能从祭文的风格看出诗人各自性格。柏桦写得热烈感人,陈东东写得极其冷静,他像一个静观世事的人,参与感并不太强烈,他观察、评判、解读,他从不说自己对张枣的情感。但从侧面看,在诗人傅维
写的祭文《美丽如一个智慧——忆枣哥》里,我们得知,当傅维跟陈东东确认张枣的逝世消息时,陈东东号淘大哭起来。而北岛似乎也是隐忍型的,就像他略有嗔怪地说:“张枣德文英文都好,但一直不怎么适应国外生活的寂寞,要说这是诗人作家必过的关坎。…他烟抽得凶,喜欢喝啤酒。”张枣虽然之前不太赞同朦胧诗一代,北岛式的“英雄主义”的集体写作,他自封第三代诗人,提倡“极端个人化写作”的现代主义诗歌,随着阅读更加广泛,不再局限于欧洲诗歌,他关注起国内诗歌和中国三十年代的诗,他试着着去理解北岛他们那一代,世事变化,个人境遇不同,北岛进入的那类诗歌对张枣来说是无法进入的,所以他另辟蹊径,他曾说到选择题材,用西方诗歌的技巧,在汉文化中选择题材,视野就很开阔。

傅维回忆与张枣间的往事,那个年代,那些年少轻狂的各路诗人,他写得非常喜乐。上世纪改革开放八十年代,各行各业兴兴向荣,一派生机,整个国家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充满了动人的细节。诗人们也是兴奋难抑,跃跃欲试,实验和探索表现新文明新时代新希望的新诗。

傅维自谦写诗的天份不及张枣他们,他有所感悟才写诗,他不争,野心不大,最后安于寂寂无名地做一名激情谈诗而不再写诗的人,于他,畅谈诗歌的美妙感受,甚至超过了写诗本身。各有阶段,也许到这个份上,我们都该从华丽舞台转身,做一名踏踏实实的鉴赏者,以其它方式传播美学也不错。的确有不写诗,但却是诗歌鉴赏修养极高的行家,或许他们在其它艺术门类汲取营养而触类旁通。接触的诗人多了,傅维还深有感触地发出警言,大意是,写诗对性格有影响,也许还具破坏作用,出名了会变得飞扬跋扈,写不出名又心有不甘,付出与回报不对等,长期吞咽失败苦果,变得乖戾。诗歌打散了本来的格式,大多数诗人在混乱中度过了一生,而诗歌正是在这混乱中清点、排理。其它艺术也如此。傅维的观点有待商榷,我想,一个沉稳低调的诗人大概不会经受他所说的磨难与“宿命”。

张枣把生活的垃圾留给了自己,而把美与甜留在了诗歌史册上,熠熠生辉。傳维说:“张枣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他总是能引领你发现生活、对象、人群、词汇的另一面。在他心中有另外一个乾坤,一个他自己重新裁减、拼贴、组装的美丽新世界。”星宿推移,北岛的《回答》责问时代的暴力之罪已完成它的使命,我们终于不再是集体一致的铆钉,允许个性凸显,抒写个体生命体验,诗歌终于落回它本来的指向。

张枣想要的不是宏大题材,他要的是精细、氛围、气息、迷人、微妙、美。的确,落实到个人生命中,生活的诗意无非是这些日常平凡、不经意一闪而过、容易忽略的细微之美。从一粒沙观世界,这也是诗歌的观看方式,大与小的关系,远与近的转换,如张枣在《祖母》的一首诗里说的:

“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针共鸣剂,以便地球上的窗户一齐敞开。以便我端坐不倦,眼睛凑近显微镜,逼视一个细胞里的众说纷纭和它的螺旋体……星星,太空的胎儿,汇聚在耳鸣中,以便物,膨胀,排他,又被眼睛切分成原子,夸克和无穷尽?以便这一幕本身也演变成一个细胞,地球似的细胞,搏动在那冥冥浩渺者的显微镜下:一个母性的,湿腻的,被分泌的“O”;以便室内满是星期三。”

这首诗表现了诗歌特有的观看,万物汇聚在诗人眼皮底下,耳神经里,他如大象吞吐这个世界,有形或无形之物,他融合在里面,他是世界的细胞和眼睛。如此,每一细小之物都都获得了它独有的地位,让人耳目一新。所以张枣的诗里常出现这些细小之物,他钟情的意象:钥匙、纽扣、雨滴、泪珠儿、分币、发丝、小飘带、雪花、扣环、刀片、羽毛、叶子、荷包、圆手镜、杯子、蝴蝶、燕子;碘酒小姐,薄荷先生。这些我们人类观察到的具体之物或经验之物因与我们情感相连,它们入诗,就有了反抗死亡的意义。

《与夜蛾谈牺牲》通过蛾与人的平行对话,人的平庸、犹疑、无信念的茫然显露无疑,蛾集体抱团献身死亡,它们认为理所应当,因为这是它们命运的最高法则。正如夜蛾所言人的窘境及孤独至死的宿命:“你徒劳、软弱,芸芸众生都永无同伴”。最后,化成一缕清烟的夜蛾怜悯着人类,怜悯他们永在假的黎明无限沉沦。这首诗道出了现代人不上不下、不死不活、虽生犹死的尴尬处境。诗中的夜蛾或可指一个不愿在娱乐至死的大环境中溺毙而亡的诗者,如张枣本人。读这首诗,我们能体会到:“一颗环流着母语之血的诗心的跳动。死生契阔,物我两忘;歌者必忧,诗迫而成;盖因痛激于中,悲达夫外,故每作纚纚不绝、缠绵悱恻的转语。(宋琳语)

3

张枣会恋恋不舍留连在一个小面摊,只为偷觑一位围着油腻花裙的村姑——为她那不自知的洗碗端菜忙活的动息之美心生迷恋。村姑浑然不知正被一位艺术家以纯粹的审美眼光打量、透视、评判。为了临近和占有这种美,张枣开玩笑不惜要娶她为妻。当然喽,他又讪讪的自嘲,艺术与现实的处理实有距离和各自的任务。张枣著名的诗作《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依稀有这位村姑的影子,表达了诗人对女性安静、无奈、苛守本分、屈从命运之美的爱怜。

傅维写成都诗人万夏,他形容,“万夏对诗歌和事情只有两种评价,要么就是安逸、可以;要么就是锤子,要逑不得!”(如果你懂四川话,读得会莞尔,我就笑得乐不可支)。常写歪诗的万夏留有金句:“仅我腐朽的一面,够你享用一生。”傅维认为,张枣迷恋尘世生活热情的一面,与万夏十分相像。

人们对张枣回国后,爱贪吃和乐享生活的一面颇有微词。不错,十年后回国,张枣发胖,谢顶,鼾声如雷,变成一尊罗汉,1988年英俊的美男子张枣不复再现,令爱他的朋友们黯然神伤。女性的感觉更直观感性,翟永明说,只有透过门缝才能认出当年的张枣模样。很有意思,女性的仁慈和痛惜,让她的视角加了一个假的边框,只愿看见她愿意见的,其它视若无睹。曾见过她和柏桦、张枣、欧阳江河的合照,那时都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张枣娴熟地脚踏自行车,那是四张面孔中最具诗人气质,英俊、迷人、忧郁而柔和的一张脸。可是,可是人们怎么能只看脸呢?

十年海外漂泊,张枣到底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呢?我们从他的《枯坐》一文或能找到一些日常生活线索:大雪、冰冷、枯寂、借酒浇愁,回忆往昔度日,诗兴萎蘼,坐进冬天里,成了一尊石像。当然,这篇文章代表他某一时段的感受,生活总有些扑腾的小浪花,不尽是这样吧,不然就逼着你自杀吧,我们时常低估或高估了人们忍受生活的耐力。因为,张枣虽不喜欢这种乏味生活,但开始他出走异域是为了寻找一种新鲜语言的多样性融合,为了他的艺术梦,所以苦与寂寞是能忍受的,甚至是某种物极必反的激励,是他能承受的月亮的盈亏两面。他曾写到:“先锋,就是流亡。流亡或多或少是自我放逐,是一种带专业考虑的选择,它的美学目的是去追踪对话、虚无、陌生、开阔和孤独并使之内化成文学质量。”这似乎讲心理主动的流亡,但身体力行的流亡是不是更具现实悲剧性呢?谁能体会张枣在异乡与茨维塔耶娃彼此映照如临深渊的相似孤独呢,张枣感叹:“生活的踉跄正是诗歌的踉跄……外面啊外面,总在别处!甚至死也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十四行组诗)》)

这一点多说一句,陈东东认为张枣在德国生活较苦,回国后的饕餮转变似乎是补偿性的报复。当他在商场里手捧这一支香肠或那一支火腿嗅了又嗅,闻了又闻,徘徊在中国风物的东西面前,是应了那句,他真真切切“渴望生活在母语的细节中”,我们无法体会,一个常年在海外飘零的诗人,他的简单要求和梦想,即是与中国的习俗、与普罗大众的生活方式呆在一起。看到张枣为两个儿子取的名字“张灯、张彩”,不觉噗嗤一笑,又泪眼酸涩,张枣用了几个最具中国民俗喜庆的汉字“张灯结彩”来给孩子命名,或许隐含着他对中国生活方式的想念,他舍去了风雅、文绉绉,独独拣取了最俗套最为普罗大众熟识的词,或真的独有用意。想想,他牵着两个儿子的小手在德国静雪覆盖的路上漫步,想象中花树萦绕,两幼子像两盏小灯笼“呵护”着他长年的孤寂,“中国红”遥在远方,这思念是多么迫切而浓烈啊!可是他说“词不是物”,这虚幻的安慰又是多么自嘲啊!就像他在《一个发廊的内部或远景》描述的,那些人物尽管并不十分招人喜爱,但仍然足够让张枣心动,心生思念,看见一列火车,如扑腾的荷花曲曲折折起身奔赴故乡,终于绊倒在门槛上。而看见异乡的梅树,叽叽喳喳的灯火,他错将他乡当故乡的尴尬场景是这样的:“跳进郊野,泥泞在脚下叫你的绰号,你连声答应着,呵气像一件件破陶器。夜,漏着雪片……”这是多么令人心疼的画面啊,如果祖国是一个人,她一定会像母亲般流泪。

张枣与陈东东到他不熟悉的苏州游玩,仍然眷恋着老百姓消闲逗鸟、去茶楼饮茶、絮叨家长里短,随便怎样打发日子的生活方式,他甚至会为张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在街上伫立许久。张枣深知,要写诗,必得先过好有趣的生活,拿他的话说,“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这是他在《与茨维塔耶娃的对话》这首诗中表达的重要主题。我认为,这“有趣”,是你要自生出创意,一种心境和看待事物的方式。而且,“诗歌并非——来自哪个幽闭,而是诞生于某种关系中。”多年的德国生涯后,当张枣向北岛透露回国生活的决心时,北岛认为张枣正与他坚持了二十年的艺术梦想缓缓告别,又像是重拾新的梦想上路。张枣似有所悟地曾给傅维去信说:“生活,有趣的生活应该是生活本身唯一的追求。生活与艺术的最终完善,只能在祖国才能进行。它有活泼的细节,它有不可选择的无可奈何的历史过程,应该去参与,不管用哪种方式。”是的,事过境迁,时过境迁,新旧交替,我们的心境看法也在变,有时如浮萍被动飘泊,有时又似乎抓住了命运的喉舌,无论如何,我们以行动姿态标示一种改变。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张枣回国了,不管他以后有没有用文字写出好诗,我都觉得他在向生活交付他人生的好诗,那绚丽的诗篇,是在一动一念一息之间的“生”和“活”,是吞和吐。张枣热恋红尘,至死方休,当他把青椒皮蛋送进嘴前,无比温柔地说:“让我好好记住了这细腻丝滑还有清香,我们再说话,可好?”这一刻,不是至美和诗意又是什么?!傅维相信:“张枣这份倾心和迷恋如果不能化成诗之精妙,那么世俗之好、红尘之沉醉还是不能将他从心中诗苑拉走须臾,是的,他守望与辛苦的担子一分钟也没有卸下过。”我们固然难以逃离公众身份,但作为诗人自觉加在自己身上的对诗歌的责任与重负,这赶着他前行或压跨他的重力,与诗歌守望相长或灭亡,这是艺术家必得承受的悖论。

借用原典,使读者唤回文化记忆,张枣的改写又多了陌生的惊喜,他特别的字词讲究,精工细作,都让他的诗百读不厌。有时,张枣的美,唯美,古意盎然,清新欲滴,比如《镜中》,像不食人间烟火,隔了时间观看的美与诗意;但张枣也写了歌颂上海和改革,与时代脉动的《大地之歌》;张枣也在《空白练习曲》里揶揄了现代生活道德如女裙般滑落的世道:“码头上粗声吆喝小葱拌豆腐,没心肝的少白头,进补薄荷,这下流的国度自诩方方正正。雨伞下颤袅的钥匙打开了一匹神麟。如何不入罗网?晚晴说:让我疼成你,你呢,隐身于我。”

人们不会不注意到张枣在诗歌中的叙述能力也非常厉害,融合故事性趣味一体,比如写《父亲》的一生,写《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组诗)》等。前者简直就是一篇精彩的小小说,布局巧妙,节奏紧张,扣人心弦,张枣非常好地把握了小说故事的叙述方式。而后者将现实中前线的隆隆炮声与士兵甜蜜的爱情回忆交替呈现,仿佛掷过来两种画风迥异的照片,一张一弛,形成对照,危险的更迫切,静美的更安宁,瞬间与永恒很好地得到展现:死是一瞬间的事,回忆永远定格。

4

第四篇是诗人好友钟鸣的纪念文《诗人的着魔与谶》。钟鸣对老友张枣的评价似是戏谑,又不乏他个人的真知灼见:“张枣君十分聪慧,天赋极高,浅具蜀人的“狡黠”,秉湘人之烈,且混杂南人的颓靡——因敏感而脆弱,因苦闷而好纵情、尚滋味,调侃戏谑,风流倜傥,为性格复杂综合之人。其诗为楚音。”我想这好似好哥们在纵酒聚乐时的戏言,有亲狎的兄弟口吻,是好是歹都不妨打它一针。“他对自己的诗也期望颇高,成为一种乐趣,也成为折磨他的目标——在这点上,他没什么选择。正因为心理上的转移,他对现实也就看得很低。”好了,到这儿有点精神上的升华了,张枣由凡人形象慢慢在升高,“每每聊天,听他楚语哝哝,独有魅惑,那是民间蛰伏的欢乐之魅,早被鲁莽灭裂,由君诵唱,故能使天演物芳,此种情绪,一入诗,便诡异,缠绵,依《诗》取兴,再引类比喻,其义自然皎洁而明朗,犹如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乖乖,张枣玉树临风,形象越来越高大伟岸。“当代诗人中,古风最甚,非他莫属,古典现代杂糅不露痕迹。且能于秦灰劫后、新文学运动以来、尤其“朦胧”之后,在诗歌叙述中睿智地成为“对话”者,也只有张枣君等一二人。”哈哈,一锤定音,张枣载入诗歌史册一席之位,钟鸣这先贬后褒的技艺也是了得,不过确也是实话。

钟鸣还把张枣看作一个迷途者,即张枣有一个未知的自我(张枣谓之“永远的迷惑”),在婚姻上亦如是,张枣把它当作了空壳,不折腾自己的责任。钟鸣认为张枣聪慧无疑,爱诗绝对,以至用诗评价一切,又惜失之韧性。钟鸣还透露了一个诗人私生活方面的秘密:“张枣只收藏两样东西:记忆和书。前者关乎男人与性伙伴,男人他不会太在意,女性他要关切得多。后者关乎物具。但同时两者也享有强劲的克手——时间与耐性,烟与酒,寂寞与无聊,冲突与谅解,或不被谅解。相互纠缠,厮磨于岁月,十分厉害。”张枣爱书,特别喜欢收藏诗集,可惜未有人收集他的藏品,读写密不可分,其实这些藏书大可以方便用来研究、系统观之对他的诗歌写作影响的。

另外,钟鸣将张枣诗歌截句来阐释张枣的人生,我觉得有点牵强,毕竟,张枣申明过,他诗歌中的人物形象,那个众多面孔的“我“,并非就是他,何况,张枣深谙戏剧性手法,他的一些诗歌戏剧感强烈,那隐藏或显露的叙述者,更不能代入为“非作者莫属”吧,我更喜欢陈东东从诗歌的艺术手法去作文本解读,不附会其它。

张枣作品虽少,但耐读、精妙,一看即是精耕细作耐心打磨的成果。张枣说过,曾毁掉不少诗作,只因对艺术品质严于要求,不能过自己的关诗作更没理由留存于世。张枣在德国最艰苦难熬的日子曾尝试过自杀,他手腕上留有割痕。值得探讨的是洞穿人世,后期的张枣是不是择取了伊壁鸠鲁的享乐主义。伊壁鸠鲁在《生命的目的》一书中所说:“如果抽掉了嗜好的快乐,抽掉了爱情的快乐以及听觉与视觉的快乐,我就不知道我还怎么能够想象善。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他认为,心灵的快乐就是对肉体快乐的观赏。这个理念似乎能解释张枣的饕餮之名。钟鸣说张枣善于隐藏,与他最亲近的人未必真了解他,或许,还距离最远!而柏桦、傅维眼中的张枣却不是这样,他们因诗结缘,肝胆相照、有情有义,陈东东更像局外人审慎观察、评判,但以同行身份从诗艺角度给了他最好的欣赏与理解。关于最内在那个张枣,可惜他留给我们剖析自我的散文作品很少(但张枣又自称是极具反思性的人),诗歌又因暧昧留下了难以确定的模糊性,但潜心做着语言实验并寻找自己的张枣却是清晰的。

诗人宋琳也说:“张枣最善逃,他身上的精灵一旦被抓住一个,就幻化作另一个。在“吾我”和“他我”之间他出入自如,而“万我”终归于一个客观性之“真我”。”这是从诗歌技艺上说的,因为张枣在诗中的人称变幻出神入化,不着痕迹,十分高妙,《镜中》即是典型一例,“我,她,皇帝”出场的口吻似乎有些可置换,一般人傻傻分不清,这也增加了读诗的趣味。这仿佛另一个戴着七十多张面具的佩索阿。宋琳赞扬了张枣对“传统”这个词的深入理解(特别是在文ge后反一切传统的错误语境中),实属难得,张枣说:“如何进入传统,是对每个人的考验。总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这与T.S艾略特阐述的《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有相通之处,也或许张枣正是读了艾略特,灵光一闪,有了借鉴,思考将中国的古典韵味糅合在他的现代诗书写中。

宋琳从技术角度解读《镜中》非常专业,他的渊博智识令人叹服(不仅仅是诗艺上的),他一开场就把人震住了:(抱歉我大段引用,因为觉得分析得太精彩了!)

【从《镜中》这首诗的梦幻气氛中我们看到了T.S.艾略特称为“客观对应物”的东西,这首写于1984年的诗,即使现在读,也会感到,一如艾略特在《批评的界限》文中所说,“以前出现过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解释的东西”。它宣告了某种不同于单纯的意象拼贴而是注重句法的诗歌方法论的出现,它一气呵成,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痕迹,故对读者不构成强迫性,似乎一个天赐的瞬间自动获得了展开的形式,它奇迹般地满足了“好诗不可句摘”的完整性的古典主义信条。…我们不知道这个“她”是谁,依旧缺乏专名的“她”变成了神话主体的一个面具。这个神话主体是“一生中后悔的事”的一个未明言的诱因,而隐去通常作为发声源的“我”恰是此诗的高明之处,这使得一行诗成为另一行诗的声音的折射。特别是首尾句式呼应的回旋结构,制造了一个回音壁的效果…从设境来看,它的联想空间完全不受限于历史时间,戴着多重声音面具的主体在文本中淡进淡出,转换自如,其主题的不确定性不是靠缺乏过渡能力的藏拙或玩弄闪烁其词的暧昧,而是由出自生命呼吸的“声气”创造的。…这‘微妙’首先表现在善于过渡。”
不知不觉的过渡技巧避免了将诗变为宣谕的武断,往往旁敲侧击地接近所言之物,在“表现自己和隐藏自己”之间使词的物性得以彰显。…诗人讲述的是一个匿名者的故事:一个女子的越界行动。她的感应力大到可以叫梅花应念而落,与其让巨大的悔意埋葬一生,不如在惩罚降临前做点什么。可待追忆的一生中的“后悔”,乃催生成一次“无悔”的果敢。…匿名化意味着隐身于神话原型和历史元叙事之中,从而使书写者让位给书写。…诗,乾坤元气在诗人生命中的聚合,元气无处不在,于诗何在?在乎接引。诗人自身必须成为接引元气的工具,一个容器,一个通道,与此相适应,诗人不应挡在文本前面,而应隐蔽于文本之中。】

5

《灯心绒的幸福舞蹈》呈现的是一男一女两舞台角色的独白,独白双向呈现时成了对话,抒情诗中这种双向或多声部的戏剧形式能重建文本的可信性,复原生活的音形色。不妨说每一位优秀的抒情诗人也是好的剧作家,因为他们为那些声音配备适合的话语。张枣不少诗具有戏剧性,通过双向和多声部呈现一种丰富性、生动性、趣味性,拓宽了诗歌的表达方式,宋琳说:“他让那些声音编织起一个人与自身、人与万物广泛关联的亲密之网,广播着幸福、苦痛、哀怨与祈求。”

宋琳还提到:“历史上的书写往往在“文以载道”(为政治服务)的实用性和“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 (为艺术的人生)的非实用性两种价值观此消彼长的震荡中止步不前。修辞乏术或过度修辞都是语言暴力的形式,书写的隐性暴力正是通过各种形式的随意性表达得以释放的,致使语言要么变成丧失意义的空壳,要么变成竞技的工具。”而张枣革新了语言修辞表现,就是对惯性死板语言的回击。与钟鸣的观点相反,宋琳非常看重张枣那些美丽的嫁接古意,他认为:“张枣制造一些文本来与“过去乌托邦”骈俪,那些从伟大的对句思维中获得灵感并以全新的语气灌注其中的佳句真是不胜枚举,它们镶嵌在意义转折处,像音乐中的经过句,”而钟鸣似乎更在意词句之义而非言辞之美。但是,诗歌不是这样的,诗歌可在好的形式节奏里完成它难以言传的意义,如荷尔德林所说:“当节奏已成唯一的、独一无二的思想表达方式时,仅仅在此时,才有诗歌。要使精神变为诗歌,它必须在其自身包含着先天节奏的奥秘。精神正是在这种唯一的节奏中才能生存并变成可见的。各种艺术作品只是唯一的和同一的节奏。一切只是节奏。人的命运是唯一的上天的节奏,如一切艺术作品是独一无二的节奏一样。
”无疑,张枣许多作品做到了!宋琳列举了如下一些词并说:“譬如“天地悠悠”、“悠然”、“万古愁”、“虚空”、“空白”、“莫须有”、“远方”这些张枣常用的词,它们或采撷自经典文献,或仅为常见口语,历经千年而不因使用而磨损,当代诗对它们的形而上意趣似乎缺乏敏感,而这些词本身就包含着先天节奏,张枣将它们配制在某些精心安排的场合,便使语言磁场发生了特殊变化。”的确,张枣并不是用生僻之词来增加距离感的诗意,而是使用被大众遗忘了诗意的常用词、口语,张枣在诗歌语境中赋予它们新鲜面孔,重新点燃它们的原始诗意,亲切得如同我们身体的血液。

另外,宋琳还提请大家注意:“原型改写属于张枣擅长的领域,既是他个人诗学的一个主导方面,也体现着他诗歌“化古”无迹可寻的卓越技艺。《何人斯》之于《诗经》中的同题诗;《桃花园》之于陶潜的《桃花源记》;《楚王梦雨》之于宋玉的《对楚王问》;十四行组诗《历史与欲望》之于中外神话传奇人物——匿名主体的“色身”与“法身”频频更迭,自由出入于众多不同的场合,将历史时空中流星般沉寂的光束再次引入我们的视野。”如何化古为今,找到一个连接点,原典改写是方法之一,因为这些原典可瞬间牵起我们的熟悉印象,在一个时间的纵深度去寻溯文化源头,接通古今。问题是要将旧题材改写成现代新意,即赋予原型以新的感性形式,就好像2020年诺奖诗人露易斯·格丽克改写希腊神话或圣经故事,需要极其丰富而别致的想象力和文本处理能力。“作为原型的神话和历史碎片……改写意味着重现那些本不该被遗忘的瞬间,将被囚禁的诗性元素重新播撒于意识。”

因为我们中国文化多讲含蓄,以深藏不露为美,而宋琳深厚的文学涵养,不太可能直裸裸眉飞色舞张扬情感,读他纪念张枣的文章《精灵的名字——论张枣》,你隐隐感觉到他对朋友的爱、惜、护、怜和痛,都透露在字里行间的说与未说的气息里,这种惜和痛既是朋友之义,更是对一位天才诗人的陨落——他独特的才具随风消逝的沉痛与大爱,而宋琳从从容容的笔调是一位同行诗人在此岸向彼岸那位精灵诗人的庄重致敬。试想,“精灵”是可爱的,我们呼它时有对孩子般的亲昵,有对同辈的欣赏,有上天赐礼邂逅的感激,“精灵”在宋琳眼里是张枣的代名词,它又是属于天上的,仿佛此精灵曾到人间一游,又翩然而去,人间无法占有,它有自己的宿命和归属,没错,精灵飞上天了,它或幻化成了一颗熠熠注视人间的恒星,“精灵”还展现了张枣诗歌的轻灵姿态,与他的“鹤”异曲同工,一个是西方文化的意象,一个为中国文化意象,这位“中西双修”的诗人驾鹤西去,永远隐逸于诗意的星宿了!

6

学生颜炼军
写的《张枣的诗》后记“鹤之眼”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前一篇提到过,在此不再赘述。还有他为《张枣的诗》出版始末的交待文章《尘埃不会消逝》,正是日常朴素繁琐的收集工作,张枣那拨60年代生人朋友的鼎力相助,颜炼军要留传老师作品的决心,才促成了诗集出版。可见,张枣生前广结友谊,爱他的人会爱他青葱不再的容颜,只因他那些经典诗作,连接着隐秘的传统文化血脉,在我们心里激荡至今,且下一代阅读它们还会继续激荡。荣格说,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激活打开那不为我们所知的熟睡的集体潜意识(大意),就像接通了电流,那些文化历史沉淀的集体潜意识开始受了惊扰,一窝蜂嘤嘤嗡嗡,死而复生,一次一次震荡,最后找到公共确认的永恒位置。无论如何,张枣的诗让传统文化美感在我们心里再一次鲜活,迢递而来,征服了我们,也滋养了我们。

诗人郑单衣在向香港教育学院中文系的学生们解读《镜中》时如是说:“……好诗:(1)定有可供置换的私人经验;(2)好的读者,可把别人的诗,读成自己的诗;(3)一首好诗中定有类似镜子的东西,可生殖出其他的诗……而,……回忆就像一架永动机,其开关,可以集体共享,也可以只是些小小的私家按钮,如私章般的,抗拒着残酷的遗忘。”无疑,张枣的诗做到了,原典是可供置换经验的公共宝藏,古色古香不随时日磨损的口语也是汉语言宝库。

诗人卫明——作为一个与张枣仅仅认识来不及深交的朋友,他也提供了张枣获悉自己患病的细节,说他去医院时像孩子般紧紧攥着他的手。张枣多首诗里书写过死亡,看来他对死亡是深思熟虑的,但真正死亡猝然而来时还是让人震惊。我们一般人对死亡的认识,开始只是臆想,甚至臆想的兴奋盖过了恐惧,就像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在密房里两眼放出奇异之光谈论死亡、迷恋死亡的冲动一样,或者也有对死亡无法代入的懵懂,就如张枣一早在《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里写的:“我死掉了死——真的,死是什么?死就像别的人死了一样。”虽然这里说的是一个士兵的死亡像苍蝇的死籍籍无名。是的,死亡作为动词时永远只是生人的臆想,之后张枣又在《哀歌》里续写,这一次对死亡的臆想却一语成谶,这一次,它真真确确:“死,是一件真事情。”这一次,死亡由动词变成一个名词的静息,一个死结,死亡作为名词终结,积满尘埃。2010年3月8日,在德国图宾根医院,张枣的“披挂着的孔雀肺”永远停止了工作。

敬文东
老师从诗人流亡的主题学来分析张枣的诗,别开生面。他认为,除了钟鸣所说的“寻找知音”的主题,“张枣以流亡者的身份,在诗歌中,努力寻找一种理想的自我”也是其诗歌一大主题。这与我前面的分析不谋而合。敬文东老师说,除了与我们一样,被现代性的速度抛弃,在时间中流亡以外,张枣还“遭遇了一种更重要、更难缠的流亡:母语之外的流亡。”组诗《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就是这种流亡心理的明证。“母语中止的地方,祖国中止了,自我中止了。他获得的,仅仅是个“肉人”的身份。”张枣曾说:“先锋,就是流亡。而流亡是对话语权力的环扣磁场的游离。”有以诗歌语言的武器抵抗政治权力压制,这未免不是一种动力,因为张枣是不相信俗世生活的“幸福”的,钟鸣说张枣从未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尽管有不少女友,他也就没了追求它的力比多,但艺术要求思考幸福问题,他是否有为“犯了不幸福之罪”感到心惊和内疚,像博尔赫斯说的:“我犯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罪行:我从不感到幸福。”

自我常被现代性的虚无感撞击,他于是在诗中苦苦探求自我,探寻我与他人的关系,我与我何以分离,何以有这种不幸福感和空落落,虽说没有答案,艺术呈现了这探求的过程,够了!张枣用诗歌抵制了流亡,抵制了虚无,我与我重合、和谐相安,够了!虽然,俗世幸福是愈加缈远的散落的烟火,而成就一首诗、表达出这种缺憾何偿不是另一种幸福又苦涩的安慰?德国汉学家顾彬回忆,张枣曾对他说:“我的写作已经穷尽了,在我内心已经没有值得表达的东西了。”而“晚年”,张枣一头扎进沸腾生活的浸渍,又何尝不是那当初始于诗,尔后又终于诗,另一方式的自我寻找呢!而另有友人又提到,张枣说过他最好的诗还未写出来呢!张枣或也有更大的抱负,谁知道呢?矛盾才是我们的存在形式,所以文学艺术才想厘清它,厘清它的混乱,存在之混乱。

张光昕老师在《张枣:这必死的测量员》一文里,用感人的抒情散文风格打动了每位读者,达观看待生死的人与死者是没有距离的,诗人犹在,如一个调皮的孩童,他拿着珍贵的汉语珠串抛落人间,这是请我们跟上和嬉闹玩耍的道具。张光昕如此评论:“张枣以足够的学养、能量和魄力,让谵妄失足、满目疮痍的现代汉语诗歌重新在自己的传统面前抬起头来,用韧性十足、风华绝代的古典诗歌精神为现代汉语对话疗伤,恢复元气。在这个意义上,张枣发明出一套既似曾相识又充满歧义的节奏、情调和意境,用来含纳古今中西。他像一个汉语中的女娲,在写作中专心修补传统与现代的精神断裂,为汉语诗歌努力撑起华盖,为当代读者重新树立典范。…诗人捏着一颗枣子的时间观,误入尘网,匆匆来去,在光洁的额头上舞出灿烂和寂寞,在起皱的皮肤里守着汉语和永恒。诗人为我们献出了最好的礼物,安详在自己热爱的词语里。我们每读诗一遍,诗人就重新降生一回。”

7

最后一部分是各位诗人、友人对张枣的悼念诗,宋琳的《弥留》与张枣诗中许多意象形成互文和对话。最后,我们在张枣最亲密的好友柏桦忆当年的声声叹里结束吧!无疑,为了与友人呼应,柏桦似乎改变了自己诗作的风格、声调和口吻,在诗歌里尽力模仿张枣,是以便零距离接近老友吧:

《忆江南:给张枣》//柏桦

江风引雨 ,春偎楼头,暗点检  这是我病酒
后的第二日

我的俊友,来,让我们再玩一会儿

那失传的小弓和掩韵
之后,便忘了吧

今年春事寂寂,晚来燕三两只

“我欲归去,我欲归去。” 
不要起身告别,我的俊友

这深奥的学问需要我们一生来学习 就把那马儿系于垂柳边缘  就把那镜中的生涯说说 
是的,我还记得你——

昨夜灯下甜饮的样子,富丽而悠长

“我欲归去,我欲归去。”

不!请听,我正回忆到这一节:

另一位隔江人在黎明的雨声中梳洗…… 
2021/02/06

歡迎關注,思的公眾號

(点顶上“思说诗说”蓝字关注)

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亲爱的张枣

赞 (0) 打赏

评论 0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