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读书笔记 -恋爱中的王尔德

朗读这篇文章

恋爱中的王尔德· 《自深深处》

作者|思

《自深深处》是王尔德写给同性恋人道格拉斯勋爵(又称波西)的狱中情书。整本书浩浩荡荡,是爱情汹涌不息的奔流,间或为爱受伤的哀泣、责怨、乞求,更有他对文学艺术与爱情缠绕的思考。是的,《自深深处》记录了王尔德的情殇之路,作者的深情呼喊让人欲罢不能,尽管人们惋叹:王尔德的深情款款对有致命缺点的波西完全不值。但爱着的那一个是美丽的,假如他能掰开心给你看,那似花朵的向阳打开,迎天生长,尽管有时可能带有伤痕。是的,爱是美丽的,爱让人美丽,它让你向善、柔软、温柔,不求索取,无需回报。它让你相信,什么时候,它变成了你的宗教和信仰,让你成了穿行于世间的王。

波西是叛逆的美少年,与父亲关系密切又紧张,母亲虽爱他却教育不当,像大多数母亲心疼又放任他生长,终究没有尽力去逆转他的劣性和玩性。波西在王尔德的母校牛津大学就读时,央人介绍认识了当时盛名如日中天的王尔德。貌美如花的波西,对唯美至上的王尔德是罂粟和毒药,王尔德为之倾倒、疯狂、沦陷,无药可救,唯有爱,爱得更深。

“19世纪下半叶,尽管tongxinglian仍被视为犯罪、不道德和不体面的事情,但nanji充斥伦敦,英国上流社会的男子寄宿学校中也盛行tongxinglian,因此1861年以后,死刑改为监禁,从10年有期徒刑到无期徒刑不等。”王尔德与波西的恋爱事件正值这一大背景之中。

1895年,道格拉斯的父亲奎恩斯伯里侯爵得知儿子的恋爱事件后勃然大怒,公开称王尔德为“摆出gangjiao姿势的王尔德”,欲弄垮王尔德声名,由于波西仇恨父亲,煽风点火,唆使王尔德回应,向父亲宣战,王尔德在爱情的昏烧中卷入这场危险的战争,事后证明这是非常不理性的举措,致使他锒铛入狱,声败名裂,扭转了他的一生—— 他法院控告奎恩斯伯里侯爵诽谤罪,然而,波西又大肆公开王尔德写给自己的回荡着浓烈爱语的私密书信,王尔德tongxinglian的事实败露,被判两年劳役。此书为王尔德快被释放前几个月的狱中书简。期间,我们的“爱情王子”王尔德妻离子散,《莎乐美》等剧作不能上演,出狱三年后,王尔德穷困潦倒,在病痛中凄然离世。

从某方面看,阴差阳错,王尔德是卷入这场不良家庭关系的牺牲品,也是他飞蛾扑火的理想使然的命运,最终,这个向美利坚海关宣称“我没有什么可以申报,除了我的才华”的傲世狂才,世上最亮的一颗星星黯然陨落。

你会发现,tongxing之恋的浓烈与异性恋没有两样,天下爱情都一个模样,具体到个人体验和感受,却又那么独一无二,刻骨铭心,以至文学史上留下了数也数不清的卷帙浩繁的爱情,占了人类情感最绚烂的半壁江山,我们贪恋爱情就像弥补心上一个缺口,或者,我们挥洒爱情的亮丽就如同生命存留于世的见证。她来过,他来过,爱情来过,星星来过,月儿为之祝福,蝶儿为之旋舞,山转,水转,一生一世,成全,错过,疾如流星,留下了一阕又一阕情感的咏叹调……

让我们来逐一领略恋爱中的王尔德的喃喃絮语——— 这个写出了《夜莺与玫瑰》如此美丽又哀伤不已的童话王子,他的内心世界图景吧。

“波西,我必须承认,你的恸哭哀求确确实实打动了我,信的结尾处你威胁说要自杀。你曾多次告诉过我你的家族中有多少人的双手是被自己的鲜血玷污的。你在我的心头激起怜悯;还有一种恐惧——想到如此年轻的生命,尽管有种种丑行劣迹,仍不失与生俱来的美丽和希望,却以这样恶心恐怖的方式枯萎;还有单纯出于人性本身的考虑:这些就是我最终同意让你与我见上最后一面的理由。”

王尔德为何对波西又怜又爱呢?敏感的人总为人性的无助打动,文学也是始于这种爱与悲悯,在王尔德眼里,一个美少年的枯萎是全世界的损失,常常,文学里强调这种认同感使我们与世界联为一体,休戚与共。如此洞悉人性的王尔德,明察秋毫的王尔德,不知是事后才悟见和波西这段情感错误呢?还是飞蛾扑火预知的悲剧,从他唯美的一生来看,从他令无数读者潸然泪下的《夜莺与玫瑰》、《快乐王子》等故事来看,我倾向于后者,也许在他看来,世界终究是呈悲剧底色的,不如在苦涩的游戏里寻得一点点梦幻的凉薄的快乐,尽管它们终归会如泡沫般消逝……

“波西,你内心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始终不变地迎候你的总是我的宽容和谅解。”

唉,爱张爱玲曾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似乎是胡兰成给她的爱的体悟。我们会说不喜欢,如果一份爱让你感觉屈辱,再三放低姿态去迎合,这显然已不太正常了,这种扭曲的爱让个人一寸一寸退守,任外来力量吞噬自己,倘若爱不能成全让双方变得更好,不要也罢!但明明,她的退守不也正在生成一个“新我”吗,虽然是以残损为代价。世间自有痴情种,外人又如何能解这种要与对方齿轮般锋利地咬合的执念呢?汤显祖在《牡丹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唉唉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你在我生日那天来信说道:“当你走下受众人膜拜的神坛时,你是一个索然无趣的人。下一次你若再生病,我会立刻离开你。”

有人说,这是“弑父”的投射,波西把对父亲的愤怒与仇恨部份投射给了大他17岁的王尔德。的确,波西有时就像在如父如恩的王尔德怀里撒娇、放纵、耍蛮、玩火,火势燃起,他跑得无影无踪,爱着的王尔德抹着眼泪,倾家荡产为其善后。我想王尔德并不过份责备波西,责备后又周而复始的原谅,原谅,再原谅……与其说他仍然期待一个美丽的人会有一颗善心,不如说王尔德正过份信任艺术教化的效用,或者他心有所知不能完美,但他仍痛苦地闭上眼睛仍要那份完美,他上了唯美主义的当?他中了唯美主义的毒?他自造了一道悬崖去跳,你我无能施救?

王尔德出狱后,与波西有过短暂的复合,最终,波西还是再次抛下失去光环的王尔德,没有地位、没有金钱,走下众人膜拜神坛的王尔德,也无异于“生病”,波西轻轻松松地遗弃了他,如一只旧靴,毅然决然,去追逐他享乐主义的愉悦。在爱情里,爱着的那个,最坚强也最脆弱,外力的迫压使人坚强,然而,来自情人的打击却最让人懈怠,很多时候,爱得更深那个是弱势的一方,他/她失守,团顿,于是厮守着记忆的荒原和富矿,嵌在自己的世界走不出来……

我们会在微信里保留着某个人的头像,尽管已不再联系,看着它仍怦然心动,这小小小小的火苗,我们用回忆的余味烘烤自己的余生,不至让生命美丽的火焰萎灭。你问自己,有没有删掉过一个你爱得滚烫的人,因为害怕自己会控制不再去找他,害怕自己酒后吐真言,害怕自己深夜难眠对他说: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波西的哥哥—— 一个性格温良的年轻人意外身亡。王尔德对波西写道,“只要想想构成这世界的泪泉和所有人间尘世的哀伤,我脑海里便充满了对你和你家庭的无限同情。穿着丧服的你泪眼婆娑,看上去非常甜美单纯,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寻找帮助和慰藉。我的房子、我的家和我的心都向你敞开。我将你的哀伤也视作我的哀伤,这样你在承受痛苦时会有个依靠。”

有人说这是王尔德为爱痴狂的圣母情结,他喜欢波西这种甜美、单纯、脆弱的少年感,所以一次次妥协,绝交,和好,绝交,周而复始。这就是诗人为美而死的悲剧,是浪漫主义的根源,是罪恶,是开脱,是鲜血,是车轮过后深深的辄印,是丘比特的箭,是危险的信息,是古堡外围的酒藤,是无尽的沉沦,是遗失的信,是麦田,是生,是死亡,是遍布雾气的沼泽,是枯死,是新生……是的,王尔德最后的死亡为唯美主义留下了最后一曲挽歌,从此,唯美主义烟消云散。

无疑,王尔德深知波西带给他的是悲剧,是毁灭,他还是宿命般地去迎接,去恭候,巴巴地盼望他能正眼瞧他一眼。我们的受难里也有一份愉悦。德尔斐神庙上有一条仍可见的箴言:“任何事情都不可过分”。度最难把控;邪、恶并非完全的低劣,真善美也并非完全的高尚,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存在,其存在本身就由度来把控,只是我们总是被欲望所束缚它,总是从施虐和受虐中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却并不知晓这份潜意识的作祟。

“波西,我察觉到不仅仅是命运主宰着你我的关系,还有劫数。劫数踏着毁灭力量的步履总是那么迅疾,因为她嗜血成性。在你我每一次微不足道的交往中;不管事大事小,在你每一次来我这里求欢或求助的时候;在一些看似与生命关系甚微的小事上,事件之微犹如光中起舞的浮尘或是风中飘落的树叶——在所有这些事里,毁灭总是如追捕猎物的影子紧紧跟在后面,又像一声凄厉嚎叫的回音。”

为什么我们在爱情中预感到毁灭还是会迎向毁灭?怀揣一丝甜蜜的侥幸期待?不,爱,因机遇的稀缺,是让你感觉这世界与他/ 她才能发生独一无二的爱的联系,是你对爱而生的美丽憧憬,才饥渴地敞开自己、去拥抱?爱情肯定与美相关,与对美的渴望和期待相关。所以,它有时甚至并不需要对方的应和,它只需为美的理念和形式而生。

有人说,是否艺术家都存在一定的受虐倾向呢,显而易见的王尔德在这段情感关系中完全是一个受虐狂。我觉得很可怕的是这种置换,对文学的无限热爱置换成了对一个满是瑕庛的甜美少年的无条件的爱。虽然是真实事件,不妨把美少年波西与王尔德的情事看作文学家与现实相恋又受其伤害的血泪关系。

“波西,你带给我奇怪的厄运。我有时感到你自己也仅仅是受一只神秘无形的手操纵的玩偶,这只手带来种种可怕的事件,并将之推演成一个可怕的结局。但玩偶自有其激情。他们会把新的构思带入他们所要呈现的场景中,并会扭转无常人生的既定顺序来适应玩偶本身的怪念和欲望。我们每一时刻能意识的是在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永恒悖论:人是完全自由的,但同时又完全受制于法则。我常想,这或许是对你本性的唯一解释。”

王尔德深知生活的悖论,有些危险的深渊并不适宜去碰,但他还是伸出双手去触摸,去拥抱,去翻滚体验,难道艺术家窥探“人类深邃可怕的心灵之谜”,这种强烈好奇感与“责任感”,在火的边缘,有时会使他忘了规避危险?假若人生并没有什么好期盼,生活就是一场游戏,那王尔德这个“悲伤的快乐王子”在这个游戏里爱着,孤独着,痛并快乐着。

噢,不,他需要一些观众和掌声!他是披着大麾的暗夜骑士,他的艺术信条让他成了从身体到灵魂的尽职表演者。因为唯美主义思潮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强调超然于生活的所谓纯粹的美,颠倒艺术和社会生活的关系,一味追求艺术技巧和形式。

又或许就是如此,一些人把生活看成一出轻喜剧,游戏其中,怠慢了它,不如,我们将它看成一幕庄重的悲剧,这种沉重感与责任重负会让你不时时警惕那些轻浮念头的吧。

“波西、你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只是一场毫无节制的盛宴:奢侈品,高端生活方式,无止境的享乐,跟在我身边,加上我的思想魅力,就如同一场埃及的奢华盛宴。我也生活在幻想的迷雾中。我以为生活是一幕灿烂的喜剧,你是众多雅士中的一员。”

我们在此看见了波西与王尔德的深层关系,一个游荡的空虚的灵魂向一个高贵的灵魂借取光亮,没想到却摄走了它的所有精魂。“雅士”,一定是精神共振的伙伴。王尔德错了,波西虽有“勋爵”之位,他不是“雅士”,远非他所向往的能与之共舞的舞伴,他美丽的容颜欺骗了他。有时候,蛇一样的情人稍稍勾起一个小指,对另一半即有毁灭性的力量,如果你甘愿在这桩孽缘里俯首低眉的话。

我们再来看看王尔德对波西絮絮叨叨的爱恋呓语:“对我们友谊的记忆也如同影子跟我到这里。我大脑中的那个区域已专门隔出来用以体味和重现悲伤与绝望:你尖细紧绷的每一个话音,你紧张双手的每一个抽动和手势,每一个苦涩的字,每一句怨毒的话都会重新回放。我会记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街道和河堤,四周的围墙和林地,钟表指针指向的数字,微风羽翼消逝的方向,月亮的色泽和姿影。”

唉唉唉,这就是爱呀,连与他对应的悲伤也是珍宝,可以放在记忆的一个小木匣子里不停地供养甜蜜与疼痛……我们到底爱的是什么呢?一种刻骨的感觉?存在的依据?对生命如风消逝的抵抗,所以我们相爱?爱是生命对轻视、琐屑、死亡、不完美的一记报复?

“波西,你的恨如此之深,它怪异地生长着。你知道吗?唯有在本就美好又受人们美好的想象力咀嚼过的事物中才能滋养爱,但是恨却可受任何事物的滋养。”

多可惜呀!一个全然理解爱的内涵的人,他过量的气度包容了另一个不懂爱的人的恶趣味,往往成了纵容的悲剧,这种例子不少,父母于孩子,深爱的不能自拔的一方,他们无限地退守,退守……直至失去最后一寸立锥之地。

关于艺术,再来看王尔德对艺术的动情表白,“你知道艺术对我意味着什么——它是我探求世界的主要方法,最初是探求我自己,然后是探求整个世界。艺术是我生命的真正激情所在。”

唉,但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派们,这些纵入灯火的飞蛾们,最后都不免落入虚幻和虚无之境,因为与另一面阴沟般存在的现实割裂……

“伟大的艺术家所看到的,从来都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一旦他看透了,他就不再是艺术家。”我相信,艺术家有时要表达的是他也未必明确的东西,但那事物、那现象“给了他机会”去捕捉它的形体,它的光芒闪耀,让他若有所悟,豁然开朗,似乎连通宇宙某个极点,这一主客体的“照见”就是所谓“灵感”。

“人应该通过自己的天性去了解万物,如果他们对此无所感知也不能明白,那么仅靠他人告知是徒劳无益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灵性和悟性”吧,它是一种你的智识和天性结合而生、把握事物的能力。

波西仇恨父亲,这种恨意使他的心填满了,容不下其它,它煽动起他用一切周围力量(包括王尔德)去挑衅和报复。恨让我们产生快意,也许我们受挫,起初为了弥补一种失败感的难受情绪,我们的心态作出自卫还击,用强烈恨意挤走挫败感,以恨代之,虚幻的感觉自己还有把握自己的能量,人是多么擅于保护自己而伪装的动物啊,但唯有爱才能与你和世界达成和解……

让我们又回到王尔德关于爱的探究吧:“如同精神的快乐,爱的快乐是感受到爱本身的生命流动。爱的目的就是爱,不多也不少。不到三年,波西,你已将我完全毁灭。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你对我并无恶意,你只是碰巧开弓射箭,偏偏刺穿了铠甲的接缝处,射中了国王。拿我微不足道的悲伤和损失去追究你,我感到这是不公平的。我决心将你也视作正在受难的同类,甚至迫使自己相信,荫翳终于从你失明已久的双眼脱落。”

唉唉唉……读得人荡气回肠又肝肠寸断,文学精神里是一种大爱,它想承担起所有人类罪恶,希望感化他人润泽心扉让全世界获得救赎,这一点,跟宗教的意义类同,这是支撑它存在的信念———我们在爱里涤净污垢,心灵得到升华。文学还从众多关系中呼唤人之个性和人格之独立,让我们发现自身和周围的人性之恶,人性之善,还原人性的复杂,还带我们感受万物的趣味性……它负重前行,因为人性常是一根曲木。

是的,王尔德爱的不只是波西甜美的外表,还有自己作为他的庇护者时内心的满足和骄傲,正如毛姆在《面纱》有写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的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用这句话来描述王尔德与波西的关系再合适不过。

王尔德大方而高傲地向世人宣读:我,王尔德就是天才。一个智慧的艺术家清楚他知道自己在世界的位置,以至他能不羁地挥洒才能,我们可把这视作艺术家的至情至性,如此锋利刺眼,又是何等光芒的闪耀力量。

“但是波西,你对我珍贵、细腻、美丽的情愫形同陌路,以至于居然会主动提议发表我写给你的信(使这些信成了警察提审王尔德的证据)。要知道,我曾努力通过写信让我爱的精魂保持活力,让爱之魂在我肉身受辱的漫长岁月里依然能对我不离不弃。”

写作是作者的表达,更是对作者自己的塑造。平时难以意识到的精微感受,在作品里顺着情感自然生长。藏在心里的只是爱的余烬,一旦洒在文字里就能成为燎原烈火。王尔德靠写信给波西保持对爱的信仰。

我一度以为谁都能感受艺术家们“珍贵、细腻、美丽的情愫”,因为艺术几乎是为人人而设的,与人向往美的天性相联,看来错了,对艺术的悟性也有赖教化,而且是正确的教化,才能培养其敏感性。王尔德把“爱”视为维持人的活力和救赎。他从可怕的厄运与灾难中不断地反思。不管这世界让他如何颠沛流离,属于他的那个爱与美的星球,仍然运转不停,他还是住在那颗星星里孤独而高贵的王子。

监狱生活把人投在一个狭小空间,剥夺自由,不断重复如动物般毫无变动的生活,长期以往,就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所有日子模糊成一大片,没有起始终点没有将来,人渐渐钝化,屈服于意志力的消退,其实就相当于让犯人慢性自杀。这种条件下,要保持头脑的敏锐度可不易,必须设定一个希望,一个让你变动的活力因子,所以我们看《肖申克的救赎》异常感人,主人公用了好多时间凿画后面隐秘的洞穴,一寸一寸让希望复苏过来。这里,王尔德用文字书写,即写这本《自深深处》来抵抗这种生活对内心的慢性侵蚀。

“波西,你或许还不知道富足、喜悦和成功本质相似,它们都质地粗糙,但痛苦却是所有创造之物中最敏感的。思想领域中的任何波动,痛苦莫不以可怕精微的脉动与之共振。只要不是爱之手,任何手轻触受伤的灵魂,伤口都会流血;即使是爱之手的抚摸,也会让灵魂再次流血,尽管这血已不是因伤口的疼痛而流。”

与其说王尔德爱上了痛苦,不如说他拥抱了痛苦,他给它独一无二的地位。入狱在即,王尔德咀嚼着生命中最沉重的打击和痛苦,他多么脆弱,需要抚慰,他的挚友罗比一个小小善举—— 脱帽向他轻轻鞠躬,也会让他大为感动,也许他厌烦了旧有的拉扯不清的关系,更愿拥抱一股单纯善意的清泉,它的纯粹,与象征新生的联结。

相反,罗比展示的就是爱和文学的鉴赏力和技巧,他的书信就是穿梭在王尔德和那个美丽的非现实艺术世界之间的一个个小信使。王尔德和罗比,让人羡慕的一对真正的文学伙伴,他们都懂得艺术共通的秘密。《自深深处》不光是爱的滔滔话语,王尔德诚恳地自我剖析也令人感动,他认为如今的命运,是他放纵了自己的低级趣味才罪有应得。

亲爱的波西,“你若受苦我也一样受苦;你若哭泣我也泪水纵横;你若身陷奴役之屋受人唾弃,我会强忍悲伤再建筑一屋当作宝库,将别人不给你的东西上百倍地置放屋内,等你到来,为你疗伤。”这份爱如此顽固,又敏感脆弱,是等待与期盼的苦涩和甜蜜,如此忠诚,如此动人,是爱的泪泉,舍己的奉献。

王尔德一边说波西的不是,一边又不停为他开脱,说这一切只是波西像未开化的孩子缺乏想象力。王尔德笔下,波西自私贪玩、享乐至上,甚至有点小邪恶,毫无同理心同情心,我想,这里的想象力指人敏感意识到的一种文化与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常常体认到自己与同类在其中的关系,但波西这方面是迟钝的,他仅代表物欲与孩子般感情冲动的结合体,他那美丽的脑袋根本想不到这些。一种意识能力,一种文化素养,波西是缺乏的。

王尔德认为穷人对他人的苦难更具怜悯之心。穷人习惯了苦难,把苦难视作日常,像一只任人欺凌的软体动物,也许再来一桩也视为命定,因此心理能承受之。穷人的苦难易获得贫民间朴素的同情。富人或名人犯罪(如王尔德),社会关注点高,名誉地位,起落被舆论左右,情势容易发生戏剧性翻转,他们易成为道德标杆指责的对象,从最高处跌入低谷,巨大落差使心理感觉难以适应。

再次回到艺术。王尔德在艺术贡献方面对自己的评价:“我曾是本时代艺术和文化的象征。我使艺术成为哲学,哲学成为艺术。我转变了众人的思想和万物的色彩。我将戏剧这种最为客观的艺术形式变为像抒情诗或十四行诗那样适合表达个体主观情感的艺术模式。无论我接触什么,我都能使其变换出一种新的美。在我看来艺术是最高的现实,而生活仅是虚构的一种形式。我唤醒了时代的想象力,它就在我周围创造了神话和传说。我以一个词组概括了全部的系统,用一句隽语浓缩了所有的存在。”

我们经常会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但是,若是说生活是一种虚构而艺术是最高的现实的话,在今天已不被认同,毕竟我们已经进入尼采所预言的虚无的时代,而就王尔德正处在此年代:主流思想仍旧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那种观念—— 现实的生活被虚无化,而虚无的概念却被真实化。这些认识带着时代的特点。

王尔德堕落后的忏悔录是血泪之书。令人惊异转而心安的是,王尔德恃才自傲,这仅是人事关系或从俗世价值上,他又极其谦卑,那是对艺术女神和对无限完美的追求。王尔德痛心的忏悔使我们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句话:“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王尔德说:“在真理面前,我给予虚假和真实同等的地位,我所展示的真和假仅是智力存在的两种形式。”是的,虚假也是人性真实的展现,为何不在描摹人类的图纸上给它一席之地。

“道德不能助我。因为我天生是个摒弃社会道德规范的人。宗教不能助我。其他人将信仰献给不可视之物,我却将其献给可视可触的东西。我的诸神居住在人手建造的庙宇里,我的信条在真实的经验世界之中得以完善,真实的一切一定可以升华为宗教。但不管是持信仰论还是不可知论,它一定是发自我内心的,一定是我自己创造出象征它的符号体系。唯有精神上的东西方能创造出显形于外的形式。”

比起道德宗教,王尔德更信赖的是内心精神的秘密,艺术家由此创造的符号。是的,各种千奇百怪或普通的人世景象,及喜怒哀乐的心灵景象都是写作素材,艺术家的工作是在此炼炉里提炼出美与崇高。至于道德,王尔德说,“人的道德生活只是艺术家创作主题的一部分,但艺术家的道德在于完美地运用不完美的素材。”

想到的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美丑善恶也在他的审美视线里属同等位置,它们是互相陪衬、映照的,又好像生活中高低音的起伏,组成生活的大合奏。尼采说“重估一切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艺术家也在把旧的道理审美重置于新的视线下重估,常常更新我们的目光。

为什么我们还是要接近阴暗人物?看来我们对表面的完美并不满意,那缺陷才让人信服。或者我们执迷于更复杂的情势,看世界在我们面前表演。

王尔德从入狱时的愤怒、悲伤,又羞又耻,自暴自弃地想自杀,再慢慢悟出苦难、悲伤的真谛,意识到谦卑是世间最美的美德。以前世界的华美是他站立的角度看见的一端,现在他要探知世界的另一头,苦难、丑陋和阴暗的价值,那里有秘密等待着他,那让他可从一个不同的立场接近历史的整体。

再来看看王尔德的艺术观:“一个人凭直觉模糊感觉到的艺术真谛,将会通过完美清晰的想象和极其强烈的体悟在智力和情感上得以领会。艺术家一直要寻找的生存状态是灵与肉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外表能诉说内里,最终凝结为一种艺术形式。它以对印象精准敏锐的捕捉提示人们那栖居在万物表象之内的精魂,它以大地、天空、雾霭和城市为衣裾,把一种忧郁的同情糅合进自己的气氛、明暗和颜色里,用图像的形式实现了古希腊人以完美的造型艺术所表达的艺术精髓。艺术真理不是基本观念和偶然存在之间的联系或相符,不是外形和其投射阴影之间的相似,艺术真理是一事物与它本身融为一体,外形呈现内里,灵魂得以化身,肉身洋溢着精神。艺术家的爱就是他对美的感知,并借此将美的灵和肉展现给世界。”

论耶酥这一章节,王尔德对自身牢狱经历的苦思,把耶酥践行自己、忍受苦难、宽宥罪孽,用他宽广的想象力,化为悲伤而动人的美的吟唱,与艺术精神连接起来了。是的,王尔德认为艺术类似神性表达,是自我、想象力和爱的表达,这是它们共通的秘密。“耶稣的期望就是能成为无处投诉的众生发言表意的传声筒,通过他这个中介,他们便可向苍天呼喊。耶稣所理解的艺术本质是将“美”的观念通过悲伤和受难这两大途径具体实现。一个理念只有通过化身意象方能显示价值,耶稣将自己化为人类悲伤的象征,由此吸引并主宰了艺术,这点是任何一个古希腊神祇都没能做到的。”

数年铁窗生涯,王尔德不断反思,从耽溺于唯美,向更开阔的视野走去。他看见并拥抱生活中污浊的另一面,他刻苦研读希腊文的《圣经》,向基督精神靠拢,他认为艺术精神是通向基督精神的,在他眼中,耶稣有下面的人格(注意非神格,因而人们是可以通过修炼达到的):耶稣宽广奇妙的想象力几乎让人充满敬畏,他将整个无声无言的痛苦世界作为要拯救的王国,并使自己成为它永恒的代言人。

“一个人若能看到世界的可爱,又能分担它的悲伤,同时还能意识到两者中都蕴含着奇迹,那他实际上已和神性直接接触,并能像任何人一样靠近上帝的秘密了。”

不知怎的,读到这句非常感动,似乎是说,世界可爱又令人悲伤,如你还相信这其中蕴含奇迹,那可爱和悲伤已发生转化了,好坏不再是单一的理解和定义,它们向无限可能的方向生发一些新的东西,而我们站在这个光晕变幻的世界为之着迷且全然接纳,想起但丁《神曲》里的“信、望、爱”,从地狱炼狱到天堂的诗篇,仿佛王尔德的牢狱之思与但丁传达给我们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尔德的美学目标:让激情和直接冲动融合为更巨大的整体。他认为现代艺术追求的真正目标是强度而非广度。我们时代的艺术已无须关注类型,需要重视的是例外。他认为他的作品肯定要融进某物,它们或许是词语之间达到的更充分的和谐,更丰富的节奏,更奇特的颜色效果,更简单的架构顺序——总而言之,呈现的是某种美学品质。我们再次想到唯美主义运动的主要特征:追求建议性而非陈述性、追求感观享受、对象征手法的大量应用、追求事物之间的关联感应——即探求语汇、色彩和音乐之间内在的联系。

“如果真正的悲剧穿着紫色的柩衣、戴着悲伤高贵的面具降临至我的生活,我必能迎候它,但是现代性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让悲剧披上喜剧之衣。”

的确,许多现代性艺术确实少了严肃性,它们轻盈、俏皮、甜腻、小家碧玉,嬉皮、玩笑、逗乐、小确幸,蜻蜓点水般来来去去,不会深深撼动你,它们不是正餐,它们是艺术的甜点,不是让人们拿来充饥的,而是酒足饭饱后小小的精神需求和补足,一句话,千分之一,额外点缀的一笔……现代性将悲剧的肃穆抹杀掉,附上大众娱乐的形式,然而世界某些深沉之处的受众毕竟是小众群体。现代性将高贵的道德、文化素养及价值审美局限在狭小的私人空间内。

王尔德说的缺乏想象力是指不能洞穿事物外表窥其真理的能力。他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停留在事物浅表处则止,没有延伸想象,沾沾自喜满足于一个庸常的表面结论。

“正如艺术本身一样,艺术家的根本特性就是无用。”是的,艺术家可以看作是价值理性,没有任何实际的用处,并不像现代性中的工具理性那样充斥着生活的每个角落。

正由于以上王尔德的世界观价值观,致使他的生活充满了有悖常情的乐趣。世俗指责王尔德,皆因常人无法理解他怪异的情趣爱好和激情,也许艺术家的疯狂是一种意识的内在需要,否则他无法在边界和禁忌里突破吧。

王尔德对波西的血泪控诉。看来我错了,一直注重和强调人类的同一性,常常忘了他们的差异性,那些灵性的领悟,对高尚的感知,对伟大带来的的激情颤栗,具体到每个人有天壤之别。因为“伟大的激情是为伟大的心灵而生的,伟大的事件只能被那些与它们站在同一高度的人看到。”比如想象力这类禀赋,王尔德把它拔高为一种素养,它能让你像理解理想那样理解现实中物和人的关系。

“波西,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你写美丽的信。同样,你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送你美丽的礼物。它们属于一段远逝已久的生活的侧面,属于一段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欣赏其恰当价值的友情。你现在一定满怀惊叹地回溯起自己双手拥有我整个生命的日子,我也要满怀惊叹地追溯它们,但是带着远为不同的另样心绪。”

是的,我的美丽的信,美丽的礼物,只与美丽的爱情和一颗心儿匹配。你要知道,爱情中的喃喃抒情是超然的,它既是面向具体对象又大于它,延伸到了更广阔的与天地万物的感应里。它私密地只对一个人,公开地与万物签名的名义说:“我爱你。”

可惜,波西全然不明爱的真正内涵,他只像孩子一般索取,他将王尔德的情书拿去发表博取噱头和声名,将他辛苦手置的礼物拿去大街上典当。

“波西,我将于五月底刑满释放。我奇异地渴望那些既壮美宏大又简单原始的事物,比如大海,比如大地,它们对我就像母亲一样。在我看来,我们人类对自然过多地瞻望旁观,却鲜少与其共生共息。我在希腊人的生活态度中感知到一种清明通达,他们从来不饶舌于日落时分的夕阳,不为草地上的斜影是否真正是紫色而喋喋不休,但他们明白大海可拥抱游泳者的身姿,沙滩可亲吻奔跑者的裸足,他们因树荫绿影而热爱绿树,因正午林中的沉静而热爱森林。”

是的,热爱事物本身,不是由此延伸的人的观念。我们常常本末倒置,爱观念爱理念的幻影胜过事物本身。

艺术家常常着迷于事物本身的美妙形态,为美之神秘而惊叹,他确实被惊㤞了!它想找出那美的诱因和密码,而人类已有的解释他并不信任,他观赏、他回味、他迷惑、他徘徊复徘徊,美的神秘还是一团迷雾,他无解,只好还原事物本身呈现给他的蓓蕾初开的形象,如此新鲜动人,所以他总是诉诸形象的魔力,让观者和他一样,亲临感受他的震颤……所以王尔德说:“艺术家并不想证明什么,即便事情的真相可以被证明。”

对波西,关切,体谅,企盼,鼓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有,皆因对方的不确定啊,十一个月对方只字未复,杳无音讯……王尔德心心念念,期盼着出狱后的相见,反反复复,心头演绎诸多见面的每个细节,细腻得无以复加的情思,受伤的心的裂口,朝阳新生的笑意,这就是爱呵,所有爱恨纠葛与怨终抛一边,唯交给你捧给你的是心的柔软,拿去吧,任你处置,虽然它可能还为你所伤……

王尔德彻底原谅波西了,他宽慰他,渴望他的回信,细微的语言流淌着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其实这已经解释了为什么王尔德出狱后还是愿意选择与波西同居……他无法拒绝,即便已是如此放低姿态的爱。张爱玲说:“见了你,我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期待出狱后与对方见面时该有的样子,时有落花至,自是有情痴。

除了对爱情无怨无悔,失望-痛苦-分裂-自省-领悟-觉醒-重生,这也是王尔德在《自深深处》一书中表达的另一主题。

同样,与之相连的另一个主题,是王尔德与文学的痴缠,他宣称:“我一生对文学的朝拜顶礼不是漫无目的,也不是一无所成的,我已让自己成为:声音和音节的吝啬者,正如迈达斯对他的钱币一样。”

纵观王尔德这封长长的情书,它的意义正在于,不仅让我们在情感的绵绵絮语的释放中得到愉悦,更在于它把监狱痛苦的生活升华为了更高一级的形式——文学艺术(在此并没有贬低生活的意思,生活是艺术之母),正如王尔德在信尾所说:“我是被上帝挑选来教给你一个更灿烂的秘密:痛苦的含义和蕴含在痛苦中的美丽。”

我相信这句话不仅是对波西说的,也是说给作为读者的你我的——— 关于文学共通的秘密。

2020/02/02

(以上来自网络)

歡迎關注,思的公眾號

(点顶上“思说诗说”蓝字关注)

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自深深处》读书笔记 -恋爱中的王尔德

赞 (0) 打赏

评论 0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