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 ||他，哪来那么多的“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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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高海峰

说起明清小说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用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形容绝不过分。金圣叹呢，正是借助评点《水浒传》而颇负盛名。自然，能对这类名著引经据典，评头论足，而且为几百年来众多专家、学者、高人接受、称赞、奉为圭臬，可知金某也绝非浪得虚名。

金圣叹原本姓张，明朝灭亡后，发誓至死不仕清（当时是有骨气、有民族气节的象征，很受推崇）。常喟然叹曰：“今人在上，圣人焉能不叹？”从此改姓金，字圣坛，名人瑞。

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写有三十三则“不亦快哉”。究竟是什么好事喜事，竟然让这位老夫子连呼“不亦快哉”？是不是他的条件特好、生活特自在？或者命运特别偏爱于他？

姑且引几则以飨各位。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烘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二·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 ，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三·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瞷。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唧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四·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五·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六·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剌剌，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九·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十七·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二十·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屋澡之。不亦快哉！

其廿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疾趋入内，如数给予，然而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廿八·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卅二·还债毕，不亦快哉！

说实话，还想多引用几则，怕诸君嫌我啰嗦，只好忍痛割爱。

我初读感到好笑，继而深为金公不平，再读如嚼橄榄，越嚼越厚，不能不感慨系之。

试想，“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这在一般人看来，那么多人借钱不还是特头疼、特烦恼、甚至不可容忍的。而他，“背人取火拉杂烧净”，还“不亦快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做事风格？至于钱多钱少已无穷考究，更无关紧要，紧要的是金老夫子把借据背着人统统烧了、忘了，也彻底轻松了！原来“快乐”可以用这种方式换取，可不可以看作老子“减法哲学”的最好实践？

有朋自远方来，原本是人生一大快意事，可我们的金老夫子面对相隔十年、抵暮而至的好友却囊中羞涩、无钱沽酒，又该是何等一个尴尬啊！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来不及问，也来不及让座，却一溜小跑，找妇人弯腰卑躬说好话拼凑酒钱，真让人为他难堪之至。“卑辞叩内子”，多好的一幅活灵活现的自画像！即便是如此，仍不忘引经据典，恳求内子仿效东坡妇用“斗酒”为自己救急。可见我们的先哲啥时候都不忘幽默，真是可爱、好玩得很！“欣然拔金簪相付”，又一个贤惠的“东坡妇”！又一段文人佳话！要不人们咋会说只要两个人心心相印、相互扶持，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能品出诗情画意，嚼出蜜糖甘甜呢。

天热难捱，地下湿得能浸出水，蚊蝇嘤嘤嗡嗡赶不走，老鼠乱窜，戛戛、嗤嗤啃咬不停，吃不下，睡难成。放在今天，好多人可能会骂娘，会摔碟子扔碗，会百事无心。仅仅因为下了一场暴雨凉快了一点、来了一只狻猫抓住了老鼠，老先生就连呼“快哉、快哉”！相比于他，我们是不是赶得上神仙的待遇了？

穷人来借钱，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金老先生看得很清楚，处理得更艺术，“拉向无人处”问，“如数给与”，并因手头尚余可招待来人喝酒的钱而“不亦快哉”。这里，他顾虑的不是“寒士”会不会也是有借无还，而是“寒士”的面子，是怎样顾及“寒士”的尊严，是怎样不让“寒士”有半点不自然。我们时常说要发扬光大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不是可以从这些细微处入手？别老是见面一开口便喊：“孔乙己，你还欠我十三个大钱呢！”

别人借他的钱可以一把火烧掉借据，而他自己却因“还债毕”而大呼“快哉”。这完全能让我们看出金老夫子要求自己做人做事的另一面：择己甚严，待人以宽；随时忘掉别人亏欠自己的，及时回报自己亏欠别人的。从这个角度而言，称金圣叹为仁人君子是不是理所应当？

至于开窗放蜂、掂刀切瓜、放炮提神、栽种芭蕉、大街上看壮汉劝架，则纯粹是自己找乐，自娱自乐。如他这样，能把平淡无奇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花样翻新，可谓真正懂生活、会生活，真正爱生活。比起那些整天板着面孔、一本正经的，诸君更喜欢哪一类？

更不用说私处长疮，又缺医少药，只好时常用热水洗洗、敷敷。这无疑既非常痛苦，又羞于启齿，实属万般无奈，但丝毫不妨碍老先生苦中作乐。若没有顽强的毅力，没有超乎寻常的生活信念，怎能表现出如此淡然的乐天达观？

金圣叹是当时文化界的名人，处境尚且窘迫、狼狈至此，一般人的生活只怕更难想象。比起他和他们，今天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唱着过？至于各位从中体会到的是苦是乐，则只好问问各自所参照的标准是什么了。谁若非要死死盯着周围不好的东西，即使神仙降临又能奈何？

所以我坚信，生活不缺乏美好，但缺乏发现；不缺乏欢乐，但缺乏捕捉，更缺乏用心去创造。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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