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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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潘小平

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二十七这一天,是翁同龢的生日,他是道光九年生人,整整六十九岁了。按照中国人“过九不过十”的习俗,几个月前,他的众多门生就张罗为他办七十大寿,而翁同龢私心里,还盼着由皇帝赐寿,像六十大寿那样风光。十年来,翁同龢以“帝师”的身份参与朝政,声望和权力渐至顶峰。自四月十一日恭王薨逝后,翁同龢在枢廷就成了“一把抓”,内外大小事务径自处断,真正实现了“翁氏当国”。两天前,礼部上了一道折子,以恭忠亲王丧礼,大臣百官不宜素服出席庆典为由,奏请传胪改期,让他给驳回去了。大比之年的四月二十五日,例为国家的传胪之日,自乾隆九年以来,一百五十年间无有变动,怎么能因为恭王大丧,就坏了规矩?皇帝深以为然,当即口传一道谕旨:素服至二十四日止,传胪照常进行!
上谕尚未宣示完毕,荣禄就当廷咆哮,大骂翁同龢目无皇太后,罪大恶极。所谓“目无皇太后”,是指恭王薨逝之日,慈禧太后面谕:“辍朝加二日,皇帝素服十五日”。按这个谕旨,素服应到二十五日止。现在不是垂帘听政的时候了,翁同龢睬都不睬他。二十五日一早,皇帝御临太和殿,百官朝服侍立,檀香袅袅,鼓乐齐鸣,传胪庆典照常举行。这一科奇就奇在,状元是与翁同龢同名的夏同龢,令皇帝有一种意外之喜。
夏同龢字用卿,贵州麻哈人,点元之前,渺无文名。这是自科考以来,千年未有之事,翁同龢自己也颇为得意。自四月二十三日,奉命草拟《定国是诏》以来,翁同龢一直处在一种极度亢奋之中,却不知大祸已经悄悄降临。二十七日这天,军机“叫起”,御前太监独独拦住了他,接着便有一道上谕:
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来办事都未允洽,以致众情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之事,任意可否,喜怒无常,词色渐露,实属狂妄任性,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罚;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加重谴,翁同龢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特谕!
这道上谕,是皇帝在召见军机前就已拟好的“朱谕”,这让翁同龢甚感吃惊。昨日傍晚,宫门临下钥前,他还见过皇帝,当时皇帝的情绪很好,跟他商量是否再发一道上谕,令内外诸臣保举人才,着重在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等方面,并且催他回去就拿这道谕旨拟定。甲午惨败,创痛深巨,士大夫经此教训,对时事认识大有进步,风气由是渐开,朝野议论颇多主张新政,这一切都深深感染了皇帝,成为推行新政的动力。从当时的情形看,是没有变化的,那么如有变化,则必是在此之后,或是昨夜,或是今晨,也就是说,关于自己,皇帝和慈禧太后母子之间,一定有过一场非同寻常的交易。
那么,会是一种什么交易呢?
最大的可能是,慈禧太后要挟皇上,如果仍旧任用翁同龢,就立即恢复“训政”,换句话说,取消“归政”的诺言。而恢复训政就不能继续变法,这一招很厉害,逼迫皇帝不得不让步。翁同龢被黜,朝野震动,皇帝在颁发《定国是诏》的第四日就痛失股肱,变法还能不能进行下去?慈禧太后会不会再度垂帘?一时间众说纷纭,谣诼四起,朝局随即变得扑朔迷离。
慈禧太后为何在这个时候,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除去翁同龢?坊间有很多传说,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恭亲王奕訢临终前,慈禧太后曾询以朝中人物,谁堪大用?恭王伏枕奏称:除合肥相国积心毁骨,可任艰危外,京中惟荣禄忠心耿耿。太后又问:户部尚书翁同龢如何?恭王泣曰: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翁心叵测,屡陷皇上于不义不孝,此人万不可再用了!
这话并不十分可信,况且就是恭王真的说了这个话,慈禧太后是什么人?会把他的话当真?因此有人断言,翁同龢被逐,一定是一笔政治交易,皇帝是以“翁师傅”为代价,向慈禧太后换取变法维新的权力。
自皇帝亲政以来,“翁师傅”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俨然张居正第二!尤其是甲午海战之后,皇帝对“翁师傅”,基本上是言听计从。甲午至戊戌的三年多时间,在光绪朝别成一个段落,论两宫母子之争,则“帝党”占上风;论地域派系之争,则“南派”占上风;论学术观念之争,则“新派”占上风,而这一切,都与翁同和有关!现在又纠集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等人在自己身边,培植“帝党”,鼓噪新政,权倾一时。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最近居然撺掇皇帝,在四月二十八日召见时,与康有为“独对”!这就不能不动手了,再不动手,还有“后党”的日子过吗?这就是为什么荣禄、刚毅一伙,一定要赶在皇帝召见康有为的前一天,罢黜翁同龢的原因。
而慈禧太后对他的不满,是早在慈安太后去世时就已埋下,原因是在内阁会议慈安太后尊谥时,他力主开头用“孝贞”二字。原来大清仪制,皇太后尊谥一共是十二个字,头一个字用“孝”字,第十个字用“天”字,最后一个字用“圣”字,这是一成不变的;其余九个字,在原有的徽号中保留四个字,这样一来,需要新拟的,就只剩下五个字,而这五个字中,又以第二个字最为关键。内阁拟了“钦肃”二字供选择,翁同龢坚决反对,理由是“贞”是始封嘉名,“安”是二十年徽号,“而贞者正也!当初就含有正位中宫之意!”
就是这句话,戳到了慈禧太后的心窝上!所谓“贞”是始封嘉名,是说慈安太后最初被封为贞嫔。她是潜邸旧人,当时文宗还是四阿哥的身份,因为生得面目团团,为人宽厚,得到文宗的特别宠爱。后来文宗继位,她就被封为贞嫔,而最终正位中宫,则是因为她温柔的性格和仁慈的心怀。慈禧太后一生所憾,就是在文宗生前没能正位中宫。论家世,钮祜禄氏和叶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的高贵大族;论身份,选秀女的时候,一般都是三品道员之女,只不过她早服侍了文宗几年,凭什么她就是皇后?因此对翁同龢的持论侃侃,就特别不能容忍。

但也有学者认为,翁同龢的开缺回籍,是光绪自己的决定。原因有很多,首先是筹措对日赔款不力,且有受贿的嫌疑;其二是在办理胶州湾事件中软弱逃避,在接见外使的礼节上却斤斤计较,拘守旧制;其三是在治国方略、变法指导思想与人事安排上,与光绪皇帝存在着重大分歧。尤其是在皇帝面前,指康有为“居心叵测”,向他索要康有为的书,他居然以“与康不往来”回答。而君臣召对中,皇帝也处处事事要顺着“翁师傅”的意思行事,顶撞的情形更是时有发生。颁布《明定国事诏》后,光绪急于任用新人,推行新政,却一再受到翁同龢的阻挠和反对,被皇帝视为变法维新的障碍。光绪朝的御史赵炳麟曾说:“恭王卒,大事决同,刚毅腹诽觖看,时京中为之语曰:自言自语刚枢密,独断独行翁相公。”“刚枢密”是指刚毅,恭王死后,他成为领班军机大臣,与翁同龢形同水火,令光绪不胜其烦。解决的办法,是让翁同龢走人,这样,既免于被翁“掣肘”,也免去了很多人事上的麻烦。
翁同龢的大臣之风,显于被黜之后,至少从表面看来,雍容自在,面无怨色;料理杂务,一如平日。五月十三日离京,为生平第一次乘火车,是在马家堡车站。一下了轿,翁同龢就愣住了,马家堡站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都是他的门生。翁同龢两典会试,朝考殿考,门生、小门生不计其数。半夜里从天津赶来的于式枚,从人群中闪身而出, “扑通”一声跪下,哭着喊了一声:“老师!”
他这一跪,招来一片饮泣之声。忽然,一个人跳到高处,大声喊道:“湖南衡州夏曰笙代国子监全体在监生员,来为翁师傅送行!吾为天下,不独为公——为天下计,请翁师傅保重!”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跳上车,绝尘而去。

赵炳麟《光绪朝大事记》:
恭王卒,大事决同龢,刚毅腹诽觖望。时京中为之语曰:“自言自语刚枢密,独断独行翁相公。”
同龢久授上读,频劝上振君权。太后虽归政,大事上必关白。同龢教上独断,太后恶之。自文廷式、汪呜銮、长麟、志锐被谴,帝党势益孤。同龢且主张新政,太后逼上逐回籍。

《翁同龢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午正二驾出,余急趋赴宫门,在道右叩头。上回顾无言,臣亦黯然如梦。

《翁同龢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三日:
寅初起,盥洗告辞祠堂,并北向叩头。寅正一刻乘轿出前门、永定门,回首觚棱,能无依恋。六刻抵马家堡,门人送者庚辰黄绍曾、于式枚、庞劬庵、丁象震、何乃莹、杨福臻;壬辰谭启瑞、刘燕翼、刘福姚;乙酉张謇、朝殿刘树屏等约四五十人,此不过就所记者言之耳。最奇者湖南衡州夏生,年廿余,投一纸自称“曰笙”,向余挥涕曰:“吾为天下,非为公也!”卯正十分揖别登车,长驱飚发,平生所奇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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