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 罪——读卡夫卡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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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 罪
——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九

文 | 梁长峨

在读卡夫卡中,我发现他常常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有罪的时代”,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所以他大声疾呼:“我们都应该受到责难,因为我们都参与了这个犯罪的行动。”因此,他经常提到要“从杀人者的行列中挣脱出来”。
同这位有勇气、有担当、有良知的伟大作家相比,我们应该感到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我的思绪一下被拉到1955年5月25日,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的会议上。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主持会议,参加会议近30名中国文化文学艺术界的顶级名流,异口同声用最恶毒的语言批判胡风。现摘录如下:
中国文坛泰斗郭沫若说:胡风集团不仅是我们思想上的敌人,而且是我们政治上的敌人。
教育家叶圣陶说:胡风反党集团的活动跟美蒋特务机关的罪恶是完全一致的。我们必须把胡风清洗出去。
大作家夏衍说:彻底揭露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罪恶活动,这等于从我们的身体上割掉了一个足以致命的毒瘤。
作协副主席冯雪峰说:今天的会议,应该作出决议,首先把胡风从中国作家协会清洗出去,撤销一切职务,并建议政府依法处理。
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兼总编辑吴伯萧说:反革命分子胡风,走也好,滚也好,割下头颅抛掷也好,我们必须彻底清查这个反动集团的底细。
翻译家冯至说:他们的策略和战略,他们的组织和手段,简直和蒋匪帮、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间谍没有两样。
大家发言极为踊跃,都争先恐后,谁也不愿落后。
会上公开批判之后,大家联合未参加会议的名流,又发表署名文章,对胡风进行更深入更恶毒的批判。
郭沫若发文《请依法处理胡风》:对于怙恶不悛、明知故犯的反革命分子必须加以镇压,而且镇压得比解放初期更加严厉。
老舍发文《看透了胡风的心》:他要用钢筋皮鞭毒打党内作家和进步作家,杀人不见血!只有受过美蒋特务训练的人,才会这样干。
丁玲发文《敌人在哪里?》:胡风原来就是一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混在我们里面、仇视我们、恨不能一脚踩死我们、进行着组织活动的阴谋家。
冰心发文《我看出了胡风的阴谋》:他是在和我们作你死我活的斗争啊!现在不容许胡风再装死了,我们要把他清除出去。
巴金发文《必须彻底打垮胡风反党集团》:胡风集团是反党、反人民的反动集团,我们要完全揭穿他们的假面目,剥去他们的伪装。
曹禺发文《胡风,你的主子是谁?》:胡风和胡风集团的分子们你们听着!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向人民投降!你们必须老老实实交待出来你们的主子是谁?
不只是作家们争着批判,要把胡风置于死地,其它艺术界、教育界、科学界的名家们也都持刀上阵,比着向胡风砍去:
侯外庐(国学大师)发文《胡风——反革命的灰色蛇》;
陈垣(国学大师)发文《我们绝对不能容忍》;
茅以升(桥梁专家)发文《揭下胡风派的骗人外衣》;
丰子恺(画家、翻译家、书法家)发文《肃清阴险的反革命分子》;
赵丹(电影艺术家)发文《我的愤怒已达极点》;
林巧稚(医学家)发文《赶快从人民队伍中清除胡风》;
剪伯赞(历史学家)发文《坚决反对胡风集团的罪行》;
冯友兰(哲学家)发文《胡风和胡适“异曲同工”》;
钱伟长(科学家)发文《决不容许胡风继续欺骗人民》;
马思聪(音乐家)发文《胡风——蛀墙脚的白蚁》;
常香玉(戏剧艺术家)发文《坚决镇压胡风》。
这里列举的是我们国家当时顶级名流的一部分,如果谁有兴趣翻检当时全国报刊发的反胡风文章和出版社出的反胡风文集,仅仅录下标题,估计就能出好多本书。
由此可见,当时所有的名流都从自己的口中向胡风射出了子弹。批判胡风固然是当局下的令,可是所有参与者、执行者,没有一个手软的,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就操刀上阵,而且是万众一心,向同一对象发出密集的炮火。集全国文艺界、教育界、科学界所有精英的愤怒声讨,当局顺理成章逮捕了胡风并殃及胡风亲朋好友学生2100人蒙难入狱。
这个大冤案从1955年至1988年长达33年才得以平反昭雪。此时胡风已成冤魂。
此后,参与批判胡风的人有些想洗白自己说那时是被迫的,有些说那时自己很麻木,就是没见谁说自己为了自保,更没见谁说自己投机,想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但是这四种人无论是哪一种,都逃不掉对自己贡献恶的审判。

千百年来,历代统治者早已把世界荼毒了,加之人们为了生存和发迹,而产生的各种自私、罪恶观念的代代相传,世界已变得污浊不堪。在这奇毒无比的污池中生长起来的人个个都是被污染的带菌者,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变成这罪恶世界的参与者,是犯罪中的一分子,成为法律上的被告,大家都堕入犯罪的深渊。
在人人都可以攻击、陷害别人,以为自己也可以干的时候,大家就会不管别人死活,不要人性和良知地放肆干坏事恶事。因为他们没有罪恶感。当年对胡风口诛笔伐的那些人并没有亲自逮捕胡风,也没有亲手把胡风折磨致死,表面看去他们的手是干净的,实际他们每个人的手都是血淋淋的,他们每个人都在制造着恶,扩散着恶,当时的恶也有他们的一份。
恩格斯说:“每一个人都把别人看作必须除掉的敌人,或者最多也不过把别人看作一种可以使自己利用的工具。”当时恨不得一口吃掉胡风的人中,就没有从内心把胡风当成自己的敌人的人?就没有想借胡风作为工具打倒他而自己向上爬的人?有!只是他们这种丑恶的心思不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本雅明说:知识分子要对时代负责,时代的恶,知识分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知识分子应该是有良知的,为了坚持良知应该一根筋地活着。而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十根筋都不止,形势需要哪根,就用哪根,什么良知、人性、正义可以统统不要,只要自己能活得好能升迁,造假、陷害、攻击、当打手、扮小丑,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场铺天盖地的恶风,击倒了胡风,而为这场恶风注入动力的向胡风开炮的参与者们最后也无一幸免。这是参与者们始料不及的。当时看到恶风铺天盖地而来,他们不是想伸手拯救别人,大家抱团,维护正义,以求共存,而是想把别人推到绝境,自己脱身,结果他们一个个后脚跟着前脚也沉沦下去。为什么?当人们普遍已经习惯罪恶、干着罪恶之事而不以为是罪恶的时候,当每个人都开始变得冷漠而自私的时候,这个社会的人群必将陷入可怕的互害之中。必然出现杀人者最后也成被杀者,害人者最后也成被害者,毒化他人者自己最后也被毒化,大家都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谁也不能“从杀人者的行列中挣脱出来”。
当一个恶行的链条足够长,长到看不到链条全貌时,每个环节的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很无辜。在那场批判胡风的恶风中,有些参与者特别是其中一部分没有独立思考和判断的人一直觉得自己无罪。其实不然。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中认为:恶的化身未必是狂暴的恶魔,在极权主义统治下,如果缺乏思考力和判断力,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成为恶的代言人。她的话是对的。如果我们缺少辨别善恶的能力,坚持倾听内心的道德律令,就可能会成一颗为专制制度齿轮效力的钉。
鲁迅说:愚蠢的国民,体格再健全,也只能做个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病态的灵魂,无足轻重的生命,使每个人都活得像牲畜,死得也像牲畜。
而一群群不长脑子或没有良知没有人性的文艺界、教育界、科学界的人,虽然有满腹知识,但照样会成为恶的参与者、帮手或俘虏,成为恶进攻广大百姓和有良知人的工具。
呜乎哀哉,如果卡夫卡在世,真不知会怎么评价中国当代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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