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简史》作者赫拉利:新冠病毒会改变我们对死亡的态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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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得了“heat cancer”(很有创造力,对不对?),时日不多。我在梦里尽是哭泣,有很多不忍和不舍。醒来后,压抑情绪仍充满了整个胸膛,才发现这些年对自己存在很大的误解。我本以为,自2018年以来,我可做到“视死而归”。在梦里,我怂了。西藏人说,有了面对死亡的态度,才会有面对生的态度。第一次去西藏时被安排去看天葬(当时导游是一个在西藏做沼气生意的四川人,戴着眼镜,像一位人民教师。他力劝前往观礼,说这是“可以看出美好”的一个安排)我看完最大的感受是:藏人是不畏惧死亡的。

赫瓦利是公认的历史学家,我觉得他也是一位哲学家。新冠病毒肆虐全球,他在各种媒体受访,发表文字。他的思考也涉及对死亡的态度。下面分享的是他最新发表在英国《卫报》的文章。我翻译如下(原文链接在文末)。

新冠病毒将在人们面对死亡的态度上产生什么影响?使我们回到对死亡更传统和更接受的态度呢,还是会加强我们延长寿命的努力?

现代世界被一种信念所塑造,即人类是可以战胜死亡的。这是一种革命性的态度。在历史长河里,人类总是温顺地屈从于死亡。直到近代,大多数宗教和意识形态都认为死亡不仅是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也是解构生命意义的主要来源。人类在世最重要的事件发生在你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后,只有在那时,你才懂得了生活的真谛。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永远的救赎,或者遭受永续的诅咒。在一个没有死亡——因此也就没有天堂、地狱或转世之说——的世界里,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这样的宗教就毫无意义。在浩瀚的历史里,最优秀的人类头脑都忙于赋予死亡以意义,而不是试图去战胜它。

《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神话、《圣经》、《古兰经》、《吠陀经》,和无数其他圣书和故事,都耐心地向陷入困境的人类解释:人类的死亡是上帝(或是宇宙,或是大自然)的旨意,我们最好以谦逊优雅的态度接受命运的安排。也许有一天,上帝会通过一个伟大的形而上的姿态(比如耶稣再临)来废除死亡。但要精心安排这样的激变显然超出了血肉之躯人类的能力。

然后是科学革命。对科学家来说,死亡不是天意——它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人类的死亡不是上帝作为的,而是一些技术故障导致的。心脏停止供血、癌症破坏肝脏、病毒在肺部肆虐;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技术问题?答案是——其他技术问题。心脏停止泵血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氧气到达心肌;由于偶然的基因突变,癌细胞在肝脏内扩散;因为旁人在公车上打了喷嚏,我的肺部感染了病毒。所以,不存在形而上学的东西。

科学相信每个技术问题都有一个技术解决方案。我们不需要为了战胜死亡而等待耶稣再临。实验室里的几个科学家就能做到。传统上,死亡是穿着黑色袈裟的牧师或者神学家的专长,但现在却是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人之专长。如果心脏跳动,我们可以用起搏器来刺激它,甚至可以移植一个新的心脏。如果癌症肆虐,我们可以用放疗杀死它。如果病毒在肺部繁殖,我们可以用一些新药来制服它们。

的确,目前我们不能解决所有的技术问题。但人们正在努力。人类的佼佼者不再花时间试图赋予死亡以意义。相反,他们全力研究导致疾病和衰老的微生物、生理和遗传系统,并开发新的药物和革命性的治疗方法,总之,他们兢兢业业地试图延长生命。

在延长寿命方面,人类已取得显著成功。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全世界的平均预期寿命从40岁以下跃升至72岁,一些发达国家更是超过了80岁。尤其是儿童,他们成功地逃脱了死亡的魔爪。20世纪以前,1/3的儿童在成年前夭折。青少年常因为痢疾、麻疹和天花撒手人寰。在17世纪的英国,每1000个新生儿中约有150个活不过周岁,只有700个活过15岁。如今,1000个英国婴儿中只有5个在周岁来临前死亡,993个能庆祝自己的15岁生日。全世界,儿童死亡率下降到低于5%。

人类在保护和延长生命的尝试中如此成功,以至于我们的世界观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传统宗教认为来生是生命意义的主要来源,但18世纪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女权主义等意识形态对来生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一个共产党员死后会发生什么?对资本家而言呢?对女权主义者又意味着什么?如果秉持这样的问题,想在马克思(Karl Marx)、亚当•斯密(Adam Smith)或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著作中寻找答案是毫无意义的。

唯一仍将死亡作为中心角色的现代意识形态是民族主义。在令人绝望但富有诗意的时刻,民族主义承诺,无论谁为国家牺牲,都将永远活在集体记忆中。然而,这一承诺分外模糊,大多数民族主义者自己都无从理解它。一个人将如何“活”在其他人的记忆里的?如果你死了,你怎么知道人们是否记得你?伍迪·艾伦曾被问及他是否希望永远活在电影观众的记忆中。他的回答是:“我宁愿活在自己的公寓里。”许多传统宗教也转移了注意力。他们不再承诺来生有天堂,他们开始更加重视在今生,宗教能为你做些什么。

当前的新冠疫情是否会改变人类对死亡的态度?可能并不会。相反,新冠病毒只会让我们更加努力地保护人类生命。目前的主流文化对新冠疫情的反应是愤怒和希望互为交织,而不是听天由命。

在中世纪欧洲这样的前现代社会里,疫情爆发时,人们为自己的生命担忧,为亲人的死亡而悲痛欲绝,但主要的文化反应是听之任之。心理学家可能将之称为“习得性无助”。人们告诉自己,这是上帝的旨意,或者这是对人类罪孽的报应。“上帝无所不知。这是我们邪恶的人类应得的。你会看到,结果总是最好的。别担心,好人到了天堂后会得到照顾。不要浪费时间寻求良药。这种流行病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那些认为人类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战胜疫情的人,只不过是在其他罪行上又行添了虚妄之罪。我们凭什么妨碍上帝的计划呢?”

今天的态度则截然相反。每当一些灾难夺去生命时——火车事故、高层建筑发生火灾、甚至飓风——我们往往把它看作是人为失败,而不是神的惩罚或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如果火车公司没有消减安全预算,如果市政当局采用更好的消防条例,如果政府能更快地提供帮助——这些人本该得救的。在21世纪,集体死亡总会自动触发诉讼和调查。

这也是我们对待瘟疫的态度。尽管一些宗教传教士在过去将艾滋病描述为上帝对同性恋者的惩罚,但现代社会却仁慈地将这种观点斥之为近似疯子言论。如今,我们普遍认为,艾滋病、埃博拉和其他近期流行病的传播是组织失灵的表现。我们理所当然认为人类早已拥有足够的知识和工具来控制这些瘟疫的传播,如果失控在前,那一定是人为失职所致,和神怒没半毛关系。新冠病毒也不例外。我们看到,危机远未结束,各国甩锅行为早已开始。相互竞争的政客们也互相推卸责任,就像一枚没有保险栓的手榴弹。

愤怒以外,还有另外一种情绪——人们怀有巨大的希望。人类英雄不再是埋葬死者并为灾难开脱的牧师,英雄是拯救生命的医护人员;那些实验室里工作的科学家更是超级英雄。就像影迷们知道蜘蛛侠和女超人最终会打败坏人,拯救世界一样,我们也几可肯定,再过几个月,也许一年,科学家将会拿出有效的治疗新冠病毒的方法,甚至开发出疫苗。届时我们将向讨厌的冠状病毒宣示胜利,让它们知道谁才是这个星球的主宰。从白宫到华尔街,再到意大利,每个人都在问着同样一个问题:“疫苗什么时候出来”。人们理所当然觉得疫苗一定会开发成功,不曾有过万一没有疫苗的设想。

假若疫苗日后确得面世,全球疫情结束,人类将会从中收获认识到什么?很有可能,我们会在保护人类生命上投入更多的努力。我们需要更多的医院,更多的医生,更多的护士。我们需要储备更多的呼吸机,更多的医疗防护装备,更多的检测工具。我们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来研究未知的病原体和开发全新的治疗方法。我们不应被病毒弄得如此措手不及。

也有些人不以为然,会说这场全球危机应教会我们要谦卑。我们不该对自己征服自然的能力如此确信。这些反对者中有许多是中世纪的顽固分子,他们宣扬谦逊,同时又百分百确信自己知道所有正确答案(完全否定科学)。一些偏执者无法控制自己——一位为特朗普内阁主持每周圣经学习的牧师辩称,这场新冠疫情是来自神明对同性恋的惩罚。好在,主流传统典范的拥护者也是选择相信科学的。天主教会指示信徒们远离教堂。以色列关闭了犹太教堂。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不鼓励人们前往清真寺。寺庙和各种教派都暂停了公众仪式。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听从科学家建议而关闭这些圣地。

当然,并不是每个警告人类狂妄自大的人都梦想变回中世纪。科学家们也会同意,我们应该现实地对待期望,不应该盲目地相信医学的力量可以保护我们免受所有的生活灾难。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变得越来越强大的同时,个人仍然需要面对自己的脆弱。虽然再过一两百年,因为科学,人类可能将万寿无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除了少数亿万富翁,今天我们在世的所有人总有一天会死去,会经历失亲的痛楚。我们仍然必须承认“生命是一场短暂的礼物”。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用宗教作为一种防御机制,相信来世永存。现在,人们有时会转而将科学视为另一种防御机制——相信医生会伸出拯救之手,他们会永远“住在自己的公寓里”。这里需要一个平衡:科学能够处理大流行病,但作为个人,我们仍应自行处理死亡和接受人生短暂的事实。

这场危机确实可使很多人对人类生命和人类成就的无常本质有了更深的认识。然而,现代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很可能会走向相反的方向。考虑到自身的脆弱性,它将建立起更强大的防御体系来应对。疫情结束后,我并不认为大学哲学系的预算会有显著的增长。但我敢打赌,投放在医学院和医疗系统的预算则会显著增加。

也许这是我们人类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无论如何,政府从来都不擅长哲学,这不是他们的领域,政府本来就该把重点放在建立更好的医疗体系上。所以我们只能仰仗个人去修行哲学。医生无法为我们解开生存之谜。但他们可以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如何利用这些多出的时间,则取决于我们每个个人。

(亚马逊昨日宣布在家办公延至10月2日,看来,这场疫情真的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巴菲特出清了他所有航空公司的股票;这疫情后带来的新常规生活到底会有哪些变化,值得我们好好头脑风暴,在“危”中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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