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种姓制度(一)—— 种姓的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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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分公司的同僚总让人觉得他们之间的帮派不是常见的办公室政治。“种姓(Caste)”,他们有时会在交谈中偶然蹦出这个词,但还没等我开口询问就早跳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他们愈是这样闪烁其词欲说还休,我的念头就愈发执着起来,以至于一看到那些侃侃而谈时永不停止晃动的脑袋就会急迫地想要打探一番,但往往不是被人晾在一边,就是被打了哈哈。

2012年12月16日,印度德里发生了一起震惊世界的“公交车轮奸案”。年仅23岁的Jyoti Singh Pandey,在和男友AwindraPratap Pandey 看完电影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被车上6名乘客轮奸并用铁棒殴打虐待致死。

女孩Jyoti刚从印度德里大学医学系毕业,在一家医院实习。男孩则毕业于一所技术学院的工程学专业,2008年加入了HCL Infosystems公司,从事针对企业的互联网语音技术服务。私下觉得这对情侣可谓“门当户对”,但在随后的采访中,Jyoti的父亲Badri Singh Pandey却表示,Awindra其实不是Jyoti的男朋友,两人种姓不同,不可能结婚。男孩在另一场采访中也表示说,尽管两人非常亲密,但他们都知道彼此将永远只是朋友,不可能结婚。

同样是Pandey的姓,竟会有如此大的种姓区别,可见种姓与姓并不对应。种姓不是必要的身份信息,所以女孩和男孩的种姓并没有在报道中体现。有好事者刨根问底后发现女孩的种姓是“Kurmi”,这是一个农业群体,属于“Backward Caste”(落后种姓)。男孩的种姓没公布,但说是属于较高等级的“婆罗门”。男孩父亲是一名律师,全家住在一栋三层楼的别墅里,还有专供仆人居住的房间。相比之下,女孩家就寒酸多了,她父亲是新德里机场的一名卸货工人,工资微薄,月薪只有5700卢比(约合人民币650元),全家住在德里机场附近的一间小房子里。这样的差距让他们没法组成家庭。

作为一种早就不被官方认可的陋习,种姓并不属于身份登记信息之列,但大家都知道它没有消失。哪怕是那些声称“种姓制度已经不存在了”的人,你也能从他们的言谈举止间感受到——种姓,它一直都在。好奇心驱使,我始终没有放弃对种姓的探秘,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遇见了《种姓与印度教社会》一书,饱览之余也来八卦一番吧。

在外人看来,种姓大抵是一种等级制度,就像贵族与平民,士族与庶族,又或者,像民间段子手所说的喝咖啡的与吃大蒜的。实际却并非如此。种姓的实质,是“出世”、“解脱”,所以绝不可以用世间的阶级或集团来理解。

要理解种姓,先要理解印度宗教。受《西游记》的影响,我们大多会以为佛教是印度宗教的大宗,其实不然。在佛主还没开悟的时候,恒河流域就已经有了吠陀教。吠陀教追求的是“梵我一如”的圣境界。“梵”这个概念,出自人类对“本质”的拷问:神与灵魂的本质是什么?人活着的本质是什么?那个“最终”是什么?在经典著作《奥义书》中,“梵”被这样描述:梵是永恒的,它没有属性,是无限的实在,无法被定义也不能被描述,一旦落于文字,梵就不再是梵了。梵既在天之上,又在地之下,它是过去,也是现在,还是将来,它既是内核,又幻化外形,它存在于所有空间。梵创生万物。万物生于梵、活于梵,死后又回到梵。相对于“梵”,所有感官存在都是幻,幻源于无知,无知导致“业”,“业”力牵引人们生老病死,循环往复,不得解脱。“梵”的概念自诞生起就被广泛传播深入人心,连佛教教义中也能隐约发现“梵”的影子。

信奉吠陀教义的是婆罗门。婆罗门修行者不是印度原住民,而是入侵的雅利安人。“雅利安”是“高贵”的意思,相比较当时印度的原住民达罗毗荼人,雅利安人个子更高皮肤更白眼睛更蓝。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入侵者与原住民、入侵者内部都出现了阶级分化,慢慢地形成了各种集团。在婆罗门眼里,自己——婆罗门(Brahmana)当然是最尊贵的,其次是官员将领——刹帝利(Rajanya),至于平民大众——吠舍(Vaisya)只能处于第三档,当然还有比平民更低的阶级。

婆罗门掌管着祭祀,所以在他们所撰写的古印度经典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关上述阶级的描述。《梨俱吠陀》是《吠陀》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印度最古老的一部诗歌集,婆罗门祭祀的时候常会吟唱其中的段落。《梨俱吠陀》里有一首《原人歌》这样唱道:“太初之世,原人之口,生婆罗门;彼之双臂,生刹帝利;彼之双腿,生吠舍;彼之双足,生首陀罗”。就这样一首神话传说般的歌谣,世代传唱,竟奠定了婆罗门的尊贵地位。

婆罗门的尊贵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权力或财富,而是因为他们更接近“梵”。为了断灭“业”,婆罗门需要断然舍弃世间的荣华富贵,但也不能完全不顾世俗的责任。一个完美的婆罗门人生大概有四个阶段:少年时代入师门学习吠陀;青年时期学成返家结婚生子完成世间义务;等到年纪大了将家庭责任传给儿子后便进入林修。林修可不是简单的打坐,《摩奴法典》对此有具体规定:入林前要放弃财产,要带火种、食用野菜根茎果子,穿兽皮或破衣。勤诵吠陀逆来顺受慈悲为怀意念清净,不接受布施,怜悯众生。进行祭祀,自采粮食做饭,忌吃蜜肉牛舌菜菌类食物香菜等。不能吃耕种出来的东西。要劳其筋骨折磨肉体,用脚尖站立在烈日下暴晒或在严寒中受冻,不躲雨,以树下为家席地而卧。就这样还不够,婆罗门结束林修后还需要经历最后一个时期—— 遁世。这个阶段连衣服也不能穿,不能给自己做饭,只能穿腰缠布,靠乞讨为生,彻底地把欲望降至最低点,不为无所得而忧伤也不为有所得而欢喜。印度教认为,只有在这四个修行阶段都保持坚定容忍克制的人才是最“洁净”的,当生命结束肉体消亡时,他将与永恒的“梵”合二为一。

由此看来,与其把印度教的种姓比作俗世间的某种等级,倒不如把它看成是通往“解脱”之路上的一种序列。在这种序列中人们追求的并不是世俗的名利而是与神明的接近程度,是一种“洁净”。一个婆罗门可能因为生活拮据在一夜暴富的吠舍家当厨师,但他依然是高贵的,在通往神性的道路上,他远远地把雇主抛在了身后。正因此,你会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现象,譬如雇主会更谦卑,又或者雇主的某些命令会被直接拒绝。有些婆罗门甚至是乞丐,靠农业种姓的施舍度日,却仍受人尊敬。《种姓与印度教社会》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古吉拉特邦一名哈利真(“不可接触者”)出身的部长,家中雇了一个婆罗门佣人。一次,这位政治权力很大的部长要婆罗门佣人为他倒一杯水却遭拒绝,原因是后者的种姓地位高于前者。

由于关系到“解脱”,种姓集团之间总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人们认为低阶的人会污染高阶人的修行,就像细菌一样通过空气传染,如果同不“洁净”的种姓接触交往就会受到污染丧失种姓地位而不能解脱。曾经有留学生回忆,因为去过贱民的村落,当他回到印度同学的家里时,同学母亲竟让仆人用牛奶和盐(牛奶是神圣的,盐是辟邪的)给他洗脚,还把他的鞋烧掉了。

所以在印度教的团体中,就算种姓不再是官方承认的身份,它依然深植人心,哪怕是圣雄甘地,抨击的也是种姓制度中的乱象而不是这一制度本身,他想达到的并非是没有种姓,而是“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的“各司其职、各尽所能”。说到底,印度教不能没有种姓,因为 —— 这是一种信仰。

作者
有言书中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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