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杨牧诗选:1956–2013》 -纪念杨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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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杨牧先生

——— 读《杨牧诗选:1956–2013》

作者|思

昨夜惊闻台湾诗人杨牧离世,内心未能平静。是的,无论何时,对我来说,一位诗人的离去是世界的遗憾,在一片新冠肺炎的嘈杂背景中,才知道它于我独特的情感记忆,比我意识和觉知的更为深沉。

从不会膜拜一个人,我仅纯粹向某部作品致敬。就象生活的不完美带出了某种缺陷,而作者不过是曲折地需求一种补偿。

但诗人与小说家不一样,他的生命更坦诚于他的作品中,需要公之于众的危险的勇气,他写下去,就是一种倔强和野蛮生长,甚至,有挑衅的意味。

很难说清偶遇一个诗人和他的作品与自己的生命是如何纠缠、渗透和内化的。一个真正的诗人,一定不太擅长表演,因为作品与自身的割裂显然不道德,或者,他有能力弥合这种分裂的能力,视生为谐趣。

不管我这种印象来自一种自欺的偏颇,还是潜意识里某种精确而令人震惊的重合,无论如何,杨牧先生远在海岸另一端,他的外部信息我知之甚少,但不妨碍我从某行诗句入手,作为一个读者,开始探入一个生命幽微的气象与个人隐秘的联接,一种独特的个人体验的世界就此展开,因为,我相信,所有好诗,都是它带着你切入世界、切入自己——那条最近最真的捷径之一。

杨牧说:“许多古典诗赋的形象和节奏不断涌向心头,须臾又仿佛天籁贲起,化为长歌,绵亘纳入无垠时空之外,提醒我须赶快准确诚实地索引,使用,赞颂。然而我还是决定,这一刻的体验悉归我自己,我必须沉默向灵魂深处探索,必须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扰,在这最真实,震撼,孤独的一刻,谁也找不到我。”

这段话在杨牧的《树》、《俯视》、巜昨天的雪的歌》、巜未完成的三重奏》等等诗歌里得到很好的印证。它告诉我们,诗者听凭“神力”和内心的召唤而歌,无关其它。

杨牧这段话曾让我反复咀嚼,悠长回味,视为诗人书写时沉浸的某种“无我、忘我、寻我”的状态。此刻,他与世界呈现最单一、最纯粹而又绝对的联系,一种纯精神的联系活动,他与世界“赤裸”相对,产生了诗歌,诗是绝对精神的秘密产物。

杨牧前期的诗歌一般短小、精雕细琢、古雅,瞬间的意识捕捉多,呈片断性,轻细的忧伤、自然的抚慰是主题。早期诗句子并不复杂,是现代语古意的嫁接,有一种内在的诗韵,非常美,关于时间、关于空间,关于一个人的寂寥,于自然中释放,获得补偿,如一个人童年的富矿,也是文字的富养,无论怎样的忧伤都得到缓解。

我们来欣赏一下这种古意于现代诗的植入:

《日暖》

随我来,蔷薇笑靥的爱

云彩雕在幻中,幻是皇皇的火

照你的长发,照你榴花的双眸

蔷薇在爱中开放,爱是温暖的衣

依旧,依旧是轻轻的雷鸣,宣示着

一则山中的传奇,水湄的神话

日暖时,随我来,让我们去坐船

小小的江面罩着烟雾

短墙上涌动一片等候的春意

林中有条小路,一段绿郁的独木桥

日暖时,让我们去,带着石兰和薜荔

走入雾中,走入云中

在软软的阳光下,随我来

让我们低声叩问

伟大的翠绿,伟大的神秘

风如何吹来?

如何风吹你红缎轻系的

长发,以神话的姿态

掀撩你绣花的裙角?

随我来,日暖时,水湄是林,林外是山

山中无端横着待过的独木桥

《断片》

古潭跌扑一只飞雁

生命沉落其间

无名的山涧,孤寂的果

在幽邃惑乱中含蕴一点

蛮荒的静——

……

这两首皆为杨牧的早期诗歌,我们看见用词的古雅,美丽,意象营造的中国水墨画面,它们表面是静态的,下面暗涌的却生命之流的波光。后面一首的这一节诗里,我们读出了日本俳句的味道。

在一九七七年《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中,编者引介杨牧的文字,尤其代表了文学界对诗人的普遍认知:“杨牧是位‘无上的美’的服膺者,他的诗耽于‘美’的溢出--古典的惊悸,自然的律动,以及常使我们兴起对古代宁静纯朴生活的眷恋”。

是的,杨牧的古典文化修养很高,早期诗歌中大量中国古诗词和历史典故的借用、化用。他后期的诗与前期差别很大,语言现代了很多。

杨牧也译诗,他曾翻译过叶芝的名诗Meru,我们的常规处理译作“须弥”,杨牧灵光一闪,译为“灭忽”,灭忽”有新鲜感,属创新词语,简单的两个字,神奇组合,我们一看就懂得什么意思。这种新鲜印象带来的震动,一直是诗歌有效的秘密武器之一,不管是词句形式的创新,还是诗句描绘的形象带来的震撼。可以说,诗人在处理世界与词语的关系时,有一种冲动和直觉,它属于人类压抑不了的创造。

我们常常在杨牧同代人,比如周梦蝶、余光中、郑愁予、痖弦、余光中、洛夫等诗中发现惊人的相似性,跟大陆的现代诗有些不一样,民国的语言味道保留的多一些。他们是古意与美的侍从,他们仍延续着一个传统,这或许是那个时代台湾诗之风气,二十一世纪我们仍缅怀着这种古意之美的追求。美,果然不随时代调零,今天来看,读他们的一些诗,仍惊觉那像是古典美人回眸倩笑兮,而大陆这边,因文化运动中断了这种传统承继的连续性……

中后期,杨牧抛开语言束缚,更近现代书写语,甚至有一段时间,那些精雕细琢的精致和唯美全不见了,你明显感觉他在尝试新手法,且转变得非常成功,他写得越来越开阔、大气,一种复杂的认识度越来越完整地呈现在单首诗歌中,所以他后来的诗写得长些,这种体量恰是吻合越来越成熟的思想,情绪也混合、复杂,一言难尽千头万绪之感,各方牵涉,面向滚滚而来又绝尘而去的现代社会,杨牧选择了恭迎的开放姿态。

这种转变与个人经历、社会大潮息息相关,“杨牧进入柏克莱大学比较文学系,获博士学位。此时越战正如火如荼的展开,柏克莱大学是60年代反战运动的领导者,抗议美国政府介入越战。杨牧深受影响。1972年后由本名王靖献更改笔名 为杨牧。在改换笔名之后,其作品风格亦为之一变;在原有浪漫抒情之外,多了一份冷静与含蓄,并且开始有了关心现实问题的作品。由忧郁沉静舒一己之怀,转而介入及批判社会。杨牧曾说:「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不变即是死亡,变是一种痛苦的经验,但痛苦也是生命的真实。」这是杨牧开始关注社会人世的关键。1984年之《交流道》即随笔式地纪录了对当时社会现象的观察及批判。”

诗歌须与时代大潮挂钩吗?未必,我宁愿想,杨牧对古意的开发遭遇了瓶颈,或者他自身也厌倦了,然后,打眼一望,那么多涌动的新兴元素还在他的视力范围之外,现在,他要把它纳入写作,可革新的,还有艺术形式和手段。一个好的诗人,一个好的作家,他有不断赋予自己变量的能力。

杨牧的诗除上面两类,还有一类是从古代历史部分提取素材,完全可见他中国古文化的功底,修养高深,不可测度。各种诗词曲赋经传信手拈来,不在话下。比如据巜水浒传》改写的《林冲夜奔》一诗令人印象深刻,戏剧味十足。还有后期诗作《形影神》与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结构如出一辙,令人叫绝,但所述内容却大不一样,融入了现代性思考。

《郑玄寤梦》读得人唏哩哗啦,古语和历史典故知识贮备不足的人,须遂逐一查词解惑,有时你会这么想,一个人的一生就淹没在辞海典籍里,也不算妄为吧,话说人生之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多样化与丰富性是我们定义人生精彩的内涵,而持续的专注能力于现代性的快速更迭也是一种令人感动的品质。

杨牧的一些诗中还有一些艰涩的字,比如在诗句里:“太阳透过薄寒照亮你踞卧之姿时常是不宁的,以断崖的韡纹盘石之色,充满水分的蒹葭风采提醒我如何跋涉长路。” 韡,光明美丽的样子。按照大陆汉字简化的原则显然当写作“韦华”。意外的是,GBK大字库依然没有收录“韦华”一字,却收录了未简化的“韡”字。但是查阅现代汉语大辞典,却有简体“韦华”这个字头。

再比如:在诗句“山卧,衣裳袆衣垂垂落在榻前。脸色不详”中,我用“衣”取代,因为另一个原字在一般字典里查阅不到,汉字的发展和演变在台湾和大陆不一,他们保留的古字更多,且繁体字据字形易追溯渊源,想我们在简化书写汉字里丢失了不少东西,一种文化渊源的考据追索被人为中断了,那枝繁叶茂被掠取,徒剩光秃秃的枝丫。

杨牧诗歌另一个特点是时空错乱交织,造成阅读障碍,他的诗歌因为回忆、现实、想象、意识流等编织缠绕,像一个繁复的星系,那么突突滚过来了,你得做好准备!其实,只要把这几个元素拆分开来(杨牧本身有时已用分节标示),拆分又合拢时间经纬,就容易解谜了。这些是从诗歌写作与阅读还原的结构上说的。阅读时我会以不同形式的线条标记,过去现在未来,过去的过去,想象与实景等,比如《急流》那首这些方面体现就很典型。

诗歌常常也是在寻找词语的渊源,回到本源,通过回溯完成,找到久已遗失的东西,有时又面向未来,像河流不断壮大它的发展,补充新的,总之,诗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词语,语言的爆破,引领语言。显然,杨牧先生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

另外一提的是一个卓越诗人须具备的眼光。巜喇嘛转世》这首诗提到他们四海漂泊,找不到居处,安放不了他们流浪的宗教,终于安达卢西亚接纳了他们,后面很有洛尔迦的“深歌与谣曲”味道。中间还明显讽刺了大陆一些现象和时局,这不是狭隘,恰恰体现的是一个卓越诗人需具备的广博而深厚的大爱,超越地域和民族之爱。这首诗以歌谣轻唱的方式传达一种深重的忧伤,太沉重的话题,于现实,我们改变不了什么,诗歌改变不了什么,诗歌常常是说出,我们阅读,让我们敏锐意识到我们心灵的深浅度、它的弹性的潜能,是内外碰撞,是重新发现,于轰然一声响中,随之而来,也可能引发重新审视、认识和思考……

是的,这本诗集有几个主题:个人的记忆和怀念,玲珑美丽;古代历史素材衍生的诗歌,回应着诸如巜诗经》之类传统,古雅优美;大的历史回顾与思考,针贬时弊,气势磅礴,用了现代派写法。一直,杨牧也并未丢弃他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他不断在古代与现代间穿梭、往返。

读杨牧诗的感受,就是要仔细倾听,倾听诗人内心的声音——他把他听到和感受到的奇景幻象传达给你,是诗人的孤独、丰富和你触碰,他期待相拥吗?不,诗落于纸端即是拥抱和成全,诗人心灵当已知足,就像杨牧的自问和向天地万物的喃喃低吟:

“……谁能自风的

犹疑解读河流怎样选择方向

自稀薄的云听见海潮——

且允许那水势自由行止

试探孤独?现在

水声渐小,或明显隔离

落在树藤隐遁的间隙:

虚无的陈述在我们倾听之际音贝

拔高,现在它喧哗齐下注入黑暗

女巫的怀抱。谷壑,飞鼠和山猫

猴荳的根茎,半醒的魂魄等它

幽幽然发芽或甚至也开花”

内心独白未必一定用语言表达,肢体动作、哼一段谁也听不懂的曲儿等,诗歌常常并不承担交流的任务,相反,它常常是与山川日月大自然无限的沉默或有声应和。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那天籁向我们敞开的秘密,那诗人内心与它的应和与回答,那诗歌最初的源头……

对风景的绝佳描述总让我们十分感动,不是它的美,而是它不为人类所动的、永恒的中性面孔,相反,风景仿佛是反观人类的一双眼睛,又仿佛不,它隐退于它永久的沉默,我们只听见人类自我言说的回声……仿佛一种永恒的意味相对,我身临其境入画或站在它面前,大自然默然无语,亦或万物有自己的言词。现实的风景、人文、地理环境并非恒古不变,它们随四季悄然缓慢更替,而你见证着这种变化未免不感到惊奇!你的生命随自然节律也在衰老,文字中的风景描述仿佛是一种永恒的定格,它在,它等待,它永不逝去……它永恒……风景的角色尤其值得玩味,它从不伤害你,它任你观赏,从不出声,不表议论,它相当于一个无限的参照,目睹你自己的回声,与天地的和声……

杨牧2000年后写的一组诗,有一种一致的内在主题构成,描述的是诗歌写作的终极与天体万物融融一体的状态,清除所有似是而非的干扰,如返回盘古开天之寂寂与涌动的新生。比如《蠹蚀》、《佐仓:萨孤肋》、《池南荖溪一》、《隰地》等,有许多天体和始原的自然意象,如藻菌、苔藓、河流、鱼、火山群等,像昌耀高原诗味道之意象。这么说来,有时不是你身在何处写何诗,而是你的追求、你的心象画出你的诗吧。

另外,也有人批评说,杨牧后期的诗流向晦涩与虚无,工笔细致了,好像内涵就欠缺了,在做文化。我更愿说,是那个上升的世界越来越非人化、不及物和纯净,正如从地狱、炼狱到天堂,通道越来越狭窄,越走越私密化,能跟随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一如杨牧在《岁末观但丁》一诗里感叹写诗之难,不得不求救于所有诗人的导师但丁和维吉尔:

“甚至当这些都在经院的铃声里

随星象迭代旋转且淡入我们集体的

感伤无意识,文本自动设限

再度瘖痖失声,啊自闭的宇宙

甚至奥维德的创生神话也怅然惘然

绕着自己份内的嬗递系统反复吟咏

和其他所有雄辩的文体一晌同归

寂寞:啊但丁·亚历吉耶雷”

“是非纷若处看到诗人杂沓的炼狱

他们低头彳亍,有时以眼色示意

在硫磺的山洼——他们彼此警告

使用未成熟的方言,前生的血气

如洪水在对岸汐退,失势的暗潮

再度为预言的星火点燃发光,列队

行过陌生的旷野城郊。然而要

多少见证都听到那脚步你才允许赎罪

当复活的魂灵此刻正通过森严的审判

浮升至天顶,啊但丁·亚历吉耶雷”

我们在此看见了诗人在语言高处不胜寒的境地,说到底,天地可物、大自然的秘密是全然敞开又无限遮敝的,语言毕竟是人类的工具,它有本身的缺陷,它有限度,诗人的可敬之处是他迎难而上罢了……何为诗的秘密?杨牧先生曰:

“蝤蛴梦中翻身

将红鸠吵醒遂一口被它吃了的同时

另外一种鸟开始以复叠音彼此呼叫

太阳快速射入林地上方,美术与

诗转透明为秘密全部”

2020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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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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