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镇,我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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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李商隐《忆梅》

雪花借着寒风之力闯进陌生的车站台,暖而暗的电灯一点点融化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毫不留情。我坐在车厢里头,头靠着灰白的墙缘,默默看着窗外远方的山丘。列车停在一处陌生的山丘之中,车究竟要行多久、要走多远,我不知道答案,只听到列车一次又一次发出的汽笛声不断提醒我:我在前行,无限接近阔别已久的故乡。浦镇是否还是那个绿茵缭绕的南方小城?香药街的剪纸老人是否已经离去?我窗外的海棠开过了几个四季?那渐浓的绿意、满窗的红纸、淡白色花瓣还认识我吗?看着窗外相似而陌生的风景,我心生厌倦,精神也不大好了。

山峰绵延的绿将现实中的我拉进一个温暖舒适的幻境中,我沉醉其中。在赏心悦目之时,我不禁对时时打乱我思绪的雪花报以鄙夷。

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和昏昏欲睡的我不同,他们正饶有兴致地交谈着。老妇人的脸上时而泛起红光,满头银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橄榄绿素净的大衣衬得人很精神。她的身旁坐着一位消瘦的老人,褶皱和斑纹爬满了他干枯蜡黄的双手,可这丝毫不能影响他侃侃而谈的好兴致。在侧耳附和老人的同时,妇人将一件狐裘盖在老人身上,狐裘的颜色由浅入深地替换,和妇人颈上奶白色的珍珠链极为相配。老人大概在说一段东北抗战的故事,高昂的情绪感染了同一车厢里的旅客,沉闷的车厢渐渐喧嚣起来。

不久之后,半梦半醒的我听到了哽咽,那声音从四周传来,打断了我游离窗外的思绪。我勉强睁开疲惫的眼睛,只见那妇人时而落泪,时不时用粗糙的手掌抚摸老伴的手背,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我忽然来了兴致,轻轻拍了拍同伴的肩,示意他我要继续睡会儿。我轻靠在他的肩头,干脆佯装入睡,然后侧耳偷听两位老人的对话。我猜想,那应该是个好故事。

列车外的寒风一路尾随着我,若要到浦镇,怕是要等到天黑。可想而知,站台上一定挤满了焦急的旅客,他们大多在为冬季而发愁。雪是落不尽的,皑皑已成片,从清晨到黄昏。雪同雨、风、山、海以及自然万事万物一样,自由,忽动忽静,要么随遇而安,四处流浪,要么岿然不动,屹立千年。雪路难行,晚点的列车依旧不见踪影,就如同我也急切地盼望着何时才能回到心爱的家乡。红色警戒线内一定站满了即将离开蒲城的旅客,和我临行之时焦急不安的心情是一样的,可现在我的心里多了一丝欣慰和激动,不管还要多久,我终究比他们早一刻到家。我已经等了很久,再坚持一会儿吧!浦镇,我就要回来了!

长长车轨那一头,一位约摸十五六岁的姑娘在站台上来回走动。她四处张望,清秀的脸庞上,一弯青眉紧锁。姑娘本想竖起耳朵将那远处的轰鸣声听得更清楚一点儿,贩卖商品推车人的呼喊声却不绝于耳,离别的嘤嘤之声时断时续,似乎雪花飘落在远处房屋瓦片上,也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也许那只是天空飞过的一架侦察机,或者是一辆与浦镇擦肩而过的火车,它并未造访这座隐秘而安静的小镇,那些翘首以盼的归客停在了某处世外桃源中,甚至可能包括了“熟睡”的我,桃源诱惑着忙于奔波的货商放松片刻,就连车厢里来回走动的小推车也不见其影。我的嘴唇发干,真想来杯冰镇葡萄汁,可寒冷的空气径直钻入我的嘴中,我生怕胃里再进了凉气。

谁能知晓故乡的人们在做什么,他们也许在四处张望,不像我这般紧紧闭上双眼,眼前的一片黑暗幕布上,有老人的故事在播放。一位坐在行李上的中年人时而朝向无边无尽的铁路前方,时而朝向后方一眼望到斑驳破落的墙壁。背着行李的学生目光空洞,时间久了,也不知是在看车、看人,还是看自己,手中新买的日报被揉成了一团,他猛地回过神来,干脆玩起了投环游戏。当最后一点余晖藏入地平线以下,车站里的光线显得更微弱。人们昏昏沉沉,仿佛一场零点电影刚刚放映完毕,还来不及点亮散场的灯光,久久回味渐渐流走的记忆。人既留恋依依不舍的温暖,又不得不时时探出头看看远方车轨上是否有列车闯入,仿佛他的一瞥和一声叫喊,就能唤醒在外迷失了方向的客车。风一吹,墙顶的白炽灯随即摇摆起来,黄白相间的光线跟随人影的变化来回跳动。

突然,一枝红梅出现了。它穿梭在人群之中,忽高忽低,忽慢忽快,很快就吸引了所有旅行者的目光。人们还来不及抱怨车站的喧哗和腐臭气味,干净而漂亮的红梅已将满身疲惫一扫而空,这是冬日里急需的暖日头。梅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古人常说,赏梅当在屋外,或以登高,这样才能获得最佳视野。可惜这里不是梅园、梅溪,更不是名画之中的宝物,小巧玲珑,如烈焰版的花蕊,和喧闹的人群以及脏乱昏暗的车站格格不入。人们看梅,看的不过是新奇,是闲趣,是慢悠悠的时光。可这的确是讨人喜欢的,倘若在一块漆黑油亮的桌布上的花瓶里插上一枝红梅,那就有点儿像禅宗之语:“一花一世界”。佛在灵山,众人问法,得出的禅宗境界只有迦叶尊者才懂,对凡尘世人来说,赏梅的过程只是离佛祖稍稍近一丁点儿,能不能参透一点点皮毛,都需要悟性和苦功夫。因此,对着突如其来闯入视线之中的异域之物,拥挤车站里的人们应当报以好奇和惊讶。

“突突突…突突突…”正当旅客停留在梅花出现的短暂惊喜时,远方嘶哑而洪亮的长鸣突然响起,翘首以盼的远客终于到来,一下子搅起看台上迟迟等待的旅人们的心,就连举着花枝的姑娘也将手放下,遥遥望着缓缓驶来的列车,若有所思。

人流开始向尚未停稳的列车涌去,生怕误了先机。刚从值班室里走出的列车员在白色安全线内侧一路小跑,还没来得及扣好棉袄,急忙张开双臂,从上而下反复摆动,生怕性急的乡下老头走出红线。列车员尖声叫道:“别着急,请等车停稳!”可是,从凌晨苦苦等待至今才现身的列车,有谁见了不激动,有谁还会理睬那无关紧要的命令。于是,一位心急的妇人拨开人群,一脚踏上绿皮车门,不想肥胖的身躯竟被卡在下车人与门框之间,短短几分钟后,这节车厢的出口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那么急干什么,先让别人下来嘛。”高领大袄下的女列车员操着浓重的蒲城夏乡口音,对女人翻了个白眼。胖女人的莽撞不仅扰乱了她正常的工作秩序,说不定这个月的薪水又要被扣掉一半,一想到这,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当即和那胖女人吵了起来。“让我上去,我要上去!”胖女人用力推开女乘务长的手,她一手举起大包袱,想从过道右侧的窄小缝隙间挤进去。“别挤了,让我们先下,不然谁都上不了。”下车人也不耐烦,毫不知情的旅客在队伍后面大声抱怨他的速度慢,眼前无理取闹的乘客又推搡着将他再次挤回车厢内,上下不得的他脸涨得通红,一时分不清他是刚从温暖车厢里头出来,还没带上毡帽和围巾的缘故,还是胖女人的身体紧靠在他的胸前,让他手足无措。妇人挤得越凶,他越是羞赧,于是他一横心,双方都卡在车门前,滑稽的姿势又一次引起路人的目光,看样子他们谁都不想后退一步。

只隔了一节车厢,拿着红梅的姑娘也在焦急地等待。看到那喧嚣的一幕,她的心里也有一丝冲动,也想挤上车厢,把日思夜想的姐姐找出来。她怎么还不下来?她在哪儿?难道她没搭上火车?可电报里写得清清楚楚:“火车大约七点一刻到站,告父。”车已经停留了将近五分钟,列车员的催促让她的心跳得更快。姑娘踮起脚往车窗里张望,却被一个个身扛笨重行李的路人挡了回去。要不是顾惜手里的红梅,凭她灵巧的身材早已钻上列车,绝不会闹出那妇人的荒唐笑话。

“小妹,你在发什么愣?”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懊恼,游离别处的思绪瞬间被拉扯回。她回过头,一个纤细的身影闯入眼帘。“大姐!”她欣喜若狂,跳起来朝那人招招手,向不远处的柱子跑去。大姐就站在人群之中,她怎么没看见呢?她好像瘦了,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出现了棱角和好看的线条,她烫了一头小卷发,两排精致的珍珠夹子更显少女的天真可爱。她那身新衣一定是在北方哪家名店订做的,青绿色的大袄绣上时髦的牡丹,里边水绿色旗袍的立领梅花扣灵活地缠绕在她那细长白嫩的脖子上。她越跑越看得仔细,越跑却越慢,还没到大姐身旁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出神。

“傻妹子,你怎么了?这么久没见你还是神经兮兮的。”大姐不等小妹跑近,迈开脚步走到她的身边,微笑着抚摸她的脸庞。

“大姐,你终于回来了。”姑娘的眼中突然泛起泪花。她扑在她怀里,两手抱住眼前的女人。姐姐身上有股淡淡的栀子香,她的青袄又厚又软。小妹不敢抱得太紧,生怕自己弄皱了这身新衣裳。

“瞧你,还哭起来了,不过两三年没回家,你就这么想我?”

“你连书信都很少寄回家,电报和书信也没有,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姑娘擦了擦眼泪,顿了顿,眼神里露出欣羡的目光,“姐,你变得真漂亮,北方的水好养人。”

大姐拍了拍小妹的肩旁:“我还担心叫错了人。太好了,我又回到了浦镇,哪儿都没这儿好。我的学业太忙,前两年又没通铁路,回家实在不方便。”她推开小妹伸过来帮忙的手,一边提起行李,“不用帮我,我拿得动,小心折了你的花。你在家还好吗?爹和娘身体怎么样?大哥结婚了没有?沈阳实在太冷,我以为浦镇会好些,没想到也冷得邪乎,十二月就开始飘雪。我那学校宿舍里头早就偷偷烧起了炭,按时供应的暖气根本不管用,白天教室里人虽多,但人气儿不够暖和,晚上我们两个学生合挤在同一个被窝里,拼命搓手掌,一个晚上耳朵都要冻掉了,我那女同学嘲笑说早晨起来枕头像冰,我倒觉得枕头还不如我冻得厉害……蒲城真冷啊!”说完,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姑娘沉浸在大姐丝毫未改的妙语连珠中。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凉飕飕的米饭。每次吃饭,爹都会训斥她,这打小养成的磨叽毛病总也改不了,春夏时节还行,冬天那碗里的饭粒一个个冻得僵硬无比,娘只好吩咐人再去热,一来二去总得要重复几次,虽然姑娘家长得快,但总是显得瘦弱单薄。大姐的话,她似懂非懂,只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碗里一颗冰冷的饭粒,而车站的悲恸暖热了她的心和眼泪。

两人并步走向出站口。姑娘突然想起之前的一幕,她回头望去,热闹已经散场,胖女人早已不见踪影,她一定已经挤上火车,去到心心念念的远方,正如朝思暮想的大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一样。冬天虽冷,人们的感情却格外强烈。

黑毡帽,军棉袄,一个睡眼惺忪的男子慢悠悠走下火车,脾气未消的列车员有一句没一句地埋怨着。男子压低了方帽,留下冷漠的一瞥。除了肩头的一个小背包,他两手空空,实在不像是做长途旅行的准备,可东北独有的貂皮大衣证实了他来自遥远关外的事实。年轻人沉默不语,只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此时的站台渐空,只能看见推车的生意人快步撤回休息室内。他是临时闯入浦镇的客人,没人在等他,没人认识他。

“那人真有趣,活像疯人院里的……”身旁的姑娘一声戏言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他下意识回头一看,那是个年轻姑娘,她的手里拿着一枝北方常见的红梅,水蓝色的上衣和花枝配在一起,尤显清雅。那花儿和他家堂前下的是一样的,只是颜色稍稍淡了点。男子的目光随寒梅做了一段长时间的凝视。女孩微微感觉到来人的目光,来不及看那毡帽下人的脸,立即侧过身去,只留个一张模糊的侧脸。

“梅花,疯人,没错。”随着红梅的消失,他才回过神来。

一辆绿皮火车轰轰驶进,又送来了一批人,又带走了一批人,看似毫无差别,可浦镇里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雪也不似从前的温暖。

“蒲城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你不回来,娘总是念叨你,爹有时候也会说笑,怕是你在北边找了个洋丈夫,把自己的家门都忘了。他们身体总还算好,没什么大病,只是娘常常头晕,耳朵也不大灵敏。大哥还没结婚,他打算一毕业就去报考军校。”两人并排走在前香街上,姑娘挽着大姐的手细说道。两旁的铺子紧闭,来往的行人却不少。门帘时不时被掀起,大姐能听见店铺里伙计的吆喝声,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侧。大姐的胃开始翻腾,一路的颠簸劳累和寒冷让她的手脚开始发麻,她真想喝点酒来暖暖身,只可惜小妹在旁,家中还有尚未见面的父母,她可不能带着一身酒气回去。她看到小妹手中的梅花,突然问道:“怎么,还舍不得扔,要带回家不成?”

“当然。”

“你倒会摘,从哪儿得的?”

“大姐,你忘了女子中学前的梅树了么?”

噢,女子中学,没错,那儿的确有两棵梅花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在念高中,女中的谈校长亲自栽种了两株梅树,一来赞誉“古梅一树雪精神”,期望接受新教育的女学生们醒人醒已,二来给旁人提了个醒,谈校长尤为不喜粗俗野蛮的男学生随意闯入校舍。“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大姐幽幽念起了两句诗。梅树一年高似一年,岁岁开花,岁岁凋零。

“那儿的梅花还开得这么好,真好。”她喃喃自语道。

“我每天都会在那待一会儿。以前别人总说将梅树种在路边显得格格不入,我倒觉得挺好,早冬一到,枝头已有红绿,仿佛春天也一起来了。大姐,你不必念那么悲伤的诗句,梅树也在,你也回来了,这是件喜事。你不知道,这些年梅树越种越多,现在女中外已经种了整整两排红梅,改天我们一起去看。”

“好,一起去!”

雪地难行,两人都走得不快。天已暗,各家门前的灯笼高高挂起,给若影若现的雪片添上一层朦胧的红衣。时间是一条皮鞭,总喜欢赶着人们前行,人走得快了,又容易怀旧,舍不得未曾多看几眼的美好。

又是一夜未停的大雪,它似乎没有尽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切才刚刚开始啊!

这是我的一篇小说第一章的节选,写于六年前盛夏,因某些原因,终未成稿,搁浅至今。那段时间,我正好听到了《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这首歌,颇有“Let it Be”的意味,给了那个有得有失的自己一些心灵上的力量。我知道我可以坚强而自由地生活,“就像生长在河畔的韧草一般”。

——作者小记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这首歌由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的同名诗歌谱曲而成,当时作者是根据斯莱戈县巴利索戴尔村一个经常独自吟唱的老农妇记不完全的三行旧歌词改写而成的,讲述了爱尔兰西部斯莱戈一条河边的柳树园。

Salley Gardens是位于斯莱戈的一条小河岸边,河岸边的居民砍下柳树枝来建造屋顶,而这些柳树在当地被称为Sallow。因此,这个地方就被人称作Salley Gardens,意思是柳树园。后来,柳树园就成为一些年轻恋人约会的地方。

歌词和意境非常美,翻译的版本也很多,其中一版如下:

我曾和我的挚爱相遇在莎园中,

她踏著雪白的纤纤玉足,轻轻走过莎园。

她要我简单地追求真爱,就像大树长出树叶一般自然,

但我是那么年轻愚笨,从来没有听从过她的心声。

我曾和我的挚爱并肩伫立在河畔的旷野上,

她把她嫩白的小手,搭在我那微微倾斜的肩膀上。

她要我简单地去生活,就像那生长在河畔的韧草一般,

但我是那么年轻愚笨, 现在唯有泪水涟涟,感怀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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